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然文才听到一个声音：“嗨！嗨！不要踩到我了！”一个尖锐的男人的斥责声从黑暗之中传来。把文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叫道：“谁！”
文才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刚刚踩进的黑暗，他后退了一步，放低了身体，浑身绷紧，保持攻击的样子，警惕地看着里面什么都看清的黑暗。其实他现在的状态谁也攻击不了，只是防御的本能还在。
黑暗中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支电筒亮了。文才看到了一个黑影从地上爬了起来，背靠墙着问道：“你谁呀！妈的，差点踩到我了！”
文才看到坐在地上垫子背靠着墙的是一个蓬乱头发，邋里邋遢的男子，他不出年龄，只看到阴影里的他的下巴和嘴周围也是黑的。身上的衬衣乱得不成样子，右肩膀处破洞边还有没剪整齐的巾巾吊吊。黑色的铺在地上的垫子上，分不清是衣服还是被单的东西揉成一团，像灯光下的皱纸团在灰墙上的影子。
“不好意思！我以为里面没人！”文才放松了疲劳的心弦。
“怎么会没有人呢！”男子生气地说，“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我的地盘！”
“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文才说。
男子斜着眼看了看文才，“你是新来的？”显然，男子把文才当成了与自己一类的流浪者了。
“我不是！”文才立刻否认，“我，我想进来，进来，找个地方尿尿！”文才说。
“拉倒吧！就你这样的，还找地方尿尿。我们这样的，到处都是尿尿的地方。”
“我真是想尿尿。”文才说完准备转身走。
男子说：“新来的，尿尿走远一点儿，臭死人！哦！千万不要被人抓到了！”
文才停下将要退出楼梯间的脚步，“被抓到了会怎样？”
“果然是新来的！”男子说，“抓到了会被送到收容所，再把你送到你家所在的政府，再让你家里人去政府领人！”
“送回去？”
“当然送回去。我已经被送回去两回了，不过，我又偷偷跑出来了！”
“跑出来？”文才不理解。
“家里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家里人都怨我好吃偷做，我烦，就出来了。到了这里，没人管，能吃就吃，吃了就玩儿，玩儿累了就睡，自由自在！”
“这也叫自由自在？”
“只是在这里，没有多少人喜欢跟我说话，他们只管我叫傻子，或是疯子。其实，我才是最自由的人。”男子说，“今天，你跟我说的话最多！”
“饿了怎么办？”
“饿了，就到餐馆一条街上去走几趟，等老板们有空了，或是有剩的了，给点儿呗！如果再没有，就去他们倒饭菜的地方找。”男子说，“你吃了没有？没有的话，我这里还剩了半盒饭，看你今天陪我说了这么多话，便宜你了！”
文才听到男子说“找”的时候，觉得有点儿恶心想吐，但他太久没吃东西了，要吐也没什么可以吐的。但当男子说便宜他的时候，文才根本不敢，但他还是吞了两口口水。“我，我吃过了。”文才把水壶又拧开，往嘴里倒了一口水。
“晚上，我真没地方住了！”文才嘟哝了一句。
“看你人还不错，我旁边倒是可以睡！”男子伸手掀了掀地上的垫子的一角，准备腾一块地方出来。一股浓重的霉味、尿骚味、汗臭味、脚臭味、腐烂味混杂的恶心气体，如烟尘毒气一般，随着垫子的掀动充斥到楼梯间狭小的空间。
文才在闻到的第一时间屏住呼吸，努力把臭气排斥在口鼻之外，但还是吸入了，他“咳，咳，咳……”咳嗽了几声，费力了抬起手捂住口鼻，“我有点感冒，怕传染你。”
“嘿！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在这里呆久了，我们都不会感冒的！”男子说，“要不你在这里将就一下！我不介意的，反正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人跟我这样说话了，我都快忘记怎么说话了。等明天天亮，你自己再去找一个地方，霸占下来，以后就不愁没地方住了。”男子说。
文才犯难了，他不想住在这里，更不想跟眼前的男子住在一起，但是自己又能去哪里呢？“我，我，我还想出去转一转。”文才说。
“行，看不出你这个新人挺讲究的！”男子说，“告诉你，公园不能去，去了会被抓住。写字楼正面的门口和楼梯间也不能去，保安会把你当小偷。商场、商店……”男子如同在城里久居经验丰富的专家一般，将自己的经验介绍给文才，当然主要是提醒文才哪些场所不能去。
文才虚心地听着，但还是决定先出去转一转，看能否找到一个自己的空间。
男子有些失望。
“大哥，哪个厕所怎么走？”
“厕所？到处都是！哪需要怎么走！”男子说。
“大哥，说真的，我要去弄个大的！”
“到处都可以呀！”
“要真的厕所！”
“哎呀！我看你是穷讲究！”男子说，停了一下，又笑了，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一刻了！”文才抬起手腕看了看荧光手表的表面儿。
“从这里出门，往左走，七八分钟，有一个据说是全镇最好的厕所，在那里拉出的屎都是香的，你可以去那里上厕所。”
“谢谢大哥！”文才说完退了出来。
男子阴影下的嘴角向上扯了扯。
二
借着路灯的光，文才蹒跚着花了十分多钟才走到了厕所。果然是一座豪华厕所！厕所外灯光明亮，厕所仿佛一座独立洋房一般伫立在公园的边上，被树荫盖住了屋顶。墙外贴着灰色大气的瓷砖，勾着白色的砖缝。“厕所还修得这么好！却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流浪！”文才暗想，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在这里流浪么？
厕所外一个人影也没有，文才悄悄地溜进了厕所。明亮的灯光照在厕所的地板上，干净！太干净了！这厕所简直干净得不像厕所！比家里的地板都干净，如果灯光再亮一些，文才觉得地面的瓷砖完全可以像清洁的镜子一样照出清晰的人影来！文才开始担心他流浪汉的形象，会有损这厕所的清洁和干净，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进男厕所，他担心有人发现他这个流浪汉进了这高档厕所。大气都不敢出，轻轻的气息声都能在这清净厕所里回荡。文才蹑手蹑脚进了门，一阵空气清新剂的清香弥漫在厕所的空气中，特别香，特别好闻，让人心情舒畅。
文才用轻弱的力气把着门，轻轻推开上大号的位置的小门儿，不让小门儿发出一点儿声响。他惊讶地看到里面不是蹲坑，而是像马桶。他还是在高中同学郑胖子家里玩儿的时候，用过马桶这种高档的拉屎工具，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习惯。文才移到隔壁一间，想要找个蹲坑儿。但门开的一瞬间，还是马桶！“看来这真是高档厕所了，没有蹲坑，只有马桶！”文才选了最里一间儿，踮着脚，挤了进去，将水壶放在马桶的水箱盖上，看了一眼马桶旁，一卷白色的卫生纸挂在一个可以转动的轮轴上。上厕所的东西都有，文才一阵感动，“太周到了！”现在他身上连半片纸都没有，更别说厕纸了。
文才轻轻用力锁好厕所门，再轻轻把马桶盖子掀起来，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了响声，破坏了这里的舒适的环境，弄坏了这高档厕所里的东西。
从昨天进城以来两天了，文才都没有上过大号，他觉得自己的肠胃有些紊乱了。这个时候，他有了便意，于是坐在马桶上正要享受释放的快意时光。
突然，文才听厕所里响亮的皮鞋跟儿着地时的哒哒的脚步声和女子哼着愉快歌曲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充满香气的空间。文才屏住呼吸，怕自己弄出声响来。随后，文才一又笑，自己太神经了，来个上厕所的女人，又不会到男厕来，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厕所里还有人么？”女子停下了哼唱歌的声音，尖声问道。
文才大声都不敢出，他不明白女子问“有人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要冲进男厕所来？”文才更不敢吱声，连呼吸都屏住了，即便吸气也小口地吸，呼气慢慢地出。
下一刻，文才听到了厕所大门吱呀呀关闭的声音，随后传来门上铁链摩擦的哗棱哗棱的声音，然后，厕所的电灯灭了，再然后，便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厕所静得文才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这厕所晚上要锁门？！！”坐在马桶上的文才愣在了马桶上“为什么为锁门？”他从来没想过某一天，自己会被锁在漆黑的厕所里，而且是这样一幅形象！
文才纠结了！他想大声叫，但不一定有人会听到，而且，如果有人听到了，打开门来，看到他这个流浪汉躲在这厕所里，会不会把他抓起来？但不叫，难道今晚上要在这厕所里过夜？
“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先上完厕所再说！”文才对自己说。
文才上完厕所，凭着记忆，他摸到了厕纸。摸索着弄完，他缓缓站起身，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饿了。他想喝一口水，但又想到还没有洗手，于是又摸着马桶水箱盖四周，寻到了冲水按钮。小心地按下冲水按钮，随即传来的哗哗地水冲马桶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生怕有人发现了他。
冲完马桶，文才坐在马桶盖上静听了一会小门儿外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放心地开了小门儿，外面厕所里一片漆黑，靠天花板处的狭窄的窗缝隙，有亮光，但光根本照不进厕所来。文才又关上了小门儿，摸回到马桶旁边，从马桶盖上摸到水壶，拧开盖子，将水壶里的水喝了过精光。然后又坐回到马桶上，想着如何渡过这个晚上，等待明早管厕所的人开门，他再溜出去。
他突然觉得这厕所很好，安全，不臭，环境好，比先前那流浪汉的窝要好上许多，甚至这里夜里是安全的。文才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坐着的姿势不好睡。他换了个姿势，转过身，抱着马桶，将手放在马桶的水箱上，再将头枕在手上，如一头懒熊卡在树叉上一样骑着马桶。疲惫让他像一只壁虎一样趴在马桶上，还没来得及想到明天，便睡着了。
三
饥饿的人和吃撑的人一样，睡觉都不踏实，饥饿的人饿得慌，不易睡着，而吃撑的人肠胃易痛，同样睡不好。文才虽然疲惫，但经过几个小时的趴着休息，疲惫减轻了，饥饿更严重了，他睡在半醒半梦之间，身体睡着了，而大脑仿佛还清醒着，提醒他肚子饿得太狠了，水在肚子里咕噜噜地流动着。
半夜里，文才被厕所门上的哗哗响的铁锁链的声音惊醒。他猛地坐起来，难道厕所的管理员来了？文才放轻呼吸听着门外的声音，转过倒骑在马桶上的身体，变成坐在马桶上了。又用手摸索着把小门儿的门锁紧了紧，他担心进来的是管理员，或是偷窃厕所的人。当然一般的厕所是没人偷窃的，但这个厕所里全是高档的东西，或许真有人来偷。
文才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厕所大门方向的铁链响过之后，便听到了“吱呀呀”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老婆，这厕所都上锁了，里面肯定没人，今天就在这里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老公，你撬了人家的锁，被人发现，会不会被抓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文才紧张了，如果被这两人发现自己躲在厕所里面，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被人发现的。我又把锁合上了，待会出去时再打开。而且，这个时候也没人来，我们办完事儿就走。”男子说，“这边。”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在男厕所里回荡。
“这厕所里不会有人吧？”女子说。
“不会！先前门都上锁了，谁进得来？我看锁是好好的，这里肯定没人！放心吧！老婆。”
文才紧张了，他直起先前趴在马桶上的身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小门儿外的响动。显然，进来的是一对夫妻，“他们深更半夜进这厕所来干什么呢？要干什么事儿？”文才不敢想，如果两人发现他后会怎样，“会不会杀人灭口？”文才发现自己的心碰碰地跳得厉害。他用手撑着马桶，紧张而又小心地将身体站起来，他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由背对着小门儿，转过来面对小门儿，以便及时应对突发的事情。
在站起来那一刻，虽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文才发现自己的小腿有些颤抖，身体颤颤巍巍，靠着手的支撑，他终于完成了转身。又小心翼翼坐在马桶上，轻轻将手和脚顶在小门儿上，防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响，越来越进。透过小门下细小的缝隙，文才看到了两人进来时带着的微弱的亮光，应该是手电筒。
“你还是看一下，我怕突然有人钻出来，那会吓死人的。”女子说。
“怕什么？有我在！”男子说，“再说，我和自己的老婆办事儿，谁来我不怕！”
文才立刻明白，原来进这厕所的两个男女，是来解决生理问题来了。
“老公，还是要看一下，这样放心！”女子道。
“好好好，我检查，我检查！”男子说。
四
文才看到地板上缝隙透来的亮光越来越亮，他的心不争气地猛跳，如果不担心外面的知道他在里面，他都要放声大喊了。
下一刻，文才感觉有人在挨着打开一个一个小间儿的门，动作急切，小门吱呀的声音和回到关门状态碰撞门框的碰碰声，每一声都很响，回音阵阵。每一声都震得文才魂魄颤抖，手心出汗。
“你轻一点儿，万一外面有人经过，听到了怎么办？”女子小声说。
“好，好，好，轻点儿，轻点儿。”男子小声说，有了一个做贼偷东西的样子，放轻了动作。
“没人！没人！根本没人！”男子一边检查，一边说。每个打开的门，他都用电筒照过了。
文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抵住小门。手电筒的光透过门下的缝隙强烈地照在马桶前的地板上，文才一动不动，保持着顶门的姿势。
“这个门锁着的！”男子的声音传来。用手推了推门。
文才感觉对方没有用多大的劲儿，但他不敢放松，仍然用力地顶着，心中期盼着对方不要暴力破门。
“那会不会是放杂物的？”这时候，女子说话了。
男子又用力推了一下，文才用力顶着，门锁嘎嘣嘎嘣地响。“应该是杂物间吧！”男子的声音。随后，文才感觉对方放弃了。
“快！别耽误正事！”男子又说。
文才看到地上的亮光越来越淡了。
“不要急！先去洗一下。”女子说。
“还洗什么洗呀！我想得不得了。”男子说。
“你不为我想？”女子说。
“老婆，你不觉得这特别没意思？”
“哼！”
“好，好，好，我洗，我洗！”男子说。一会儿，传来水龙头哗哗流水声。
“老婆，水是热的！”
“热的？”女子惊讶道，“难怪这厕所要锁门。”
“哦，这厕所里面全部用的是马桶！”男子又说。
“哇！我还没见过这样高档的厕所！”女子说。
“那今天，我们就享受享受这高档厕所！”男子说。
“怎么享受，这不就是一个厕所吗？”女子说，“哦！老公，我给你带的吃的，先放在这台子上，你待会儿记得要吃。”女子说。
然后，文才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谢老婆！这热水，舒服！还有洗手的肥皂水。”男子的声音。
五
小门里的文才吞了吞口水，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听到了女子说的吃的。他多希望现在有人给他送来一份吃的，他已经饿了一天了，除了喝水，还是喝水。他放松了撑在门上的手脚，背轻轻地靠在马桶水箱上，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刚才的用力让他有些脱力了，他虚弱的靠着，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哗哗的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和着两人小声地嘻笑着，仿佛两个偷到宝贝的小贼在水边清洗赃物一般地开心。
一会儿，水龙头的水声停了。
“那些老婆没进城的人怎么办？”女子问。
“他们去镇上找人解决呗！”男子说。
“你可别去！那会染病的！”女子说，“老公，你什么时候想我了，都可以来找我，你千万别去！你要是病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女子的声音里有央求。
“我才不会去呢！我有老婆，有家有孩子。老婆你放心，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去的！”男子说。
“老公，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的，钱多钱少都没什么。”女子说。
“我知道！”男子说，“放心吧，我要努力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接着传来如录相厅里的录相里一样的男女欢愉的声音。
文才静静地呆坐在小门里的马桶上，听着门外夫妻亲热的声音，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曾在录相中看到过的场景，幻想着门外生动的场面。但是，他没有反应。严重的营养不足，让他没有力气如正常时候那样生机勃勃。他也想起了余艳红，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滑稽的场面。后悔和自责再次袭上心头，让他泪流满面。从此，自己这个流浪汉再也没有资格去追求喜欢的余艳红，再也没有脸面去见她。自卑将文才对余艳红的那份朦胧的爱恋击得粉碎，文才觉得心里很痛，就像葵花宝典里的挥刀自宫一样，虽是决绝，但却撕心裂肺。文才抬手，抹了抹泪，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二次流泪，前一次还是下午坐在公路边上的路沿石上，前途无望让他恢心，而当时面前是宽阔的大马路和奔驰的汽车。而这一次，却是坐在高档厕所里的马桶上，小门外正在恩爱的夫妻的声音清晰可闻，在他脑海里，骁勇的丈夫和娇弱的妻子的形象比他看过的录相还要清晰，尽管他不知道他们的长相。
文才动了动身体，想让自己姿势舒服一点儿。突然，外面的动静停下来了。文才紧张了，他担心自己刚才的动作是不是发出了声响，让那两人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