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早上九点开始,陆续有人来文才等人所在的区域招人。来的人一般都先喊出需要技术条件,要招司机的大喊:“司机过来!”需要招泥瓦匠的会叫:“泥瓦匠!”需要招砖工的,叫“砖工!”但每当有人前来,不管需要什么工种的,文才都会主动上前问:“老板,我什么都不会,需要学徒和打下手使力气的人么?”
来招人的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文才。有的直接白了文才一眼,然后便不再理文才。有耐心的老板说:“你什么都不会还来劳动力市场?回去学个技术再来吧!”然后转向其他人。
和文才一起的在广场东区的找工作的人,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文才如守擂的无敌冠军,成为唯一一个没有被打下擂台被人选走的人,站在东区的广场上迎来了一泼,又送走了一泼。整整一个上午,文才腿站得酸痛了,也没有一个老板招他。他恢心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站在地里的霉烂到表面的甘蔗,虽然够高够大,但却因为没用,也就没有人愿意要他。
戴红袖笼的市场管理员一直在市场里转悠,也到东边的区域过来两趟。每次都看到文才站在那里,他冲文才一笑,像是幸灾乐祸,不等文才有什么反应,便离开了。
文才的脸色越来越差,昨晚,不应该是凌晨,文才吃了一块面包,早上没吃,眼看到了中午,还没有吃。不是没吃,而是没有钱买东西吃。他站在广场的东区,在那里不停地往肚里灌早晨从厕所里接的水,喝完后,他还到广场一边的服务站接了一壶水,几乎将服务点儿一个水瓶的水都倒进了自己的水壶,喝下的水通过汗液排出体外,浸湿了他后背处的衬衣。服务站的工作人员还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在认真找工作,便没有说什么。
快到中午时,广场上只剩下几个找工作的人,除了文才,其他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等吃过午饭后再来,反正这会儿也没有老板来招人,劳动力市场要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文才没有动,如果现在离开,假装去吃饭,到街上转一圈儿,虽然有面子,但文才觉得那会耗费更多能量,让本来就饥饿的肚子更饿。见人少了,文才蹲下身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席地坐着,这样更省力。到最后,广场上找工作的人只剩下文才了,一个人孤单地屈着腿坐在广场东边,身边一个大水壶,仿佛走累了休憩的旅客,只是他没有旅客的心情和闲情逸致。此时,他内心焦急,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工作,该到哪里去吃饭?到哪里去睡觉?难道真要像昨夜在那楼梯间碰到的老兄那般流浪生活。
二
广场边上,市场服务站的工作人员见广场上找工作的人稀少了,只有文才等几个人,便从一个箱子里拿乳白色的盒饭来,开始吃盒饭了。文才眼睛看到工作人员们开始吃午饭了,他努力忍住不继续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心,他轻易就想到了那香喷喷的场面,唾液不争气地分泌着,让他咽了又咽,才能保证口水不会冲出嘴角流到下巴。文才索性又拧开水壶盖儿,往嘴倒了些水,混着口水流到了肚子里。然后低下头理着自己的牛仔裤腿上的褶皱。
“高中生,还没找到工作?”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文才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正是早上为他登记,中途偶尔转过来冲他笑的戴红袖笼的市场管理员。文才立刻站了起来,但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晃。没吃早饭,饥饿让他血糖有些低,突然站起来,头晕。还好,他双脚分得有些开,稳住了身体。文才苦笑了一下:“呵呵,您说得对,没技术确实难找到工作。我刚毕业,什么都没来得及学,就出来了。”
“高考完出来的?”
“嗯!差了一分。”文才点头,“跟家里人闹翻了,想自己养活自己,就跑出来了。出来后,才知道要养活自己太难。我想找个包吃包住的活儿,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今天是第三天了。”
“你没带行李?”管理员问。
“没有。”文才摇头,“走得太急,什么都没带。”
“呵呵。”男子笑了,“哪有你这样出来找工作的?”
“没有经验,先前又想得太简单。”文才说。
“没住旅馆?”
“住了一晚二十的。身上带的钱被人趁睡着的时候拿走了,就没钱再住。”
“你等会儿。”管理员说完,转身离去,回服务站去了。文才站在原地,他不懂管理员过来和突然离去的意思,“难道是来嘲笑我的?他是管理员,应该不是,他也不会这么无聊。”
等管理员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个盒饭。
看到盒饭时,文才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午饭还没吃吧?”管理员说。
“没有。”文才说,“身上没钱了。”文才呡了呡嘴唇,如实道。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面子而饿了肚子,昨夜他已经偷吃了属于别人的食物,内心的那份体面已经被生活逼得无限缩小,缩小得藏在了他的内心深处。活下来才有希望,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来吧,你一盒,我一盒。今天多备了一盒,正好给你了。”管理员说。
“谢谢您!”文才咬了咬嘴唇,他无以为报,只能在嘴上说谢谢,说得真诚而朴实,声音有些弱小而颤抖。伸手接过盒饭和上面插着的一次性筷子。
“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吃饱了才有力气找工作,找到工作才有饭吃!”管理员说。
“嗯!”文才点头,取下插在盒边儿上,锁住盒子口的筷子,掀开盒盖子,蹲下身子,埋下头吃起来。
管理员也在文才旁边蹲下来,仿佛两个找工作的朋友或是父子。
“下午还继续等人来招你么?”管理员一边嚼着饭,一边问。
文才停下急速的筷子,“我没有别的路子,前天,我花了一天时间问遍了南滨那边的汽修一条街,想找一份儿学徒工,结果没找到。昨天,我在汽车新城挨家问了一天,也想找个学徒工或是洗车工,也没找到。我还到工地上去问过,没有人愿意招我这样没技术的。这里,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必须继续坚持,不然就会流浪街头了。”
“你这小子!跟家里人斗气,也没有必要搞成这样子,大不了回家去认个错吧!”管理员说。
“我出来,就没打算回去。不管如何,我要努力养活自己,这一步迟早都要走。”文才说,他说得很坚定。说实话,他想过回去,但是如今天这样的形象回去,或是像那个流浪汉说那样,由收容所将自己送回去,让爸妈或者姐姐去政府接他,那太丢人了!那会让人认为他文才没考上大学就疯了或是傻了,以后自己还怎么做人,父母还怎么做人?要回去,我一定有个样子了再回去!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应该跟出来的时候一样。
“呵呵,年纪不大,还有点儿脾气!”管理员说,“跟自己的家人还呕什么气?”
“您说得对。但,这样回去家里人会很难过的。”文才说。
“我看呀,你就是再在这里站一下午,可能也不会找到工作。你没技术,来这里招人的都要招有技术的人,就相当于你这是答非所问,驴头对不上马嘴。”管理员说。
“我还是想要争取最后的机会。”文才说。
“如果你今天找不到工作,明天也找不到,后天也找不到,那你该怎么办?”管理员问。
“如果今天没找到工作,我就不会再在这里等了。我打算一边流浪,一边找工作。晚上就我准备朝货运码头那边去,今天有人告诉我,货运码头那里有需要搬运工,虽然有时有活儿,有时没活儿,时饱时饿,但总比无事可干,流浪街头强!”文才说。从早上站到中午,文才也不是全无收获,他也与旁边来找工作的人交流,打听如何才能找到不需要技术的活儿。他得到了一条信息,货运码头的一些小货船需要搬运,也就是只使力气的人。这让文才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他把去做搬运工作为最后的选择,因为那活儿不包吃住,有活儿才有钱,而且学不到技术,只比流浪街头稍好一点点儿!
“呵呵,你还有这样的决心!”管理员笑笑说,“小子,我知道一个汽修厂可能还要招学徒,前两天他们的老板还找过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招齐,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愿意去!”文才站起身,“能包吃包住,还能学会一门手艺,那太好了!”文才有些兴奋。这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不敢保证你会不会被老板看上。”管理员说,“但,你去了就有可能,比你在这里没希望地苦等要好得多。”
“谢谢您,大叔!”文才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筷子,朝着蹲在地上的管理员鞠了一个躬。文才觉得管理员对他好,值得向他鞠躬,至少为他的午饭,为给他提供的消息。
“先别谢,能不能当上学徒,还要看你的运气,如果他们已经招齐了,那也没办法。如果老板看不上你,这就是你的问题。如果老板招了你,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在汽修厂当学徒是很辛苦的,又脏又累,能不能干下来还两说。”管理员说。
“您放心,我不怕脏不怕苦,我一定能干下来!我必须干下来!”文才说。他明白,再苦再累,他现在必须干下来,必须养活自己。
“这样,你既然愿意去,那我就告诉你怎么走。从广场出去,顺着主公路往南走,差不多五公里,就在路边,有个茂源汽修厂。你到了那里去找牛总,就说是劳动力市场的老赵介绍来的。”管理员说。
“赵叔,我现在就去。”说完转身朝市场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又冲管理员鞠了一躬,“谢谢您,赵叔,谢谢您救了我。”文才弯腰,提起地上的水壶。
“你饭还没吃完呢!”管理员站起来说。
“我一边走一边吃!”文才说完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往广场外去。他希望能马上得到这份儿学徒的工作,可不想因为路上的耽搁而失掉机会。
一路上,兴奋和担心困扰着文才,他兴奋是自己可能得到这份工作,从此,自己养活自己。但他又担心自己去晚了,担心老板看不上他,失去了这样的机会。这几天的遭遇让他患得患失,在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填高考志愿,他也没有考虑过如果考不上该怎么办?上考场也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因为粗心而改变命运。那是因为有爸妈在身后做靠山,而如今,一切靠自己时,两天的饿饭经历,让他特别在意这样份儿工作。他加快了脚步。在路上,他一边吃,一边快走,有时换成了小跑。吃完了将盒子扔进垃圾筒后,他几乎跑起来,已经没有时间来考虑饭后该不该剧烈运动了!
终于,文才几乎跑着到了“茂源汽车修理厂”门口。这是一家看起来规模大的汽修厂,比他在新城看到的最大的汽修厂门脸儿还要大。文才站在厂门口,用力呼吸了几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往大门走去。
在门口,文才遇到了守门的老大爷。文才礼貌地向老大爷打完招呼之后,虚心地说了自己想来当学徒找工作的意图。他很紧张,紧张得忘了说自己是谁介绍来的,要找谁了。
老大爷看着这个谦虚的年轻人说:“小伙子,前两天老板还在说招学徒的事儿,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你等一下,我去帮你问一下。”
“大爷,麻烦您告诉老板,我是个学生,刚毕业出来找工作的。”文才说。说这些的时候,文才觉得自己有些低贱,仿佛就是央求门前的大爷给他一份儿工作似的。在这个时候,文才想过,不求人,自己就得饿饭,就得流落街头。
守门的老大爷让文才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了。
站在大门口,文才觉得等待就是煎熬,后背淌着汗,手心也冒着汗。时间过得真慢,他的腿有些发软,腰有些发酸。
“这么久都过了,还在乎等这一会儿么?”他对自己说。他朝嘴里灌了些水,把水壶又喝了个底儿朝天。如果再找不到工作,他连喝水都需要再向别人讨要了。
文才站在门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腿换到了右腿,又从右腿换到了左腿,来回换了几次,他都觉得腿很酸很软,但他没有去坐刚才守门大爷坐着看门的椅子。
终于,老大爷带着个人出来了,简单说了一句:“小伙儿,过来,这是牛总!”然后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来人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头发油光水滑,红底印花短袖体恤显得很花哨,牛仔裤下一双灰暗的休闲牛皮鞋,一身很炫,但又干干净净,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正在冒着白雾的香烟。他的形象与先前文才在汽修城看到那些穿着油污渍衣服的老板形成了极大反差,让文才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这厂里的老板。
“满十六岁没有?”牛总嘴皮巴了一口烟,一边吐烟雾,一边开口问道。
“呵呵呵,老板您真会开玩笑。我都高中毕业了,十八了,这是我身份证。”文才说。
牛总看了一眼身份证,“真是高中生?”问道。
“落榜了,没脸再靠父母养活,就出来了。”文才说。
牛总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想当学徒的年轻人中,文化最高的。”
文才一惊,他担心牛总会如前两天见过的那位老板一样,不喜欢高中生,忙着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是来做学徒的。”
“呵呵,谦虚,谦虚,不错,不错!”牛总笑着说,“行了。先说好,学徒工包吃包住不休假,一个月300块,缺一天少10块,缺五天少100块,缺上15天,就滚蛋。”
“嗯。”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老板问。
“没有。”文才说。文才没有条件,他现在最缺的是找份儿工作养活自己,找个住处让自己安定下来。
“好!那就跟着师傅好好学,师傅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板说。随后,转身朝横七竖八杂乱停着旧车的高大的塑料棚喊:“小鲁!小鲁!鲁智!鲁智!”听到里面哦了一声后,便大声说:“过来一下!”
过了一会儿,从工棚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工作服,脸上、手上沾着黑糊糊油污的二十岁左右身体强壮的男子。油污虽然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脸,但文才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冷意。
“牛总,您叫我?”鲁智一边用手抹着工具上的油污,一边问,脸上的笑容因为油污而显得奇怪。
“小鲁,你又多了一个师弟。”牛总说,又问文才:“你叫什么名字?”
“文才。”文才答。
“小文,这是鲁智,以后他就是你大师兄了。你们要跟着师傅好好学,等师傅说你们可以出师了,通过考核,工资涨到500,等你们当师傅了就800,干的活儿多,就多得。”牛总说。
“好的!我一定认真学,努力干!谢谢老板!”文才冲牛总鞠了一躬。此时此刻,文才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学徒的工作。
“去吧。小鲁,先带小文去库房领两套工作服,毛巾什么的,安排个空床。今天跟着熟悉一下,明天正式上班。”牛总说。
“谢谢大爷!”文才又转身向守门的大爷道了谢。如果没有他,或许文才得不到这个机会。
文才回过身来时,鲁智已经转身直接往里走了。文才立刻拖着沉重的腿,几步追上鲁智说:“鲁师兄,我叫文才,请您以后多多关照,我对车和修车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懂,所以才来学!”鲁智回答道,语气冰冷。
“我刚刚从家里跑出来,什么都不会,请师兄多多指教。”文才并不没有在意鲁智的语气,他是来求生活的,不是来跟人置气的。这几天的经历让他学到了很多,在外混生活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来,学会忍受来自各个方面的气。
鲁智仿佛没有听到,昂着头一直往厂里走。突然,他转身问了一句:“小文,你家是城里的?”
“农村的,在永州。”文才说。
“高中毕业还是初中毕业?”鲁智问。
“高中。”文才答道。
“高中?你能吃得下这苦?!”鲁智问。
“我什么都不会,出来打工,只求混碗饭吃。”文才说。
“你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混饭吃?”鲁智满脸地不相信。
“高中生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几天我一直在找工作,可是没有找到,今天还是运气好,听说了咱门厂在招学徒,我是跑着过来的。现在我身无分文,只求混碗饭吃。”文才说。
鲁智此时才上下打量了文才一番:“你是怎么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没带?”
“我,我是被赶出来的。”文才说,“我没考上大学,被家人赶出来了,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今天没找到这份工作,我只能流浪街头了。”
“唉!”鲁智叹息一声,“高中生也有混得你这样惨的!”鲁智有些同情文才。
文才趁机说:“鲁师兄,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我尽力吧!”鲁智说,“我们这厂是原来的老厂转过来的,现在学徒六个,师傅也是六个。我和钟哲,哦你晚上就能见到了,是从老厂跟过来的。你和其他三个学徒都是这次才招的,我也不是太熟悉……”鲁智一边走,一边向文才介绍厂里的情况。
鲁智领着文才到仓库领到了汽修厂的工作服和被子,又带着文才去宿舍指了一张空床给文才。“你以后就住这里!你先收拾一下。”鲁智说完转身走出门,自顾自地走了。
三
文才没有口袋和行李,手捧着工作服到了宿舍,选了一张靠窗子边的空床,将被子和其中一套工作服叠放在空床上,拿着另一套去了洗漱间。经过一番简单地洗漱,便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了下来。
换上了工作服,文才稚气白嫩的脸与这套工作服有些不太般配,但可以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学徒,而且很奶气,与汽修厂的工作和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如同一只卷毛染色的干净可爱的宠物狗,被拴在了破败的乡村小茅屋门前一样。以致于当文才站到鲁智面前时,鲁智觉得文才就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严重怀疑文才能不能干得下来修车厂的工作。
鲁智带着文才到了存放工具的房间,搬出工具箱,让文才一样一样地认识工具,认识各种扳手,铁钳的型号规格。
文才认真记下各种工具的名称和型号,也向鲁智了解工具的大致用途,也算是学习了修车的基础中的基础。一直弄到了晚饭开饭。文才最后一个拿了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这是他一天来吃的第二顿饭,中午的盒饭并没有吃饱,在下午的途中早就消耗完了,走到厂门口里,他发现自己又饿了。他甚至觉得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工作,他可能会饿死在街头。
鲁智趁着吃饭前的档口,把文才介绍给其他的师傅和学徒工。文才一边端着饭,一边点头向师傅们问好,向师兄们点头,请求关照。那情景就像街上流浪的乞丐端着碗里善人施舍的钱或是食物,冲着向他施舍的人点头鞠躬表示感谢一般。文才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卑微求生的小人物。生活便是如此,在不经意间将我们的身份转变。
在这种状态下,文才几乎没有记住师傅和师兄们的任何信息,他的注意力都在饭碗上了。
修理厂是新转制的厂,相当于一个新厂,只有一张能坐下十人的饭桌。师傅们都坐在桌边的条凳上吃饭,学徒们则端着饭碗,或站或蹲在另一边,把头埋在碗里吭哧吭哧地吃饭。
文才蹲挨着鲁智蹲着,他想跟鲁智套套近乎,听听鲁智这位师兄在关注些什么。
四
晚饭后,鲁智和几个师兄弟约着到篆堂镇上玩儿去了。文才哪都没有去,他回到宿舍,将床收拾好,将厂里发的被褥和床单铺上,再把被子叠整齐,放在一边。
文才拿了厂里发的毛巾到了洗漱间,用工具箱里取来的剪刀将嘴边渣渣的胡子剪了一遍,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刮胡刀也买不起,只好用剪刀把胡子剪掉一些。修理完胡子,又用卫生间洗手的肥皂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整个人开始精神了起来,再把穿了两天的衣服洗掉。
忙完这些,文才回到寝室,和衣躺在有些潮霉味的床上,休息起来。他心中升起一种安逸的感觉,没有了两天来的慌乱和紧张。安逸便让他有闲暇想家,“以往这个时候,我在干什么?”要么在看书,要么在和老爸讨论做菜,或是跟老妈在说着事。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家,想着老爸和老妈:“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这几天出来,他也偶尔想家,更多想家的好和眼前的困难,还没来得及思念家人便睡着了。其他时间,都在想着要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活儿,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家。现在闲下来了,思念如潮水一样涌来,如火一样烧着他的心,他感到了难受,愧疚占满了他的心。他后悔自己这样逃了出来,没有给自己和老爸解释的机会,没有给老妈留下劝解自己和老爸的机会,没有给老爸老妈和大姐留下道别的机会。他后悔自己不计后果,差一点儿就害死自己了。随后,愧疚再次淹没了他,老爸老妈十多年来照顾他的一幕幕都重现在脑海里,让他对自己冲动的出走,深感自责。自有记忆以来,老爸老妈和大姐对文才只有照顾和呵护,有求必应,包括他利用假期去学武术,也是大姐出的钱,基本上没有责备和打骂过文才,除了这一次。十多年来,文才只负责读书,几乎没有做过家务,没干过农活儿,偶尔做一做,也只是凭着他的兴趣像玩儿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老爸老妈和大姐替他承担着。如今,他一言不和便留下一个小纸片,丢下老爸老妈和大姐,离家出走。文才觉得自己辜负了老爸老妈和大姐,辜负了一家人。想到辜负谁,他还想到自己还辜负了余艳红。余艳红那么热切地希望着与他在大学校园里相聚,但因为自己的冲动出走,将余艳红的希望化为泡影。
文才挣扎着想起身立刻就回家去,哪怕再花一年时间复读,哪怕再努力让自己脱一身皮,也要实现老爸的梦想,也要实现一家人的期盼,实现与余艳红的约定。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自己仿佛被捆绑在了江州,捆在了江州篆堂镇外的修车厂里的床上。文才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愧疚和后悔充斥着他的心。
寝室里灰白的日光灯还亮着,住在另外几张床上的师兄弟们还没有回来。文才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办。他想到了回去,可是现在身无分文,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而且,回去了如何面对老爸老妈和一家人?“大概这几天,我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吧!现在回去,怎么面对村里的人?总不能一句话说,‘我想清楚了!所以,我回来了!’”这可不是那个骄傲的文才。
文才从床上爬起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蒙蒙的夜和远处偶尔有亮灯的高楼,漆黑的街道连路灯也没有亮,他看不清街道在哪里,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