那一天,堂嫂跟唐迪为秋红一事唇枪舌剑做交易时,堂哥吉发正在猪圈里往外出粪。因为堂嫂出了门,来了两个香客又走了,家里出现了少有的清静,吉发趁这阵清静,抢着把家里的活干一干,要不,明天人又多了,闹闹哄哄的让你什么也干不成。
吉发一锨一锨往墙外扔粪,听见屋里哑巴婶子的孩子哭得厉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吉发怕孩子哭出病,扔了锨,拖着不灵便的腿爬出猪圈,一瘸一瘸走进屋里,见哑巴婶子在洗衣服。哑巴大概怕孩子放在炕上会摔下地,只能把孩子放到地上,三大娘见孩子老往妈那儿爬影响哑巴干活,竟把孩子拴在地上的桌腿上。孩子要找妈,哑巴因三大娘在屋里,不敢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哄孩子,就那么让孩子哭得眼泪鼻涕满脸。吉发一见这个气呀,过去解开绳子把孩子抱起来,吼着从里屋走出的三大娘:孩子哭成这样了,俺婶听不见,你也听不见?
三大娘也来气了,说:你少叫,你跟谁说话这么大声?
吉发说:娘,不是我说你,住在一个屋里,一个累死了,一个闲死了。你就不能让俺婶子少干点活多哄哄孩子?孩子哭得气都上不来了你也忍心。
三大娘正准备拌食喂猪,气得把猪食桶往地上一蹾说:我让你婶子少干点活?谁又让我少干活来?小孩子哭是营生,哭几声怎么啦?你见谁家的孩子哭坏了?
听见孩子哭,我心烦。
你那是心不静,别拿孩子哭当借口。三大娘又去拌她的猪食了。
吉发把孩子交给哑巴婶子叫她给孩子喂奶,然后走到院子对喂猪的三大娘说:你说得对,我就是心不静,我这心能静吗?好容易今天半仙不在家,孩子又闹。这次半仙回来你告诉她,要在这屋里住,以后不准装神弄鬼,要装神弄鬼,就滚出去。
三大娘喂完了猪,坐到哑巴坐的凳子上洗哑巴没洗完的衣服,边洗边说,还用你叫走,人家正准备盖宅子呢,宅子盖好,你就是八匹马拉,人家也不会在这个破屋住的。
堂嫂回到家时天已擦黑,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炕桌吃晚饭。夏天,屋里热,到了傍晚,农村人都喜欢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把炕桌搬到院子里吃饭。
三大娘一见堂嫂回来,立即站起来问:还没吃饭吧?又命令吉发:快去屋里拿个小凳,让你媳妇坐下来吃饭。
吉发低头喝稀饭,对三大娘的命令理也不理,而哑巴还在屋里忙,叫她她也听不见,三大娘只好自己去屋里搬小凳。堂嫂知道吉发反感自己,但面不改色,说:妈,你别忙活了,我已经吃过饭了。
吃过了,在哪吃的?三大娘已把凳子放在饭桌边问。
堂嫂支吾了一句就回自己屋了。她在县城只吃了中午饭,吃得又不多,现在肚子已觉出饿了,但她看见摆在桌子上的苞米饼子苞米粥,一碗炒土豆块,胃口早饱了。
吃过晚饭,哑巴收拾桌子,堂嫂来到三大娘屋里,先拿出袜子和腿带,三大娘自然喜欢。三大娘日子虽然过好了,自己还是舍不得买双洋袜子穿,都是用自己纺的粗布缝,穿破了就补,补得层层叠叠,穿着都硌脚。
堂嫂见三大娘高兴,就说:妈,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关系到咱这支人接香火的事。
三大娘收起袜子和腿带,说:你还说呢,我为这事一天一天都愁死了,好媳妇,你就给妈生一个吧。
堂嫂笑道:妈,指望我是不行了,可我有了好主意了,保证让你有孙子接香火。
三大娘一听来了兴趣:什么好主意,快说。
堂嫂说:我圆房这么些年,也没给咱这支人留下个一男半女,很对不住爹和你,对不住吉发,我想趁吉发年轻,赶紧给他再娶一房,我就不信再娶一房还生不出儿女。
三大娘感动地说:我的好媳妇,难为你能这样想,这事我也早想过,就是怕对不住你,你既有这个心,我看就只能这样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么的也不能叫咱这支人绝了后啊!
就是,妈,吉发再娶一房我是有点委屈,但我不能光想着自个儿,咱得想想老孙家这支人不是?吉发也不小了,这事要办就得抓紧办,晚了别误了事。
是得抓紧办才对,可一时上哪找那么合适的?三大娘抓起鞋底穿针引线纳起来,这阵子有人说话,油灯不能让它白点着,得借灯光干点活。
堂嫂赶紧说:妈,不用愁,只要你老同意了,这事就交给我。
哦,听你的口气,是不是你已经看好合适的茬了?三大娘停了扎针引线,半疑半喜地问。
老太太,真精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还真认识一个,今年十八,也是打小就没爹没妈,在财主家当丫头。
又是一个没爹没妈的,还是个当丫头的穷家闺女。三大娘有点不中意。
妈,丫头怎么啦?你不是喜欢能干活的吗?这丫头在财主家历练了几年,干活保证是把好手。没爹没妈更好,没爹没妈,省得过门后不是牵念这个就是挂念那个,过了门就一心一意给你过日子。
这话在理。三大娘的心活动了,继续纳她的鞋底。
在理的地方多着呢,你嫌她穷,穷才好呢,穷家闺女好打点,给点彩礼就知足了。咱家现在虽说也算个财主了,可咱过的还是庄稼院日子,天天起五更爬半夜,泥里来水里去……就凭这,别说富家闺女没有谁愿意当小婆,就是愿意,人家都娇生惯养的,进门来能泼泼实实给你干活吗?而你,不就喜欢能泼泼实实干活的人吗?
是那么回事。三大娘完全被堂嫂说服了。
堂嫂趁热打铁:那——这个闺女咱就要了?
听你的,要是人不错,咱要了。
人没说的,包你满意。妈,你既然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操办。
你去操办?三大娘以为自己听错了,鞋底都忘了纳。你能同意吉发娶二房妈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用你劳心劳神操办,这样吧,你告诉我这闺女家在哪,我托人去提亲。
不用了,老太太,我知道这闺女底细,你就让我一手去办吧。再说了,亲事定了,还得往家娶,你看看咱家这几个人,哑巴的哑巴,不哑巴的也是扎嘴葫芦,我要不去操办,咱家还有谁能操办,你再能,没有当娘的亲自出头露面的理。
事是那么个事,这事交你来办也最合适不过,我是不过意,怕太委屈了你。三大娘半真心半假意。
看你说的,我要是觉得委屈,就不主动提起这事了,你放心吧,这事就交给我,三天之内,我保准把媳妇给你娶到家。
三天?也太快了吧,怎么还不得准备准备?
我不是想让你老早抱孙子吗?堂嫂见三大娘愣得停了手里活,就笑着接过三大娘手里的鞋底替她纳起来,一边纳一边说:不快,这边你把家收拾收拾,有一天就够了,那边就交给我了,我保证两天之内就能准备妥当,你就等着迎新媳妇进门吧。
吉发媳妇,你想怎么操办?直接把那丫头领来家?三大娘试探着问,三大娘怕花钱。
哪能呢?这是喜庆事,马虎不得,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吹手得雇,轿车得租,新媳妇下轿拜天地要隆重……堂嫂一一铺排。
老天,娶一个丫头,又是二房,用得着这么破费?
堂嫂把鞋底往三大娘怀里一扔,不满地说:妈,一遇上花钱事,你腿就软了,你放心,这次不用你花钱,一切花费算我的,谁让我没给老孙家生孩子,就算我还老孙家的债了。
堂嫂亢奋起来,像路上捡了一堆金元宝一样地高兴。这不仅仅因为秋红事件,她轻而易举实现了自己盖宅子的宏伟计划,更主要的是借给吉发娶二房的机会,她要更充分地展示自己。爱逞能的堂嫂,不放过任何一次抛头露面,展现自己的机会。她所以坚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办这桩事,是她知道这个日子村里人都会来看热闹,她要借这个场面,让村里人知道她的大度,她的与众不同;让村里人都能见识到她是多么能干,多么有能耐。况且,办喜事的花费说是由她出,其实最后都是唐迪报销。
我的好媳妇,妈是哪辈子行了好,摊上你这么个又开通又能够的媳妇。听说不用自己花钱,三大娘高兴起来,同时心里也犯嘀咕:吉发媳妇这是怎么了?赔上碾子赔上磨,孩子哭了还赔上大饽饽,世上哪有为男人娶小老婆连血本都赔上了的人?再看她高兴的那个样,不像在给丈夫办置小婆,倒像给儿子娶媳妇。转而一想,又释然了:人家是天上花神托生的,专为凡间人排忧解难,这不,解难都解到自己家里,解到自己男人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