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才大气也不敢出，背靠着马桶水箱，仰望着黑暗。饥饿和没有完全恢复的疲惫，让他没有心思去联想隔着几层木板墙那边的场景，他没有反应。那边的声音，只让他思考着与余艳红的关系。巨大的差距，让他不敢再想他们共同的未来，甚至他觉得以往与余艳红的一幕幕，都象梦境一样的不真实。文才觉得愧对了余艳红，愧对了她的希望和感情。“如果将来遇到别的女生，可不能再糊涂地去伤害别人了！”然后，心中一叹：“先活下来再说吧！”
厕所那边的男女没有了动静。文才都快要怀疑他们睡着了。
“老婆，你在那家人家里做保姆辛苦么？”男的突然问。
“不辛苦！”女的说，“每天就是带小孩儿做家务，从早到晚，做家务带孩子，晚上十点十一点过后，孩子睡了，就有时间休息。”
“那家人对你好么？”男子问，“如果不好，你就别干了，别委屈自己。”
“不干？！不干，你一个人养我们全家呀！那样的话，你会很辛苦的！”女子说。
“对不起，老婆，是我没本事！”男子说，“我会努力挣钱，让你和孩子过得好一点儿。”说完，啵的一声，应该是男子亲了他的妻子。
“老公，我不怪你。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条件不好。哎，这个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还要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改变！老公，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一起努挣钱，也很幸福？”女子说。
“谢谢你，老婆！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份！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男子说，又一个响当当的啵声。
一会儿，文才又听到男子叹了一口气：“哎！如果我们在城里有房子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为了一两个月在一起一次，还东躲西藏。老婆，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带你去旅馆！”
“呵呵，算了！进旅馆要花钱，而且，而且没有外面好玩儿。老公，我们还是每一次找一个地方，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感觉，新鲜，有感觉！那些钱，我们存着，等存多了，我们可以买房子，早点儿把孩子接到身边。唉！天天带着别人家的孩子，就想起了我们自己的孩子，有时候心里很难受！”妻子低声说。尽管声音很低，但在寂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厕所里，文才听得清清楚楚。
“老婆，我会努力的！我现在工地上，一边给人打下手，一边努力学习，过不了多久就能出师了。到时候，一个月能挣上千块！”男子的声音有些急切和激动。
“你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女人声音温柔。
“不累！”男子说。
听着门外夫妻的对话，文才呆呆仰望着漆黑的空间：“如果当初我和余艳红成事儿了，现在会是怎么样？那或许美妙，但现在看来，就是伤害了她！还好没成！”文才一阵后怕。“或许以后，我就应该如隔壁那个大哥一般，找一个与我相般配的女人，一起辛苦，一起努力，一起开心，那应该也很幸福吧！然后，就如他那般，趁着夜色在城市里寻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与自己的老婆偷偷相会。也许还没有这样的条件，也许……”
二
文才躲在小门后，听着门外的两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两人走了。当听到门外锁链哗啦啦的声音，文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可以放松了。
文才摸到了自己的水壶，水壶里没有水了。刚才，他听到那男子说水是热的，他心动了，他想喝一喝这热水。
文才轻轻扭开小门儿的锁，把门推开。静静地站在门后，听了一会儿厕所外还有没有动静。确认无人后，他在漆黑中，摸出了马桶所在的小门儿。
透着雕花的窗棱缝隙传进厕所的亮光，弱得让文才看不清厕所内的布局，文才只能凭着昨晚进厕所时，晃眼看到的情形的记忆，如同盲人一般，试探着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摸去。几次碰撞墙壁之后，他终于摸到了洗手盆的位置，又摸索着开了水龙头。他欣喜若狂，把水龙头拎开，将两只手伸到水下用力地搓着，又把头凑上去，用手捧起热水洗了一把脸。还顺势喝了几口这温热的水，感觉这带着铁锈味的水是那样的甘甜。
感觉热水到了胃里，胃也暖和了很多，仿佛活过来了。文才把水壶充满了热水。又洗了几把脸，把颈子也洗了洗。如果这里有灯光，他还想洗个热水澡。可是他忍住了，就算洗了澡，他既没有毛巾擦干身体，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洗了再穿上脏的衣服，他浑身都会不适应。
文才手摸着水龙头，将头伸到水龙头下，让温水冲洗关他的头发。他伸手去摸洗手盆旁边的洗手液时，手突然摸到了一个塑料纸的东西，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他再一伸手，一个方方正正软软的如一块豆腐般的东西包在里面。
“什么东西？”文才纳闷，他记忆中，洗手台上除了洗手盆儿和洗手液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厕所管理员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女子说给男子带了吃的。顿时，文才开心得笑了。他伸手摸到了那吃的东西，将它迅速地拿过来，放在了离龙头不远地台子上，急冲冲地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水，又搓了搓手，将手洗净，提起水壶，摸到那块吃的东西，以他最快的速度冲出厕所。他要找个地方，尽快把这个能吃的东西吃掉，填一填饿了一天的肚子。他担心那对男女会想起忘记带走食物再回来取，他更担心被别人发现自己要偷吃掉别人的东西，把他当贼。当然，他也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不担心自己做了贼，而担心别人把自己当成了贼。但要吃掉那东西的欲*望强烈到他都忍不住颤抖，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贼不贼的问题。
文才来到了一个亮着灯的墙角处，站在灯下，颤抖地撕开塑料纸，一块儿方方正正手掌大小的面包躺在文才的左手上的，足以让一个男子吃个半饱。
“真是吃的！”文才的心颤抖了，如饿虎扑食一般，伸着头朝左手上的面包咬去，左手上的面包也迎向他那张饿了一天一夜的嘴。可是，不争气的左手颤抖了一下，塑料纸从手上滑落，带着面包跟着朝地上摔去。文才哪里能让面包这般逃走，猛地一弯腰，在面包落到地上的前一刻抓住了塑料纸，可是面包还是摔在了地上，还在满布灰土的地上滚了一圈儿。
文才扔掉手中的塑料纸，向前迈出两步，将已弯下的腰，再深弯了一下，双手将地上的面包抓起来。为了防止站起来时的眩晕，他顺势蹲在了地上。没来得及拍一拍面包上的灰土，文才一口咬在那面包的一角上，将面包咬掉了一个大大的角，差不多四分之一。唾液分秘不足，干涩的面包没有充分咀嚼，便迫不急待地往肚子里吞，让他难以咽下去，又不能吐出来，在喉咙里，哽得他差点儿背气喘不过来。他将水壶夹在两腿之间，用右手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口水，几乎是撑着食管咽到了胃里。食物到胃里的感觉，就像是心上吊着的石头落到了地上一样，踏实了一点儿，文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一会儿，拿面包的左手上空荡荡了，右手上的水壶里的水少了一小半儿。文才知道，用最快的速度吃下去，能够让胃来不及扩张，便能迅速让自己感到饱的感觉。文才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此刻，他发现幸福竟然离自己这样的近，它就是一块儿饥饿难耐时的面包。
三
当文才醒来时，枕着头的墙根儿已经有了阳光。文才翻身起来，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将下摆拉伸，再杂进裤子里，用皮带系得更紧一些，腰更细一丝，身材也显得更高大一些。
文才从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兜里掏出手表。时间已经八点了，镇上的劳动力市场九点正式开门。文才决定先上厕所，然后再去劳动力市场。上厕所除了解决尿急的问题外，他主要想去洗一洗脸，用热水再理一理自己的头发，让自己更精神一点儿。
再次来到昨夜呆过的厕所门前时，文才发现，厕所门大大地敞开着，早起晨练的人结束晨练，正往厕所里赶。文才走进男厕所，所有小门儿都锁上了，里面有人传出哼哼唧唧的畅快的声音。文才上了个小号，趁洗手之机在洗手台那里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形象进行了梳理。用水和洗手液将衣服上明显的污渍洗了一下，不求洗得干净，但求渍迹变淡一点儿，接着用水将皱得厉害的前胸和肩膀处的衬衣抹湿，让它变得直挺一些，使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一点儿。
文才又用水把头发梳理了一遍，用洗手液洗过的枯燥得板结成股状的头发中，夹杂着头皮屑和没有洗净的汗腻，文才只能用水把它们改变一下方向，让蓬乱变成一股脑儿地朝后，如煮过头的面条儿，经手指的梳理，凝成一大条一大条地铺盖在文才的头上。没有工具，没法处理如杂草一样的胡子，只能任由其恣意生长，倒是让文才显得比先前成熟一点儿。屁股上的灰和泥渍也清理掉了，鞋上的泥没有刻意清理。文才想过，这是从农村出来找工作，鞋上有泥可以证明他的实诚，如果自己是招人的老板，总希望招到的人实诚一些的。弄完这些，文才把手伸进裤腰里，拽着衬衣下摆，用力拉了拉，让衬衣显得更直挺少褶皱，又紧了紧皮带。文才又假装清洗水壶，将水壶灌满了热水。然后，提着水壶，抬起头，挺直背，走出了厕所，再次充满信心，往镇上的劳动力市场而去。
四
一路走，一路问，文才走过了三个街区，终于来到了一个类似于广场样的地方，下广场的梯坎处，零散地站了些人，有的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有的拎着肿大的帆布包。只有文才一个人两手空空，像一根竹竿似地立在那里，高高的身材，一头黑发向后大背着，胡子渣渣，衬衣紧紧地扎在牛仔裤腰里，显得身材更细更高，像被剔去了竹枝的竹子。
快到九点的时候，一个带着红袖笼的四十来岁的男子到了市场门口，左手提着一个喇叭，右手拿着个本子，本子上夹着一支圆珠笔。正挨着给人登记，跟被登记的人说着什么，说完还针对不同的人，朝不同的方向指。然后被登记的人，背上背包和蛇皮口袋朝指定的地方去了。
一会儿，带红袖笼的男子走到文才面前。
“哪里来的？”一边问文才，一边将本子托在左手上，右手握着笔，两眼看着文才。
“叔叔，您好，我是从柳河县来的。”文才说。
男子冲文才一笑：“什么文化？”
“我刚高中毕业。”
“会什么技术？”
“我什么也不会？”
红袖笼抬起头看着文才，“你什么都不会，想找什么工作？”
“我想找一个不需要技术，只使力气的。”文才说。
“呵呵，你没懂我意思，高中生。”男子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技术找不到工作。”
“叔叔，你们这里不是劳动力市场么？我虽然没有技术，但我有劳动力。”文才说。
“呵呵。”男子笑了，耸了一肩，“我的意思是，到我们这里来招人的，都招有技术的，比如货车司机、泥瓦匠、车工、钳工、皮鞋匠等等，像你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是没有机会的。”
“叔叔，只有劳力难道就找不到工作么？”文才问。
“呵呵，也许能找到吧。不过，我应该把你放到哪个区域去呢？”男子说，一边说，眼睛向四周扫视，沉吟了一下，他又说：“嗯，你去那边吧！”他抬手指了一下广场的东边，“那边的人至少会两项以上的技术，你什么都不会，跟什么都会也差不太多，等着人来招你吧。”说完，他笑了一下，就转向其他人，或许对自己能够处理文才选区域的难题而高兴吧，转向他人的时候脸上还露着笑。
文才按照男子的指引去了广场东边。此时东边区域只有五个人，都是背着大包，提着小包的。
“哥们儿，哪儿的？”一位先到的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凑到文才跟前问道。
“呵呵，我是从柳河来的。”文才一笑说。
“这么年轻，就会了几样手艺，不得了啊！”旁边一男子开口赞道。
“我什么都不会。我想找个做学徒的活儿，或者找一个只需要使力气的活儿。”文才说。
“不可能吧！”旁边的几名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文才说。
“我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从家出来找工作了。”文才说。
“哦！”其他人一副了然的样子。原本他们还拿文才当竞争对手，如果文才也会几样手艺，加上他身材高大人年轻，同等条件下被老板选中的可能性比他们大得多，所以他们看到文才过来时，有危机感。而如今看来，文才什么都不会，那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年轻人，你这样很难在这里找到工作呀！”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说道。
“我想试试。”文才说，他心里没底，左手拿起右手拎着的水壶，拧开水壶盖儿，仰头喝了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