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府。
长乐居。
暗淡烛火下,安禾同常日一样,只吃了半碗药便再不愿喝了。
丫鬟也知道她的习惯,递上茶杯待她漱了口,又重新换了两个汤婆子便撤下了。
夜渐深了被褥里添了几分暖意她才合上了眼,朦胧中听着外头悉索作响,怕是又在下雪罢。
安禾掀开帷幔瞧了瞧,原本昏暗的房内竟有了几分亮堂,便光着脚开了房门。
阵阵凛冽寒风迎面而来直往领口里灌,安禾轻搓了搓胳膊便踏出了房门。
外头果真正下着鹅毛大雪,院外已铺了厚厚一层,光着足踏在上头竟如踩上了棉絮,软绵而细腻。
安禾深吸了口气,虽有丝丝凉意,心底却是久违的明朗,再不愿去顾虑许多,俯身捧起一簇白雪搓成一个球便往墙角砸去,雪球碎裂的瞬间如同一簇正绽放的白色烟花。
寒风袭过,衣袂轻飘,她笑了两声,雪色趁得她面如凝脂,双眸清澈得如天真孩童。
安禾往前走了两步,小心掸去了石凳上的白雪便径自落了座,阵阵凉意浸入她的寸寸肌肤,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身上虽冷,手却不闲着,只见她小心地将石桌上的绵雪集拢,再细致地搓出了几个小球,又将小球堆积成了一个小雪人。
“还差两只眼睛~”安禾轻点了点小雪人的头暗自笑出声来。
“安禾~安禾~”阵阵空灵唤声从身后传来。
顷刻间,笑颜凝在了安禾脸上,指尖也滞在了半空……
“安禾~”唤声愈发温柔亲昵。
“安禾~”
安禾心里一怔,木讷地回过头瞧见了身后人……
那是一眉目清秀、举止端庄的妇人,细细瞧着,眉眼间同安禾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安禾就如同夜中覆了薄冰的白梅,无人在意时便是素静与冷然,只静待旁人为她掸去寒凉便能让其伫于月下绽放。
而此人则美得清冷而遥不可及,单是站在屋下毫无动作就美得如同一副壁画,又如同天山顶处的一抹薄雪。
安禾微颤了颤眼睑,声音渐虚,“母亲……”
那人暖暖笑意,神色温柔,“你瞧你,总这样不听话,又只吃了半碗药,还跑出来玩雪。”
安禾滞了片刻便木讷地站起了身,双手胡乱地往衣裳上擦了擦,唇角勉强勾起了几分笑意,眼底却已泛红。
那人笑意盈盈满面温柔,“同你说了多少次,你体寒不能受了凉,平日的药也得吃完了才能见好啊。”
安禾直直地盯着那人,眼底积下了满满泪水。
那人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瞧着安禾冻的微微泛红的脚,眼底又露出了两分心疼,“寒从脚起,你看你,姑娘家怎能光着足就跑了出来,不成样子。”
安禾微缩了缩脚趾头,唇角笑意又添了两分。
“来,快过来!”那人轻招了招手,声音暖得直抵心窝。
“母亲……”安禾落下两滴泪来,迈开了腿正欲往前走去……
那人却换上了一副凶恶面孔,语气冰冷,“今日的账目可核算明白了?为何这些日子清水阁又闹不安生!你父兄又为何会入狱!”
安禾微颤了颤肩,眼底也开始惶恐,双手紧拽着衣角,“我…这些我会处理的……”
那人沉声微怒,“若你真处理了,这个家也不至于闹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我…我……”安禾往前挪了两步,喉咙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
那人瞥眼瞧见了桌上的小雪人,瞬间目光变得更为清冷,语气也分外凛冽,“你这样贪玩怎么能管好这偌大的府邸,平日教的规矩你都置于何处!”
“母亲……”安禾垂着头低声抽泣着,如同正认错领罚的孩子。
那人满脸冷峻,目光犀利,“还不快去学学这管家之事!”
依稀记得小时候每每听着这话便会稚气回一句“有母亲在,我学这个做什么”。
安禾微颤了颤指尖,说了多年前一样的话,“有母亲在,我学这个做什么。”
那人也是同多年前一样,只道:“如今母亲身子弱怕是再无几日活头了,若是你再不听话好好学学这管家之事,将来这家是要大乱的!”
安禾满脸泪痕,薄肩在寒风中微微发颤,“是不是我学了管家之事,母亲便能留下来……”
那人目光也微微凝滞了一阵,语气虽略缓和了些却仍是严厉,“人各有命数,你的命数便是该好好管家,万事循规蹈矩不得差池!”
安禾声音渐无力起来,“我有好好管家,我也规规矩矩地听话,母亲…可是……可是我好累。”
“我想同素宁一样,活的如同一颗太阳,活的这样明媚。”
那人的面色这才渐缓了下来,语气也温和了不少,“你同她不一样,她乃武将出身家中关系简单,又有母亲、有长嫂撑着。而书家,你父兄要在外忙公务,而你这长嫂是个连自己都顾不上的,整个家除了自己,你又能依靠什么?”
“母亲……”安禾哽咽着,满眼央求,“那…那我什么都不要,我听话,我好好吃药,乖乖学规矩,您能不能留下来……”
那人目光清冷,轻勾着唇角微微摇了摇头,不语。
安禾往前跨了两步,唇角是微微笑意,眼底的泪却直淌,“母亲,您是不是因为我偷偷玩雪,每每不好好吃药便不要我了?母亲,我会改啊!您可以骂我,可以罚我!我真的会改啊!”
那人双目也微微含泪,“不,你已经没有母亲了。”
此话落音,那人便开始变得虚无……
眼睁睁瞧着眼前人如一缕青烟渐渐消失,安禾疾步冲上前去,伸手去抓却着了个空。
“母亲!母亲!!”安禾用尽了全身气力愈发歇斯底里,此次是少见的失控。
只是四处望去,一通院子除了自己哪里还有旁人……
“母亲…母亲……”
“姑娘…姑娘……”只听耳边传来一阵轻唤,待安禾睁开眼时眼角已满是泪痕,原来是梦一场……
“姑娘,您又梦魇了罢。”寒露轻掖了掖被子,轻拍着安禾的胸口低声问道。
安禾只静静落下几滴泪,寒露也不再多言,只静静拂去她的泪。
待她渐缓了缓便又转身去衣柜里拿了个新的枕头替安禾换下了,静静坐在床边轻抚着她,一切都心照不宣。
安禾咳了几声便又合上了眼,心里暗想着方才在梦里未说出口的话——
“我又何尝不知我早没了母亲,我甚至知道,唯有高热之时服下半碗药我才能见得着您……”
*
翌日。
安禾无心看书练字,用了早膳便坐在窗前盯着院落发愣。
素宁知道她心情不佳,只静静走进了房里。
“你来了。”安禾勉强笑着。
素宁将手里的点心递给了丫鬟吩咐去装了盘,“这是你平日喜欢吃的茯苓糕,今儿一早去南街铺子买的,快尝尝。”
安禾微笑了笑拾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却觉此物不同往日那般香甜,竟是毫无滋味,特喝了口茶勉强才咽下了。
素宁道:“这两日亭山和言将军去调查刘瘸子的死因了,得走街串巷的多有不便,只让咱们等消息。不过你也宽心罢,若是查出来了是谁下的毒,世叔和青许哥哥就没事了。”
安禾轻声应着,白露端着药碗走来,“姑娘,您该喝药了。”
安禾轻摇着头推开了药碗,蹙眉无力道:“这药实在难以下咽,你先拿下去罢。”
素宁接下了药碗,安慰道:“能活着多不容易,怎能不吃药呢?”
安禾垂着眼帘,轻声道:“你这话倒是新鲜,无痛无灾的,活着可不就是最容易的事了……”
素宁轻叹了叹,低声道:“活着容易,死了倒是更容易!”
安禾轻笑了笑,“我竟不知你这又是什么理论?”
素宁往安禾身旁凑了凑,“你们不知道,易府罗太太昨日突然暴毙了!还有那楚歌,从前那样张狂一时间竟成了痴傻!若不是今日路过易府亲眼瞧见他门口都挂了白,我都不敢相信这人好好的突然说没就没了!”
“哪个罗太太?”安禾抬起眼帘颤了颤眼睑。
“还有哪个罗太太,楚歌的生母呗!”素宁说着便将药碗推向了安禾手边,略白了一眼,“你瞧你还当什么罕见新闻呢,自易四郎的生母去了以后,罗姨娘便被扶正了呀!”
“罗太太……”安禾稍顿了顿,手里轻拌着汤药,迟疑道:“我好像记得这次入狱的易二郎同楚歌是一母所出?”
素宁连连点头,“是啊,昨天一大早太傅还入宫为子求情来着,回来时家里就大乱了。”
说着双手撑着小桌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来也是诡异,也不知是何种缘故偏就这样巧,这一大早的罗太太同楚歌一齐路过她府里的赏月楼,而楼上又有个不长眼的丫鬟在扫冰,罗太太竟就被屋檐掉下来的冰柱活活砸死了,胸口还被插进了一根足足三尺长的冰柱,当即毙命!听说那楚歌是砸伤了头虽无性命之忧,怕是要痴傻一辈子了!”
安禾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里略过几分不安,藏在桌下的手又暗自握起了拳头,静静道:“那…那易家二郎和楚歌就没有母亲了呢……”
素宁撇了撇嘴,“何止呢,易家二郎入狱当天晚上,他岳父那头瞧着他不中用了便把二郎夫人给接回了娘家。易韶礼这样高傲的人,若是没能出狱倒也罢了,若是出了狱看到家中这样大的变故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便接走了?”安禾眼里渗着几分不可置信,“不是尚未定罪,怎得就……”
素宁稍稍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姚瑞金那老匹夫多精啊,对外只说自己身子不适传女儿回府侍疾。可我都听说了,易韶礼入狱那日姚瑞金也同在朝堂,愣是没多说一个字呢,到底是亲女婿,也不怕寒了心。”
安禾若有所思轻点着头,淡然道:“那些个族户所谓的联姻也不过是一场联势罢了,有用则联,无用则弃,倒也不新奇。”
“可不是么~”素宁抓起一块糕点便送进了嘴里。
安禾轻“嗯”了一声,低眉喝起药来。
白露微弓着身子,恭敬问道:“姑娘,此次可要设路祭?”
安禾将剩下的半碗药往旁推了推,松了拳头端着茶杯缓缓拨开了茶叶,语气平静,“不用。”
白露收了药碗便默自退出了房门。
素宁面色有几分不屑,“她本是一房妾室,得了天赐的机缘才做了正头夫人。此人生前又蛮横跋扈可是得罪了不少人,我们家也没打算设路祭。”
安禾放下茶杯笑了几声,淡淡道:“倒也谈不上得不得罪,只是这罗姨娘稳重不喜奢华,也不好扰了她的清净。”话置此处,眼底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凉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