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土改的前两年得了一场病,病好后不但干不了重活,连喇叭也吹不动了。少言寡语的父亲,没有三亲四故,没有亲朋好友,从此以后就天天窝在家里,与外面世界近乎隔绝。
我的降世,让父亲喜忧参半,那天,替母亲接生的接生婆包好了我送到父亲面前,恭维父亲说:四当家的,你真是好福气呀,又添了一丁,想不到你老了,倒人丁兴旺起来。
父亲看了看襁褓中的我,叹了口气说:什么福啊,这是留下麻烦了,我这大岁数了,还能得上他的力?
瞧你说的,你身体还壮着哪,怎么就得不上力了?再说啦,即便活时得不上力,以后给你看坟堆也好啊,以后你那丘泥堆不愁没人管了。那个年过半百的接生婆,很会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父亲刚送走接生婆,堂嫂拿了二十个鸡蛋兴冲冲地来了,一进门就道喜:四叔,我这小婶子真行,过了门净生小子,常言道花母鸡上磨盘,生养闺女不上算。养闺女是为人家养的,养大了就走了,儿子才是自个家人,养大了还领一个来。
父亲知道堂嫂这是在讨功,就说:这还不都亏了你。
那是,我这个媒人当得不错吧?堂嫂得意地从母亲手里接过还没睁开眼睛的我,兴致勃勃给我起名,说他一个哥哥叫吉发,一个哥哥叫吉祥,他就叫吉财吧,正好,吉祥发财。
父亲皱着眉头笑道:还吉祥发财呢,我都愁死了,我一天天老了,俩孩子还这么小,万一没有我这口气了,他们怎么办?
堂嫂一听,喜出望外:四叔,这你不用愁,我已给你想好主意了,你再买上它几天地,金银珠宝都是浮财,地才是根本,只要有地,就饿不着,你拿不动腿也好,没有这口气也好,有了地,俺婶和俺俩兄弟就保管吃穿不愁了。
父亲觉得堂嫂说得在理,是啊,只要有了地,一辈子过不了大富大贵日子,起码能糊住肚皮。可他又发愁,说这几年我不怎么出门,不知道谁要卖地,再说,我手头也没有现钱。
堂嫂爽快地说:没有现钱不要紧,你先该着,秋后收了粮食再还。你要有心买,我那儿不是有几天地吗?这几年出租要账我也张罗够了,就卖几天给你。
父亲一听有现成的地要卖,还不用现钱,心立即活了,可见堂嫂这么热心,他又犹豫了,担心堂嫂会把地价要得太贵。堂嫂看出父亲的心事,说:你不用担心,买别人的地钱多钱少不好商量,买我的还不好商量?价钱保证比别人家的便宜,你放心就是了。
就这样,堂嫂三撺掇两撺掇,父亲买了堂嫂五天地。买是就是堂嫂当初扛灵幡挣去的那五天地。堂嫂的意思还要父亲多买,父亲执意就买五天,多了不要。
父亲执意要买堂嫂当初扛灵幡挣去的那五天地,一是他没有那么些钱,二是当初因为没有儿子才把地拱手给了别人,现在儿子有了,地也回来了,这是老天爷有眼,虽然花钱,也算物归原主吧。
母亲这时对堂嫂已有了提防心理,母亲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她越来越看不透堂嫂,堂嫂的每一次“好心”,似乎都跟她的灾难紧密相连。
当年,堂嫂虽然从死神手里把母亲抢回来,但母亲已心如枯槁。应该说,是哥哥和我的降世,给母亲带来了新的活力,让她珍爱起生命,不管受苦受难,不管遭罪享福,活着就好。
对日子重新有了希望的母亲,见好端端的堂嫂忽然要卖地给父亲,直觉上感到不安,不知道堂嫂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待堂嫂一走,她就问父亲:他嫂子怎么忽拉巴要卖地给你?
她地多了,张罗不过来。对人从不往坏处想的父亲,堂嫂说什么他信什么。
你可得想好了,不要又中了她的什么圈套。
对母亲的提醒父亲不以为然:不就是卖个地吗?有卖有买,能有什么圈套。
你可得当心,别看他嫂子是个女人,那心眼儿十个老爷们也抵不上,她画一个圈,你一年都跑不到头。
父亲觉得母亲过于多心了:她再怎么画圈不是有地在吗?他嫂子心眼是多,但对咱还是不坏的,你不是说过了吗?不是她救了你,你死了托生人都老大了。不是她把你带到无名屯,咱俩哪有这个家,哪有这俩儿子?他嫂子对咱有天大的恩,你不可以这样说她。再说,她也是为咱着想,我把这五天地买下来,给你和孩子留下了饭碗,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母亲见父亲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堂嫂把地契交给父亲那天,父亲喜欢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颤颤抖抖接过地契,把地契藏在神龛里,然后跪在神龛前边一边磕头一边祷告: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孙老四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现在总算有个安稳的窝了,您大慈大悲,一定得替我儿子保住这几张地契,不要让它们再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