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才来到汽修一条街时，已是快下午四点。
连续问了五六家，走了几公里的路，挨家汽修厂询问了，没有一家在招收学徒。文才只能一条街走下去。
眼见着天就要黑下来了，文才仍然走在这汽修一条街的路边，一家接着一家地问，是否要招收工人或者是收学徒。但是，还是没有一家汽修厂招工或者招学徒。
马上就要走出这条街，文才的心有些慌了：“难道真要露宿街头？”文才有些恢心。
当文才走到街尾最后一家汽修厂门口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汽修厂门已经关闭，下班了。
文才还是没有放弃，上前用力敲了敲粗重的大铁门中间的小门，铁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大爷，我打听个事。”文才回答。
“已经下班了，有事明天来吧。”里面的大爷说。
“大爷，我只想打听一个事儿，您方便开开门么？”文才说。他知道，如果这门不开，那打听招工和学徒的事儿，老爷可以在里面一句话就回绝他。这是他这一天来亲身体会，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
“等着！”老大爷终于叮铃哐当地开了上铁门。老大爷一身蓝色工作服装，六十来岁，就站在小门中间，明显是不让人进去的意思。
“你有什么事儿？小伙子。”老大爷问。
“大爷，你们这汽修厂招工招学徒不？”文才问。
“招人？”老大爷没想到这么一个稚嫩的小伙敲开了门竟然是来找工作的，“小伙子，我只是个看门的，前几天听说过厂里要招人，但这几天又没听老板说了。”老大爷说。
“大爷，我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今天才从家里出来找工作，你能不能帮个忙，帮我打听一下。”文才低声下气地说。
“哎！太可惜了！”老大爷有些同情地说。
“大爷，请您帮帮忙帮我问一下。”文才说。文才之所以要把自己没考上大学说出来，是因为他发现这样会让别人同情他，相信他，会尽可能地帮助他。面馆里的事儿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个点儿有些晚了，不好打扰老板呀！”大爷说，表现出有些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从老大爷身后走出来一人。
“老王，啥事呀？”那人说话了。
“小李师傅，您还没走呢？”王大爷侧过堵着门的身体，冲身后的人打了招呼，接着说，“一个年轻人刚高中毕业出来找工作，问我们厂招不招人，这我哪里知道呀！”
从王大爷身后转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是与王大爷说话的小李师傅。
“李师傅好，我是来找工作的，今年高考没考上，今天才进城。”文才说。
“高中生，倒是不错。”李师傅看着文才高大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说：“不过，我们厂前一段时间招过人了，现在不招人了。”
“哦！”文才原存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心情迭落到了低谷。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找工作？”小李师傅突然问，“其他的人不都是一放假就出来了吗？”
“我，我，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才来的！”文才小声说。
“你考上了？”小李师傅问。
“考是考上了，但是没有被录取。所以，我就出来了。”文才说。
“可惜，你运气背了点儿呀！”小李师傅说。“你等一下，我给老板打个电话，看厂里还招不招人？”
“谢谢李师傅，谢谢王大爷！”文才有礼貌地道了声谢。
小李师傅转身去了值班室打电话了。
王大爷回头看了一眼小李师傅的背影，说：“难！我们老板嘿嘿，那是武大郎开店——个高儿的容不下！”
文才并没有理解看门的王大爷话的意思，问道：“大爷怎么了？”
“我们这管厂的老板不喜欢人家比他强，文化水平比他高的都很难混的！小李师傅就是高中生，混了两年才出师。”王大爷说，“你怎么不再读一年？”
“我，我想先出来锻炼一下自己，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再回去读书！”文才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别人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一会儿，李师傅从值班室里出来。
“那个，小伙儿。”李师傅对着文才说，“老板说，他就在附近，马上过来看一眼。”
“谢谢李师傅，谢谢王大爷！”文才有礼貌地道了声谢，兴奋代替了疲劳，期待代替了失望。
“不过。”李师傅说，“待会儿老板来了，你别说是高中生，就说是初中毕业，在家里耍了三年，现在才出来找工作。记住，千万不要说你是高中生，不然老板不会要你的。”
文才这才明白先前看门的王大爷为什么会说“武大郎开店”的话。
王大爷也向文才叮嘱了一下：“不要说自己是高中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到门口。“是你要当学徒？”来人高声问了一句，显得有些趾高气扬。
“老板，我想当学徒。”文才说。
“你今年多大了？”老板问。
“十八。”
“农村的？”
“嗯！”
“高中生？”
“没有，读完初中，在家里玩了几年，感觉没意思，才想起出来学个手艺，混碗饭吃。”文才顺口答道。
“手伸出来，让我看看。”老板从兜儿里掏了个小手电筒出来。
文才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在老板面前。
老板的小手筒光照在文才的手上。“在家里不干活儿吗？”老板问。
“在家都有老爸老妈照顾着，还有两个姐姐担着，基本没有活儿可干。”文才说，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
“呵！”老板是笑非笑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更像是哼出来的，让文才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是明显不相信文才的话。
“哼！你要么才刚高中比业！”老板哼了一声说，“要不就是你太懒！”
“不是，老板。我只是想学个技术，讨个生活。”文才争辩道。
“你这个人不老实，又很懒，是学不到技术的，也讨不到生活的。”老板说，“你走吧！别耽误大家休息了。”
老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李师傅摇摇头，不知是觉得老板不可理喻，还是为文才可惜，也转身进了厂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文才愣在当场，他有些迷茫：“高中生就不能找工作么？就不能干这个？不是说多读书有好处么，怎么到了这里却是不行了呢？”
“诶，小伙子，你明天可以去北岸新城那边去，那里新搞了个汽车新城，新开了很多汽修厂，那里应该在招学徒。”王大爷有些同情地说。
“谢谢大爷！”文才说，“从这里去北岸新城怎么走？”没有别的出路，天已经黑了，其他的修车厂已经关门下班了，文才只能从获得的消息中，寻求生活的希望。
王大爷一边想，一边用手比划，告诉文才去北岸新城的公交车线路。文才用心记下了公交车线路，再次向王大爷道了谢，上了公路，往回走向公交车站。
二
文才几经辗转，换了几趟公交车。到北岸新城公交车终点站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又累又饿的他，在公交车上睡着了，直接睡到了终点站。
售票员摇醒他时，他才猛地记起自己要到北岸新城。
北岸新城是江州的一片新开发区域。说是新城，只是宽大的公路修通了，公路边上站立着一盏盏孤独的路灯，伫在那里发着昏黄的光，灯下连棵小树都没有，街上也看不到人影。公路边偶尔耸立着黑栋栋高大身影的楼宇，没有一个窗户亮着灯。远处施工工地传来轰隆隆的机车的轰鸣声。
站在车站的路边，文才望着空荡荡的宽大街道，他怀疑那个热心的王大爷是不是骗了他。“这北岸新城根本就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空地，哪里有什么汽车城？”
文才走到公交车站值班室，请教值班人员，“北岸汽车城怎么走？”
值班室里的中年人告诉他，“北岸汽车城得往回坐两个站。但是，这个点儿，公交车已收班了，要去只能走路，大约走半个小时吧！”
这样的消息几乎让文才垮掉，他辛辛苦苦从南滨赶过来，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到北岸汽车城里寻找当学徒的机会，哪知道赶来时又坐过了站，还要疲惫地在深更半夜走半个小时。
此刻，文才觉得自己快累死了，尽管刚才在车上睡了一觉，但现在还是很困，又饿又困又渴，双腿双脚如同陷入难泥潭一般沉重、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开步。
在南滨汽修一条街的公交车站时，他本想买瓶水喝，但他忍住了，他知道现在包里的一百零几块钱最多只够他支撑两三天，如果明天、后天再找不到工作，他就会流落街头，所以必须节约一分一厘。
他问完路，又问了一下车站厕所所在。假借上厕所，在洗手池边用手捧水洗脸时，咕嘟咕嘟，把自来水喝个饱。不过清凉的自来水只让他更清醒了一些，并没有完全解掉他的渴，也没有让他有饱胀的感觉。
“这自己的路怎么这么难走呀！”文才叹了一口气，沿着值班员给他指的方向往回走。一边走，他一边开始想家了，在家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感到生活这般辛苦艰难。
文才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停下来了。他很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再走，但他自己又明白，如果歇一下他就会想再歇一下，这样歇下去，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汽车新城。而且，他现在觉得饿，似乎前胸贴着后背，可以从肚子摸到后背的脊柱了。他后悔刚才的自来水应该再喝几口。
文才看看左腕上的手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看到表，文才想起了大姐文学。这表是大姐三年前送给他，专为祝贺他考上柳河高中的。大姐文学一直都很关心他。从小就是大姐带着他，他的很多生活习惯包括爱干净爱整洁，都是大姐教他养成的。“如果大姐看到我这样子，一定会很失望吧！”文才念叨着，又咬了咬牙，继续往前慢慢地走。
文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觉腿麻木了，似乎不再是自己的，身体只是机械地向前慢慢地移动着，对地面的平整与否都没有感觉。
终于，看到了“江州汽车城”几个红色灯饰大字在远处的楼宇顶部光芒四射。汽车城附近的公路上汽车渐渐多起来，街上偶尔能看到几个人影在路灯下缓缓移动。文才欣喜起来。
三
坐在装饰着“江州汽车城”几个红色光辉灯光大字楼宇下的大理石台阶上，文才箕坐着，让自己的麻木的双腿恢复一下，顺便欣赏一下新城的夜景。其实新城没有什么夜景，四周有些黑暗，一幢幢黑乎乎的高楼上，偶尔有房间还亮着灯光。因为文才辛辛苦苦才走到这里，尽管四周没有什么可以欣赏的，但他仍忍不住东张四望，欣赏着自己的努力才看到了新城的夜景。“汽车城，这里或许就是我人生路新的开始。明天一定要努力了！”文才叮嘱自己。
休息了一会儿，“现在要找个地方吃饭和睡觉，明天才有力气找工作。”文才想。他双脚弯曲，双手撑着膝盖，一用力，费力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如果换着以前，他可以直接从坐着一下子蹿蹦跳起来，根本不会感到费力，但现在他连站起来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更别提蹦跶。
江州汽车城是新开发之地。以前，这里是城乡结合部所在，名叫篆坪镇，现在城市化了，在原来的城镇周边上建起了高楼大厦，形成了高楼围绕低楼，城市包围农村场镇的格局。而这里主要布局了江州的汽贸汽修汽车配件生产和贸易产业，但城市的人口还没有布局到这里，所以篆坪镇城乡结合的特点并没有因为城市化而消弭，反而因为流动人口的增加，更加显出城乡结合部的特点，成为更繁华的城乡结合部，鱼龙混杂，各色都有。与江州中心城区相比，篆坪镇里的“小”特别多，小酒吧、小饭馆、小旅馆、小发廊、小赌点、小摊点、小贩……第三产业相当发达，当然也有小姐。江州城流行着一句话，“南滨路背个名，好耍在篆坪！”南滨路是江州的繁华之地，也是消费一条街，只不过是高端消费一条街，那里有高档的夜总会、娱乐城、洗浴中心、大酒店、大饭店等等，属于第三产业中的阳春白雪，但经营规范消费价格很高，一般人不敢进去。而篆坪镇则不然，高中低各档消费，形形色色，一应俱全，适合各层次的人群来消费。因为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属边缘地带，管理比较宽松，给一些人带来了机会。所以，江州人都觉得要“耍”还得去篆坪，而这个“耍”主要还是当地人指的娱乐，也就是地上的吃喝和地下的嫖赌。
这些知识，文才在篆坪镇待了一段时间后才会真正了解到。不过现在，他当下要解决的最严重的问题是饿肚子和睡觉。
汽车城楼宇下的食店已经关门，当然即便还开着，文才也不会进去，他身上的钱已经不允许他去那些看上去有模有样的食店吃饱饭了。
楼宇旁边的街上，一些小旅馆和小发廊还闪烁着霓虹灯，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特别耀眼。
文才向路边的一个正在整理货品的小杂货摊主请教，哪里可以吃到饭。
摊主头也没有抬，顺手一指了一个方向，说：“沿着这条街走，5分钟就到。”
文才道了谢，顺着摊主指的路慢慢走下去。摊主说的5分钟，他却花了近10分钟才走到。不是因为摊主说得不对，而是他拖着笨重的身体，实在走得太慢，几乎是一点儿一点儿挪过去的。
走到街中间，右拐有一条小街，其实是一条巷子。巷子里横七竖八地支着两排可以收折的塑料棚子，中间留下了一个不规则的可供两三个人通过的通道。每个棚子下几乎都吊着白炽灯，下面摆着简易收折桌和塑料凳子，桌子和凳子下扔着除了一些用过的白花花的餐巾纸外，就是黑乎乎的垃圾，看不太真切。棚子的后面各有一排三四层高的旧楼房，其实这就是一条充满小饭馆的巷子。
此时的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爆炒油烟味和香喷喷的炒饭菜味道，人声鼎沸，吆喝声、猜拳声、吵架声、切菜声、炒菜油爆声、锅碗瓢盆碰撞声……杂乱无章，就像是一个农贸市场。
文才慢慢地走在小巷子里，边走边吞着口水，他在寻找，寻找看上去最便宜的小店，进去吃最便宜的东西。
吃面还是吃饭？他没想好，但他知道如果吃饭花的钱肯定比吃素面花的钱更多，因为吃饭一定需要菜，饭和菜都要算钱的，但吃饭会吃得更饱一些。文才重来没有如现在这样精打细算地生活过。
他走过几个小餐馆门口，没有正眼看挂在餐馆门口明码实价的菜单，而是通过装着偏头的工夫眼睛快速地浏览了菜单上的内容：“蛋炒饭5元、肉丝饭7元、鱼香肉丝饭10元、青椒肉丝饭10元……”他担心餐馆的老板发现他在看菜单，招呼他进店，而他更害怕自己忍不住或是架不住自己那可怜的面子，真的走进饭馆去后发现饭菜不是这条巷子里最便宜的一家，白白浪费了自己仅剩不多的钱。文才纠结地走了半条巷子，还是没有定下来进哪家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