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得玉楼两个月了,女孩儿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有一张润白俏丽的脸蛋,一双眼睛明甜深黑。可惜眼底无神,像是无端端隔了一座山,罩了一层雾,神情更是木讷,完全看不出十来岁女娃的机灵可爱。
时值正春。天气好的时候,会由下人把她带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不抗议,也不应和,只是由人牵着手走出去,然后在庭园的秋千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那些时候,她的手里都拿着一把枪。
英国产的转轮手枪,像小姐手里的绣帕,太太腕上的皮包那样,她一直随身带着。
李郁山一开始试图让人把枪拿走,后来发现根本办不到,连睡觉,沐蝶都会抱着它。他也从接她回来的侍从口中得知,枪是沐蝶的父亲临死前塞到沐蝶手上的。那是沐家夫妇留给小孩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最后李郁山没有办法,只得随她去,只是命人悄悄把枪中的子弹卸了。
军中事务繁忙,自家的李氏军阀和何奕生的军队隔着琛江,各据一地,向来相安无事,可近来何奕生的部队屡犯过境,隐隐似有打过江来,吞并地盘的意思。所以李郁山无暇他顾,不得已只能把沐蝶安置在主宅,嘱咐家中的女眷多加看顾外,便也别无他法。
这一日,天气晴好。沐蝶在秋千上已度过悠悠然大半个下午。她的目光一般是盯着近处的草坪,目不转睛神不守舍,除非累极了,才会慢慢移动身体,变换一个姿势。
这天她局限在草坪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双军靴子,锃亮的皮革,闪着利光的马刺,原本都是耀人眼目的物件,可是那靴子停驻在那里好一阵,沐蝶却一直毫无反应,视若无睹一般。
靴子的主人点了点脚尖,干脆弯身伸手拿过了沐蝶手中的枪。
李甫陵今天走过来是有些心血来潮,这些日子他不知已经看见过多少回这个小丫头一个人坐在这边。一开始听说是父亲故友的孩子,并未多加留意。这个宅子大,来来往往的人多,投靠父亲的亲旧故友,在这里过渡,再另觅住处的也不少。后来发现惟独这丫头,竟然长住了下来。
后来无意间听姨太太们打牌时,说起她来,原来两家除了是故交,她的母亲和自己的父亲竟是有段难忘旧情的。大家言辞中颇多不屑和嫉恨。可笑的是在人情细故上粗心大意的父亲还寄望着这帮女人帮他照顾那女孩。
好在女孩并不顽皮多事,惹人憎厌,反而寂寂无声,木讷非常,所以除了无人费心爱护外,倒也没人特意要和她过不去。
今天他回来时,远远看见这边,沐蝶低垂头仿佛木娃娃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天吃饭时,五姨太捉弄一般把一块残余的鸡骨头夹到沐蝶碗里,看她会不会有所反应。结果沐蝶仍旧机械一样往嘴里填塞饭菜,嚼到异物时,才低头吐到一边。
当时众人轰然一笑,只有李甫陵,心里有了些计较。
他也知道了她变成这样是因为亲眼目睹双亲被土匪杀害的场景,有些挂心这样一个小女孩就此被吓得失了心智,从此变成傻子,所以李甫陵这日决定试一试她。
枪被蓦然夺走,沐蝶终于抬眼看过来。然后她蓦地站起身冲过来,一心要抢回枪。
见她有反应,李甫陵笑开来,眉毛挑起,一手将枪举高,让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到。
沐蝶抿着嘴,一意孤行地一再跳起来去够他的手。
“枪不是你那样用的。”李甫陵另一手招过侍从,要来一枚子弹,弹开弹巢,将子弹放进去安好,然后瞄准远远一处,向沐蝶笑着眨眨眼,“看我的。”
意识到他的意图,沐蝶停下来,直直看着他枪口指着的方向。
嘭。
子弹出膛,飞过窗口,将客厅里窗边的一只青花瓷瓶打了个粉碎。而窗边打牌的姨太太们个个被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逃窜。
让侍从进去打声招呼安抚一下,李甫陵回头把枪扔还给了沐蝶。
沐蝶一下子抓着他的衣襟。他微笑,眯眼疑惑地看她。
“教我用枪。”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甫一出声,有些喑哑。
“为什么?你要用枪干什么?”
空中漂浮着春日百花的芬芳,有彩蝶,在风中冉冉舞动。
沐蝶的眼神剥落隔膜,闪耀莹润光亮:“杀人,杀仇人。”
【二】
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李甫陵却觉得,随着时日流逝,沐蝶和他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现今十七岁的沐蝶不再孤僻沉默,慢慢变得和顺温婉,言笑晏晏。而他自己,又何尝未变。六年前,他还在军校念书时,所能想象的,战场的残酷,世道的艰辛,都不及如今亲身经历的十分之一,那些年少时的飞扬跳脱,都不知已经埋葬在哪片战场的哪个角落。
当然,这些偶尔兴起的叹谓他并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除了和他最亲近的唐琬之。
她是李氏军阀后勤某军情处处长的妹妹,比他小两岁,在一间小学校做数学老师。他们在一次聚会时遇见,相识至今已经五年,感情颇为殊胜,年头刚刚订婚,准备中秋节举行婚礼,缔结良缘。可是琛江两岸的炮火却在此时再次点燃,且激烈胜过以往,因此婚期一拖再拖,一晃眼,就到了年尾。
听说此次李氏军阀大获全胜,将何奕生的兵将逼过了江,还将对方的一个要隘重镇拿了下来。
听闻消息的时候,沐蝶正在绣一副鸳鸯并蒂莲。唐琬之则坐在她旁边备课。当佣人跑上楼来报信时,两个人都有些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琬之和沐蝶是有些脾性相近的人,都温婉柔和,所不同的是唐琬之的温柔如满月,沐蝶则像是云层掩映的下弦月,过分柔婉,稍多了一分冷寂。所以高兴过后,沐蝶还是沉下心来绣图,唐琬之就忍不住去准备迎接李甫陵的吃穿用度一应事宜了。
李甫陵到家的前一天,唐琬之和沐蝶一起上街买东西。亲自挑选了最好的铁观音,又去取了定制的旗袍,唐琬之又让司机开车到一家平日常常帮衬的点心铺。
“琬之姐,我们去点心铺干什么?家里什么都有,再说你和陵哥哥也不爱吃甜的。”
唐琬之心情好极了,刮了刮沐蝶的鼻尖:“给你买海棠糕,免得你觉得我们不疼你了。”
沐蝶回她一个笑容,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所有的思绪和念头……
沐蝶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四下一片雪白清寂,不时有护士走来观察两眼,窗户没有关好,偶有朔风刮起,从缝隙间钻进,吹得她面颊都渐渐冷痹起来。
她记得了,她全都想起来了。那辆车直直撞过来,将她们的车直撞成了一个凹字,那时唐琬之,正是坐在那个凹字的低陷处。
不知过了多久,沐蝶终于起身,交班的护士走了神,正在打盹,于是沐蝶很顺利地走出了房间。
医院是殖民区的德国人办的,设备人力都是最好的,尤其是这一层,全是特护病房,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前李郁山住院的时候,沐蝶来过。而现在,她就站在那间最好的病房门口。她要推门,被李甫陵的侍卫长陈朗拦住了。
陈朗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知已是几天没有合眼。
“他当时就差点杀人,唐处长怕对方是有备而来,背后还有主使者,才硬给拦了下来……已经在里面待两天了,谁也不敢进去,一进去他就拿枪给指着……总司令去美国看病,也不知还要多久才回来,陵少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身子垮了怎么办……”
陈朗刚从战场回来,又这样担惊受怕地折腾了几天,沐蝶一副安静柔顺的样子,让他莫名想要倾诉。再不说一说,他怕自己都要跟着撑不住了。
楼下突然起了一阵喧嚷,好像是又接了意外事故的病人进来。陈朗不放心,叫了两个人,一起下楼去察看。
门口还剩了几个侍从,沐蝶没有多想,走过去,左右淡然地看看,说:“你们的头儿让我进去看一看。”
都知道她和李家的关系,没人敢出言阻拦。
听见身后的动静,李甫陵没有回身,只反手将枪指过来,沉声说:“滚!”
“陵哥哥。”
“出去。”
沐蝶一直走过去,站在离他不远的几步之外,看着床上的人,咬着下嘴唇呆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李甫陵面前。
她蹲下,仰头看着他。她知道他重感情,也知道他们恩爱深浓,只是她没想到是这样深重。
她又喊了他一声,他全无反应,眼睛死水一般,失却了一切生机。
他的心情他的感觉她全都懂得,她再懂不过了。她曾经就跌在那样的深渊里,差点出不来。
这时她思量了片刻,依然看着他,突然笑着问:“陵哥哥,你难过吗?”
她的笑声朗朗吸引了他的一丝注意,他转动眼珠看着她。
“可是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我开心得要命!”她依然笑着,扶住他的膝盖,“因为琬之姐她……她终于死了。你不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
李甫陵眯着眼睛盯着她,眼神渐渐鄙夷厌恶,像看着一条毒蛇。
“为什么?她不是对你很好吗?!”
“因为,我嫉妒她……因为,我也许比她还要深地喜欢着你!”曾经在心里想一想也要脸红心跳的话,却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可是她无暇顾及自己心中的那点悲凉和难堪,沐蝶站起来,揽住他的颈子,“现在,陵哥哥,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了。”
李甫陵猛然站起身,将她用力掀离开,沐蝶促然倒退好几步,后脑袋砰一声撞在墙上。
头晕目眩间,她看见李甫陵带着不可置信的痛意和恨意望住她,字句都像是咬在齿间里地说:“你休想!”
【三】
旁人都不知道,那天沐蝶进病房之后发生了什么,都只看见李甫陵从此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依旧督军练兵,处理军务,甚至比往日更严苛上心几分,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
其中最明显的是对沐蝶的态度。
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而李甫陵对沐蝶的始好而终恶,却不是无迹可寻的。其实这样的结果沐蝶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料到,只是她没想到,最后他会厌恶她到拿着枪对准她的地步。
沐蝶原本以为那天在戏院里的一切都是巧合,李甫陵在楼上,她在楼下是巧合,她和何奕生的手下坐在一起亦是巧合。
当一声枪响,戏台上的人,台下的观众,四散逃窜得差不多的时候,沐蝶才看见楼上包间的李甫陵。
而那时,她已经被何奕生的手下挟持在手。这一趟,他们原本就是想要绑架她的。年前一役,何奕生的部队输得惨淡,无法从正面对战中得到好处,于是何奕生想到拐弯抹角地占些便宜。
何奕生原是一介草莽,为了增加军事学养,也读过两本兵法书。最笃信的是《孙子兵法》,唯一记忆深刻的却是美人计。因此行军作战,见缝插针便要将美人用上。用法虽然走样,不过每一次美人都是不缺的。
上次车祸那件事原本也是想让人绑走唐琬之,没想到临时出了差错,不过对李甫陵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何奕生一得意,又听说这沐蝶是李郁山最宝贝的女人,便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无论从人数还是地势或者火力来说,何奕生手下这伙人都处于极度的劣势。他们不敢贸然开火,却很迅速地把沐蝶抢到身边,以枪抵着她的额头,以此作为要挟对方的筹码。
果然,对方有人喊停手。是李郁山的副将常斯年,最近李甫陵行事作风迥异以往,李郁山担心他做事行差步错,就派常斯年跟着。
剧场空旷偌大,不算大的声音都能放大到高亢。
沐蝶听见常斯年说:“沐蝶小姐在对方手上,总司令说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证她的安全。”
李甫陵让陈朗带头行动,陈朗却也犹豫了:“可是沐蝶小姐……”
李甫陵望着楼下,目光深幽未明,那样的神色,如觅食的兽类,面对全胜的局势,从容又诡谲,真是让人胆寒。只两个多月,他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唐琬之的死,似乎也让李甫陵灵魂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
这二十四年来,他只爱过唐琬之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死于非命,死于一场阴谋。她那样爱漂亮,最后却连一件旗袍也穿不进去,因为她的身体已经被撞得变了形状。她死前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他说,而她手上挽着的还是一包他最爱喝的茶叶。
这时他突然笑了笑,然后自语一般:“没了她就好办事是吧?”
然后沐蝶看着他举起枪,正正对着她。
事实上她没有非常意外,她在一家商行做抄写员,平时并没有额外的福利,前两天总经理却给了她一张戏票,说是奖励勤力员工的。此刻看见李甫陵的反应和举动,她心中已是慢慢明白了过来。
他是有意让她来做饵的。车祸那天,开车的家伙当时已经逃跑,被抓住的不过是个喽啰。后来他供出来,开车撞人的是何奕生的一个亲信,那人腮帮子有一个大黑痦子,即是此时挟持住她的这个人。
或许再多给沐蝶一点时间,她亦会怨恨和害怕,只是那仓促的一刻,她的眼中只有六年多前,温暖的日照和斑斓的彩蝶,还有,她的陵哥哥温润清朗的目光。
李甫陵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沐蝶闭上了眼睛。
他的枪法犀利精准,她知道,她躲不过,就像无法避开这一场宿命般的邂逅和情殇……
【四】
沐蝶从可怖的噩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她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左胸,仿佛当日那灼烧般的疼痛还生生嵌在血肉里面。
枕畔的人发现她的反常,喊了她一声,摸摸她汗湿的额头,坐起来准备去点油灯。被沐蝶拉住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和缓踏实的心跳声,数着自己的呼吸,冰冷的身体才慢慢回暖过来,她也才能确信,自己好不容易攥住的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