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守年对村里议论女儿余艳红和文家小子的事儿，心中耿耿于怀，一是对文华有意见，怎么教的儿子，虽然考上了重点大学，也不能这样欺负我的女儿。二是觉得面子丢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在全村人面前挣回来。
这个机会没上他等多久。
在余艳红回到镇上的第五天，也就是1998年的8月11号，余艳红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闺蜜袁思思打来的，袁思思告诉余艳红，她的录取通知书拿到了。袁施思上了一般本科，只不过她填报的志愿是本省的江南师范学院。师范院校按照政策属于同一批次提前录取的，也就是说，一般本科批次提前录取的大学已经开始寄录取通知书了，那么过了提前录取批次，就到了余艳红考上的大学批次了。得到这个消息，余艳红有些激动了，大学在望了。
余守年比余艳红更高兴，他准备回老家操持宴席的事儿了，这正是他找回面子的时候。
在余艳红放下电话的时候，她想到了文才，文才考上了重点大学，是不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呢？至少，文才的通知书应该在路上了吧！“真想回村里去看看文才”余艳红想。她偷偷问了妈妈何苗的意见。
“艳红，时间上不差这几天。等你的通知书到了，我们一起回去，全村人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你们，你再去找文家的小子，谁都会赞成。”何苗说。
这次，余艳红听了妈妈的话。
二
第二天，消息传回村里，“余守的女儿上大学的宴席就在这几天，他女儿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余守年要回村来操办宴席的事儿了。”
文华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回到家里问了文才，“文才，你的通知书怎么还没有到呀？”
“是呀！应该到了呀！会不会在路上？”文才说，“爸，我填的都是外地的大学，可能路程远一些吧！”
“听说余艳红的通知书都到了，余守年正在准备回村里来办席呢！”文华说，“再等两天，如果还没到，你就到学校去问问老师。”
“嗯！”文才点点头。
又过了两天，文才还在文华的催促下去了一趟镇上的邮局，问了一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得到的答复是“没有”。
8月14日，一大早，文才出发往镇里去，从镇上客车站坐车去县城，到学校去问问，他的录取通知书为什么还没有来。本来文华要跟着去的，但文才不让，让文华在家里等着。
走在路上，文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拿到成绩以来的信息。在知道成绩后第三天，省电视台公布了全省高考录取分数线，重点本科院校的录取分数线是518分，他超了录取分数线的22分。从7月底开始，省电视台陆续公布了各院校进场录取的人数和最低调档线，他看到他报考的西北大学的调档线为530分，他超了10分。按理说，这样的成绩不会录掉的。
他期望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寄到家的途中。
“会不会是填报的志愿出的问题？”即将走进车站的时候，文才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冷汗就下来了，他想起了填报志愿的情形。
1998年在江南省，仍然实行着先填报志愿后考试的政策。填报志愿时，老师先做个全面的培训，讲志愿怎么填报，然后针对每个学生做一个大致的指导，也就是根据学生的平时成绩，确定一个范围，谁谁谁注意填报什么层次的学校。学生便根据老师指导的层次，在各自的层面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至于自己填报什么，学生自己做主。
文才的班主任何老师是一个十分民主的人，轻易不会作学生的主，用何老师的话说：“我的未来，我作主！”
对于文才的志愿，何老师只说一句：“填个好点儿的重点大学，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当时的文才信心很足，以他长期稳定在年级前十名的成绩，考上一个好一点儿的重点大学绝对没有问题。但何老师也没有想到的是，文才果然听了她的话，而且只填了两个学校，一个是北京的名校，再一个就是“西北大学”历史学专业，这是文才最喜欢的专业，他的梦想就是以后研究历史事实、发掘历史真相。文才有信心考上这个专业，前三年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超过540分，所以文才也仅填了这个专业，而且他还在“不服从调配”一栏后面的小方框里画了个勾。填报志愿的时候，文才胸中充满了豪气，我一定要学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既然大学给了我选择，那就要选择我最喜欢的。不喜欢，毋宁死！”
他和填完志愿的同学们一起交了志愿填报表，也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何老师也只看了最先交表的几位同学的表，文才的志愿表，她只看了一眼第一志愿，其他的看也没有看。她相信同学们都成年了，能够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文才如今想起来，如果不没有被录取，一定是志愿出了问题！进到柳中校园的时候，文才心里还有些着急。渐渐地，他静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文才想。
文才赶到学校的时候，找到何老师家，何老师并不在家。何老师的家人告诉文才，何老师有事出去了，下午才会回来。
文才在学校里闲逛着。学校里，除了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还在补课外，其他年级的学生早就放假了。文才在校园地慢慢地走着，他觉得静静的校园好美，自己的心也很安静，没有之前的烦躁，只想静静地在这里学习。
中午，文才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一碗小面，又回到学校等待何老师。
终于，下午三点多钟，文才在学校门口看到了刚到进校门的何老师。
“何老师！”文才冲上前去。
“文才！”何老师笑嘻嘻地招呼文才，“拿到通知书了吗？”
“何老师，我，我还没有得到通知书，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听说考上一般本科的同学有的都收到通知书了，我家里人很着急，所以我想到学校里来问问。”
“哦？现在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何老师很吃惊，不过马上又说：“文才，你别急，我给我在省教委的同学打电话问一下，看看能不能查到是怎么回事。”
文才随何老师进了校门，急切地向何老师讲了自己当初填报的志愿和电视台公布的录取分数。
何老师并没有把文才所说的只有两个志愿放在心上，她也觉得文才不应该被录掉的。
文才跟着何老师进行办公室。
何老师用桌上的座机，拨了一个号码。一会电话接通，何老师向对方讲述了文才的情况，报考的学校和专业。
对方的回答是要问一下才知道，请何老师等一会儿。
于是，师生两人就在办公室里坐下来。
“文才，你怎么会只填了两个志愿？”何老师问。
“老师，我当时有些膨胀了，觉得自己喜欢历史专业，其他的不喜欢，所以，我就只填了这个专业。”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西北大学录取线在530分，你的分数是够的，只是要看历史专业的录取线是多少了。按以往惯例，应该没有问题的。”何老师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文才从来没有感到过时间会有这般难熬。他坐在何老师对面，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置，一会儿把手放在办公桌面的玻璃面板上，在玻璃板上留下湿露露的汗印；一会儿又放下去，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水。腿一会儿伸着，一会儿又卷曲着。
“叮叮叮叮……”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吓了文才一跳。
何老师接起了电话，时不时地“哦”一声，看来是查到文才的情况了。
文才紧张地看着何老师，他担心听到不好的消息。但是越担心，他越感到是不好的消息。
终于，等到何老师放下了电话。
“文才，看来今年你是上不了大学了！”何老师说。
“……”文才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同学托人问到了西北大学那边，他们的录取工作已经结束，今年他们历史专业的录取分数线是541分。你没够上到历史专业的分数线，而且你没有服从调配，所以，录取的名单里没有你……”
文才只觉得何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如嘈杂的工厂里机器嗡嗡轰鸣的声音，让他听不清楚何老师究竟在说什么。
“文才，文才！”何老师叫了文才两声。
“老师！……”文才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师，我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应该是。”何老师说，“不过，文才，你也别泄气，你再坚持一年，以你的成绩，你一定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谢谢何老师，我再想想。老师，我先走了，谢谢您！”文才站起身，冲何老师鞠了一躬，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文才出了教师办公楼，心情沉重。他知道老爸文华对他寄予了厚望，并以他考上重点大学为骄傲。他知道在全村人心目中，自己已经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了。可是，眼下，重点大学上不了，连一般大学都上不了，他该如何去面对老爸，去面对村里的熟人，去面对余艳红。
文才没有立刻离开学校回家去，他还没有想好回去该如何面对，他需要想一想，如何说，如何让老爸老妈，让全家人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到了男生宿舍门口的看门房，那里存着他留下的蓝球和他的旧书。他记得当时豪气地对看门的老大爷说，“蓝球留下给其他喜欢打蓝球的师弟们，不管能用多久，算是个纪念。书如果有人要就给谁，如果没有要，就请老大爷自己拿去卖废纸了！”当时存下书的除了他，还有几个，不过那几个人可能都拿到录取通知了吧。而可能再用到那蓝球和书或许只有自己。真是世事难料呀！
看门房的老大爷没在，文才往里看了半天，无奈只好离开。
三
从柳河县到大道镇的最后一班客车到达大道镇汽车站时，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
文才无精打采地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车站本来就没几个人，一会儿都鸟兽散了，留下安静的车站和孤零零的文才。他还没有想到该如何向家人交待，至于村里的人，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会不会被老爸打死？”他反复问了自己几次。
“应该不会，我毕竟是他的儿子！”他自问自答了几次。
夏天七八点，天还没有全黑，文才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真的不想回家，他害怕面对老爸老妈，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终于走到了院子门外。
“舅舅回来了！”站在院子门外的外甥王小虎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听到王小虎稚嫩的声音，文才的第一想法是转身就跑，只要不回家面对大家，他觉得往哪里都可以。这一刻他有了离家的念头，就那么一瞬间。最终他没有跑，他觉得自己必须面对家人。
在屋里等得着急的文华和翠兰也听到了王小虎的声音，文华迅速地冲出了门，直奔院子外面，翠兰也跟了上来。
自早上文才出门之时，文华就开始担心，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悠，翠兰劝了几次都没用，让他到地里去看看。他出去转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说心里不踏实，不如在家里等。越是等待，越是心焦，这种煎熬一直折磨了文华和翠兰一天，什么事儿也没干成，还好这个季节不是农忙。翠兰不只一次埋怨，“这个死孩子，只知道自己出去玩儿，就不能体会爸妈的心情？”文华也有埋怨，只是嘴上没说。
傍晚的时候，文学和文艺带着小外孙回娘家来了，先前也说好了今晚大家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都等着文才回来吃晚饭，可是久等也不回，文学倒没什么，这个弟弟他从小带着，也有些宠他。文艺却不是那样的，她始终认为爸妈对姐和弟弟好，就对她不好。所以她一脸的不高兴，抱着她的儿子，嘴里念了几遍，“死小子，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大家都没有理会她的念叨。
王小虎也到院门口看了几回，终于在昏黄的夜色中，看到了熟悉的舅舅的身影。
“爸，妈，我回来了！”文才提振了一下精神说。
“怎么样？儿子，拿到通知书了么？”文华问。
“没，没有，学校也没有！”文才说。
“先进屋，吃了饭再说。”翠兰说。
三人进了院子，文才牵着王小虎的肉乎乎的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