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城西面的维修中心其实就是无数家汽修厂的集中。这里有着各式各样的汽修厂，大的厂占据了半条街，小的只有一两个门脸儿，有修修奔驰宝马名车名牌车的，也有修理各类杂牌大小汽车的，有洗车的、补胎的、补漆的、修水箱的、修波箱的、换油的、改装的应有俱有，街面儿两边竖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子，有的还闪着光。
文才在汽修中心的第一条街街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这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他要做出选择，“我应该进什么样的店，做什么样的工？这不仅关系到我现在的生存，更会影响到我以后的生活。”他想。“洗车工没有技术含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干。小厂不一定能学到技术，大厂不一定需要我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人。先挨着问几家汽修厂吧。”文才拿定主意。
文才顺着街道走，只要一见汽修厂就进门，去前台问招不招工，收不收学徒。得到的回答多数是：“我们这里不招人，不收学徒！”还有两家前台人员的回答让文才很不舒服：“你来晚了，早上就招满人了！”
走过了两条街，文才有些泄气。已经中午了，厂里的人都要吃午饭了。文才拧开水壶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早上吃得晚，又吃了太多馒头，现在还不饿。
站在第二条街口时，文才来了精神，“这次一定要努力，争取当个学徒！”
走进第一家厂，正在门口端着比脸还大的碗吃饭的负责人明确地说，“不招人”。
第二家也不招人。
走进第三家的时候，正在吃午饭的汽修厂负责人是个妖艳泼辣的中年女人，很不耐烦地快速地说：“不招人！不招人！招什么人呀？这些人都没活儿干！出去，出去！”把文才象狗一样撵了出了大门，一边撵，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文才出了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必须忍，必须忍，现在是求人的时候，脾气对我只有大害而无一利！我还没有发脾气的资本。”
心平气和后，文才走进了第四家汽修厂，不久又出来，走进了第五家，第六家……
第三条街走完时，文才有些恢心了。但一想到身无分文，如果下午找不到工作，他今天挨饿不说，晚上就会露宿大街了。他鼓起了勇气，走向了第四条街。
走进第四条街前，文才看了看这个片区的大致分布，汽车维修中心大概是一个呈“井”字型分布的街区，只是横线和纵线要多一些，他所站在的第四条街口，就在最外一层的纵线宽大公路边上。从前面走过的街区分布来看，街口离宽大公路近的地方，汽修厂规模要大一些，里面摆着的需要修理的汽车也要多一些，而先前说刚招过人的汽修厂，也是位于街口的汽修厂。
文才决定先走街口的大汽修厂，然后再走中间的小厂，最后再去洗车店。这样虽然会多走些路，但重点突出，命中率高一些，还能避免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而且可能会少受些气，毕竟能开大厂的人多少应该有涵养一些。
文才迅速从第四条街的端头开始，往里不过三家，然后折到对面走三家，访过这些大厂，就迅速往下条街。如此，汽修中心剩下的六条街一端的几家大汽修厂被文才用很短的时间走了一遍。不过，让他恢心的是，都没有招学徒或工人的。
二
文才的心不断往下沉，难道真要流落在江州的街头？
“不行，不能放弃，放弃了，就没有希望了！”文才想。
文才又往嘴里灌了几口开水，肚子饿了。但再饿也必须再坚持。
文才在发现位于第八条街的汽修厂，其实是整个汽修城位置最好的地方，厂家虽少，但每家的规模都比靠里面的厂要大一些。他沿着第八条街一家一家的问，很虚心、很小心，很有礼貌地面对他询问的每一个人，生怕人家不理他，敷衍他，甚至赶他，当那些生意差脾气差的店主将他赶出门店的时候，他赔着不是，退出来，开始还有怨言，在心底咒骂两句，后来怨言也没有了，咒骂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对自己运气好一点儿，能尽快寻到一个让自己吃上饭的工作的期盼。
但是，文才的运气实在不太好，走过了汽修城最后一条宽阔的大马路的宽敞的人行道，挨家挨户的问，一家又一家的答复让他的心一沉再沉，沉到了他饥饿的肚子下去了。他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饿死了。
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倒在干涩的嘴里，文才鼓起勇气走进这个汽修城的最后一家汽修店，“纵横汽修”。
站在“纵横汽车维修”镶嵌在大理石方柱上的烙金的招牌前，文才下定决心，一定要争取在这种大店里找一个工作。
他定了定神，挺起饿扁了的胸膛，稳了稳漂浮的脚步，抬起酸软无力的右手臂，张开五指，穿过额头上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梳，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应该比之前好了很多，再揉了揉一路走来见人便笑，已经笑得僵直得不容易露出笑容的脸，提了提精神，走进了敞开的大铁门。
铁门后面与石柱子和围墙相连的地方有一间门卫室。
“你找哪个？”一位老大爷从门卫室里探出头来问道。
文才转身向门卫室去。“大爷，您好，我是来找工作的，咱们这汽修厂招人么？”文才踩着漂浮的脚步上前问道。
“招人？”老大爷看了看文才，“没听说。”
“这一片新开的汽修城，很多新厂，怎么就不招人呢？”文才说。
“呵呵，就是因为是新开的，生意不太好，还招什么人哪？”老大爷说。
“唉！我找了两天，想找个做学徒的活儿都找不到。真难！”文才说。
“你应该到劳务市场去。那里人找工作，工作找人。”老大爷说。
“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到了劳务市场也找不到工作。”文才说。
“诶，小伙儿，要不你去问问那边的工地，看有没有招打下手的人。他们那里有些工作不需要技术，只需要使力气就行。”老大爷说，估计他也觉得文才有些可惜。
“工地上？包吃住么？”文才问，他最关心的就是包吃住。早上来到进这汽修城的时候，他还有挑工作的意思，要先选有技术包吃住的，没有办法时，才选择没技术但包吃住的，当时，洗车工他还看不上，现在成洗车工都是奢望。空阔的汽车新城人气不足，连开厂的老板都没生意，怎么可能给他一份包吃包住的活儿。他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文才开始后悔自己任性地从家里跑出来了，如果在家里，也许还在被老爸责骂，顶多被老爸赶到地里处罚性地干活儿，但至少有吃有住，到了九月还能高高兴兴地去复读。再难再苦，也没有像昨天和今天这样的疲惫，更没有现在这样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抓不住般的无助。“现在连家都回不去了！”文才心中暗叹，“午饭没吃，晚饭在哪里？晚上我该睡在哪里？”
三
从汽修城里走出来时，文才的水壶里又灌满了开水，是他刚从纵横汽修门卫室的老大爷那里讨来的。老大爷好心地将温水瓶里剩下的大半瓶水一鼓脑儿倒给了他。
文才回头失望地看着大得让他花了大半天都没能找到工作的汽修城，他已经没有信心再进去走一圈儿，再挨家挨户问一遍，或是去他先前没有问过的门店问一遍，他觉得那只会是浪费时间。手腕上的表上的时针已经快到四点了，汽修城有的门面儿开始收拾门外的物件，准备关门了。“还不如去工地上问问！”文才鼓起勇气，拖着沉重的腿，往汽车城不远的工地走去，求生的毅力稍微战胜了心中的疲惫。
文才沿着篆堂镇出城的公路，走了差不多一公里路，腿已经不争气了，它不再随心向跨动，而是缓慢地朝前挪，一点儿一点儿，像鸭子走路一样左右摇摆着前进。终于到了离篆堂最近的一处工地。工地里升降机，起重机的声音时不时地嗡嗡响起，乒乒乓乓地敲打声从水泥坯的高楼上朝下来，灰尘弥漫着挂着安全网的高楼，仿佛高楼坐落在一片片灰色的云中，灰云中偶尔传来楼上的人大声得几乎是吼的声音。
文才从工地大门的门缝挤了进去，刚挤进门便被叫住了：“干什么的！”文才转身，工地门房门口站着一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中年人。“不知道工程重地，闲人勿进吗？”语气生硬，还显得有些生气。
“老板，您好！”文才礼貌地招呼，并向中年人的方向走去。“您这里还招人么？”
“招人？”中年人看了看文才，“你找工作？”
“找工作。我找了两天，现在还饿着呢！”文才说，突然觉得是不是把自己说得太惨去博取中年人的同情了。
然而中年人像没有听到文才的话一样。“没满十八岁吧？”
“满了，6月刚满。”
“会什么？”
“什么都不会。但我有力气。”
“什么都不会！你找什么工作？”
“我可以下力，干力气活儿！”
“力气活儿你干不了，纯粹的力气活儿需要二三十岁的人来干。你，还嫩了点儿！”
“我有力气！”
“以前在工地上干过么？”中年人的语气比先前软了一点儿。
“没有。以前在学校读书。”
“那你还真干不了这个活儿！现在没技术有力气的人多，你没在工地上干过，什么规矩都不懂。”
“老板，我可以学的。”
“算了！小子，工地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给人打下手都需要有经验。总不能让你天天扛东西，现在工地上都有机械，也没那么多东西让你扛。你最好去劳务市场，找个合适你的工作。”
“我可以跟泥水匠师傅当学徒。”文才说。
“呵呵，现在的学徒要么是学校或是劳动部门培训过的，要么是人家师傅自己的亲戚朋友，你去找谁当师傅？”中年人说。
“老板，我真的能干活。我都找了两天工作了，能给个机会吗？”文才道。机会，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吃上饭有地方睡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摆出了一个他觉得是乞怜的姿态。
“小伙儿，我们这工地真不需要你这样的劳力。我劝你到劳动力市场去，那里找工作容易一些。”中年男子说，“哎呀！这眼见就要下班了。”男子抬着望着冒着烟尘的穿着蓝色安全网的高楼说。显然，他让文才自己离开。
文才看到了男子拒绝的脸色，深深的失望让他的脑袋有些晕，但他还是说了：“谢谢老板。”然后转身从工地大门的门缝挤了出去。
“劳动力市场！现在肯定关门了，只有明天了！可是，可是，我能熬到明天吗？今晚怎么办？我会不会饿死在街上？”文才恢心了。他站在工地外的马路边上，望着宽阔的大马路和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失望、后悔和自责如同重重的铁锤砸在石块上一般，击中了他的心，他努力咬着嘴唇靠近牙齿的肉皮，疼痛让他清醒而倔强地不让眼泪从酸胀的眼眶中流出来。饥饿和浑身无力，让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马路边路沿石上。他屈着腿，双手撑在路沿石上，尽力不让自己的身体倒下去。又伸直了双腿，让他们舒舒服服地伸展一会儿。再拿起手边摔倒的水壶，用力拧开盖子，往嘴里猛灌了几口水。
在地上坐了一刻左右，文才也在心里“笨蛋”“愚蠢”地暗暗骂了自己一刻钟，骂自己的话也如前几天晚上老爸文华骂的那些话。
骂完自己，文才转过心思：“自己还活着，活着就得努力继续活下去！”收拾了一下心情，文才开始考虑明天去劳动力市场看看了。现在，家回不去了，就只好再努力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晚上怎么办？这是一个现实问题。
“我可以不吃饭，但总要睡觉吧！”文才想。他想过溜进那些还没完工的工地里去，那里至少可以遮风避雨，但这些工地一般都有人值守，不让人进入，一旦被发现，会被人当小偷抓起来的。如果被人抓起来送到派出所，那谁还能来救他？文才立刻否定了自己溜进工地过夜的想法。在荒郊野外过夜，他也想过，但又担心夜里会遇到狗呀蛇呀或是坏人，会把自己吓得半死，他怕了。“还是回到镇上再说！”文才将两条伸展后不再难受的腿收回，再费力地站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周围无数的黑色的细小的小蝌蚪一样的影子，在快速地向四周游走。“眼冒黑星了！”文才弯下身子，双手撑住膝盖，让头低一点儿，让没有太多营养的血液流到头上，自己不至于晕倒。
一会儿，文才缓过来了，他迈开沉重如坠着两锭铅似的脚步，向一公里外的篆堂镇走去。时间已经快六点了，他要去镇上找一个能够供自己睡觉的地方。短短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文才蹒跚着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头天晚上他到的闪烁着霓虹灯牌的北岸汽车新城的高楼下。文才坐在高楼下的高档的大理石台阶上，费力地转动上半身，寻找着一个能够容身过夜的地方。身上没钱，饭都吃不上，旅馆就别想了，睡大街也得要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
四
难过的日子，时间如背着重重的壳爬坡的蜗牛走得很慢很慢。文才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他抬起手腕，看到表上的时针才指到7点。江州的夜还没有到来，街上还有人影在走动，霓虹灯闪烁的效果比不上深夜，对人的吸引力严重不足。路灯在黄昏中昏黄无力，让人分不清地上的是灯光还是黄土。文才傻傻地盯着街边站立的发着黄光的路灯，一根根微弱的光芒随着他的眼神忽长忽短，就像家里屋顶上垂下来的电灯。文才呆呆地看着，他想家了。眼眶中的泪水将灯光弄得模糊，文才用手背揉了一把眼睛，将眼前的灯光和光芒揉成碎片，还闪着微弱的光芒。
“唉！爸，妈，我，回不去了！”文才长叹了一声。由坐的姿势翻身慢慢滚了半圈儿，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准备在汽车新城的哪个建筑下找个晚上睡觉的地方。他不能去篆堂镇的中心去找地方，那里人多，如果被人发现，可能会报警，那样会招惹麻烦。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落魄的样子，虽然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但被人当乞丐的眼神，他现在还不能接受。
文才围着汽车新城的大楼慢慢地走着，手里提着那个大水壶，里面还有半罐子水。文才走得很慢，像提着开茶瓶散步在公园里的老态龙钟的老人，他饿得没有力气，累得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一边走，他一边察看楼宇下的有无转角，或是阴暗的无人关注的角落。他看到了几个可以遮风蔽雨的地方，他朝那个墙拐角走过去，突然发现了旁边穿着制服的保安也向那个方向移动。文才停下脚步，拧开水壶盖子，仰头喝了一口，又拧上盖子，转身偏离向另一个方向。
文才继续向前走着，渐渐他改变了策略，开始向墙根儿靠拢，沿着墙根儿往前走，掩盖着自己的意图。突然，他在光滑的玻璃面一样的墙根儿前站住了，他看到了在那光滑玻璃面里反射出的一个潦倒的身影，头发篷松，衣裤上杂乱的褶皱都能在玻璃面里看得出来，手脚瘫软地垂着，右手端提着一个水壶，跟一个流浪汉差不多。只是一个把上衣下摆杂进了裤腰的流浪汉，或者说一个系着皮带的流浪汉。他看不清玻璃面儿反射的人的面目，但他知道，那就是自己。“难怪保安会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他低下头，不再看那墙面儿。自己不再是像一个流浪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回不了家的饿着肚子的流浪汉。
文才几次尝试着靠近那些有拐角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很快又因为保安的出现让他白废了不少功夫。最终放弃了在这栋高大现代的高楼下过夜的想法。文才慢慢地如一条受伤的鱼一般，左右摇摆着疲惫的身体，游进了汽车城的最外层的街道里。
突然，文才发现在一个关了门的门面旁边有一个开放着的楼梯间。黑洞洞的门洞看上去可怕，却让文才从心底发出一阵欣喜，“真是太幸运了！不到九点就找到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在那黑漆漆的门洞里坐一个晚上，或是睡一个晚上，反正八月的夜天并不冷。
文才迅速地靠过去，他此时的迅速，只是提高了一点儿而已，就如被惊扰到的散步的毛毛虫，速度没提高多少，动作比先前急躁了一些。
“嘿嘿嘿……”文才开心得笑出了声，就要把疲惫的身体融入到门洞的黑暗里。他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和潮湿得发霉的味道。“这里黑暗，难免有人把这里当成尿急时解决问题的角落。管不那么了，将就吧！”文才抬脚往里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