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神龛前磕过头不到一年,东北地区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土改先划成分,父亲被划为富农,姥爷、堂嫂和吉发几家,都被划成地主,父亲本来不够富农线,一家四口五天地,家又穷,至多是个中农,可鬼使神差,他买了堂嫂五天地,就因为多出了这五天地,导致家里在土改中被斗,导致我们在后来的日子里,逃不出富农子弟的厄运了。
东北前期的土地改革,被当地人称为流血斗争,斗争方式极其残酷,好多地主、富农被打死,有的地方连中农也未幸免。唐迪、王财主,还有我那个吃口蒸鸡蛋都能吃坏肚子的抠门姥爷,都在贫下中农的铁拳下见了阎王,而且都是当场被活活打死。
当时处死人的方法有好多,有的是用乱棍直接打死,有的是关紧大门,抽掉门槛,然后叫地主富农排成一溜跪着从门槛洞往外爬,门外早有大棒在伺候着,爬出一个,就一棒下去,一棒不死,再加上几棒……有的农会不想费事,干脆把人扯腿拽胳臂抬起来,喊个一二,就把人从瓦房这头丢到那头……
姥爷穷人出身,除了地,没有什么浮财,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本来不至于死,但李沟村赶在土改极左阶段,加上他为人太抠,在乡邻中口碑不好,还有人指出他早年掐死了外孙,有人命,所以难逃一死。据说姥爷被乱棒打死前,嘴里直说:该,该,这是报应。
土改改到南片无名屯时,极左风气稍微收敛,所以除了像王财主和唐迪这些特殊的富裕户外,吉发、父亲等地主富农,虽然都挨了打,但都保住了命。
在无名屯的地主富农中,父亲被打得最重,差点送了老命。
本来,在无名屯周围,父亲的口碑极好,他为人老实、厚道,没有丝毫的坏心眼。有的人家穷,老丧人了雇不起吹手,父亲就自愿夹着喇叭去白吹,让死者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太寂寞,如果不是他太犟,宁死不肯交出地契,他是不会挨那么多打的。
土改查封家产查到家里时,家中一无所有,贫农团就向父亲要地契,受人摆布了一辈子的父亲突然变得很倔,死活不肯交出地契,贫农团就像对付那些爱财如命的顽固分子一样动用暴力,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依然不交,嘴里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地契不能给你们啊,那是俺儿子的命根子啊,我都这岁数了,说一口气不来就不来了,孩子都小,没有地,他们以后怎么活呀?
农会的人笑他:谁都知道你是老实人,现在看你不光老实,还蠢,蠢得俩五不知一十,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打死个人像捻死一个臭虫,你还想着你儿子以后怎么活。最后再问一句,到底要地还是要命?
父亲一听,以为农会拿了他的命去就不用往外拿地了,惊喜得立即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磕头,说:要地要地,你们打死我吧,只要能给俩孩子留点地,我情愿舍了这条命,我老了,活着对他们也没有用了。
农会的几个领导跟父亲都熟,他们都被父亲的顽固气得哭笑不得,农会主席谢得贵就是当年死了父亲没处葬的那个二秃子,踢了父亲一脚说:孙老四啊孙老四,一辈子没见你有过什么主见,现在死都临头了你倒比谁都有主见,算了,要你条命有什么用,我们叫你老婆来说话。
农会打发人把母亲叫来,母亲比父亲聪明多了,她到了农会,一见伤痕累累的父亲,不用农会再逼,立即央求:主席老爷,别再打他了,地契俺交,俺都交,俺这就回去拿。
当时父亲还爬起阻拦:孩他妈,地契不能交啊,那是你娘儿仨的命啊!
多年后,已考上大学的哥哥跟我说,他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故事,讲的是森林里有只老虎几天没找到猎物,又饥又渴,就跑出林子到附近一个村子里觅食,吓得村里人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出去。这时,有一家的母亲猛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还在外边,就疯了似的开门冲出去,这个母亲冲出去时,老虎已来到孩子面前,这位母亲什么也不顾了,大喊大叫拼了命同老虎厮打,大概这位母亲披头散发,拼死一搏的样子很可怕,那只又饥又渴的老虎竟被吓跑了。哥哥讲完故事后说,小时候他听完这个故事,也只当它是一个故事,直到长大了,从当年年迈的父亲要用老命去换取幼小儿子生存之地上,他相信父亲讲的故事是真实的。
在无名屯的地主富农里,堂嫂恐怕是最有钱的一个,不要说地多,就家里那些箱啊柜啊衣裳等浮财,就够穷人眼红的。但堂嫂一下打都没挨,还被评为开明地主。这一方面得力于堂嫂爱揽事,为周围乡邻,不管富人穷人办了许多很得体的事,因而交下人了。开斗争会时,有不少人出来力保堂嫂,农会主席谢得贵就是其中的一个,说堂嫂是穷人出身,一小就当童养媳,虽然后来有钱了,但没忘本,穷人有事找她,都是有求必应。谢得贵没有忘记,当年不是堂嫂跟衙门里的日本警官力争,他的爹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另一方面是堂嫂识时务,贫农团一去堂嫂的四合院查封,堂嫂就痛痛快快交出房契和所有的地契,屋里的财产也一点不留,只求农会给她留一床旧被旧褥子就行。
不管多少人替堂嫂说好话,财产还是要没收的。堂嫂的四合院是村里最抢眼的住宅,农会要留着办公,不准堂嫂再住。而堂嫂和丈夫并没解除婚约,吉发名义上还是她的丈夫,所以农会也就不再分给堂嫂房子,让她搬回吉发那儿住。
对农会的决定,堂嫂没有异议,查封的当天,堂嫂就夹着她向农会申请的一床破旧的麻花被,离开了她那气派的四合院,回到堂哥吉发那里。吉发一家也被农会从原来的住宅赶出来,住到农会分给他们的三间破房里。吉发对落难归来的“妻子”不欢迎,也没拒绝,他领着家宝、家驹住到东屋,默默把西屋腾出让堂嫂住进去,堂嫂从搬回老宅,人一下子苍老了,几天工夫两鬓就多出许多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