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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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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第一次出现“界限消失”的状况。这不是我的说法,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来描述她的感觉,这变成了她的一个专用词汇。她说,在那种情况下,人和事物之间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栋楼的楼顶,庆祝一九五九年的到来,她忽然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感觉。她非常害怕,就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怎么描述它。只有在多年之后,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里——我们当时都三十六岁了,已经结婚生子——她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第一次用到“界限消失”这种说法。

我们当时在室外,在小区一栋楼的天台上。尽管天气很冷,但为了漂亮,我们穿的衣服很单薄,露着肩膀。我们看着那些男人们,他们都那么愉快、强悍,因为过节,他们吃美食,喝气泡酒,都有些张狂,他们点燃烟花导火索庆祝新年。莉拉后来说,她为了这个仪式费尽心机,那时候她看着冲向天空的烟花,觉得非常高兴。忽然间——她后来对我说——虽然天气很冷,但她开始出汗。她感觉到大家的叫喊声太高了,而且大家移动得太快,这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感觉到一种东西,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围绕在她和其他人,以及所有事情周围,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感觉到。现在这种存在正在打破周围的人和事,显露出自己的面目。她的心开始狂跳,根本无法控制。周围的人在天台上走来走去,他们的叫喊声、烟花和鞭炮声,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遵循某种崭新、陌生的规则,这让她觉得恐惧。她觉得极端恶心,我们说的方言让她觉得很陌生,我们湿润的喉咙、口水浸湿过的词汇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对周围那些来回移动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反感,他们的骨架,他们的癫狂。她想,我们发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宽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里都宛如鬼怪,好像是从漆黑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一样。天知道,那种反感和嫌弃,尤其集中在她哥哥里诺的身上,那是她最熟悉、最爱的人。

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就像一只矮小的动物,很粗壮,叫喊得最凶,最残酷,最贪婪,也最愚蠢。她的心怦怦直跳,完全无法控制,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太多烟花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浓烟四处弥漫,味道很难闻。莉拉想平静下来,对自己说:我必须控制这种侵袭我的东西,我要把它丢开。但这时候,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就像鞭炮炸开的声音,她感觉有东西飞过耳边,然后听到一声枪响。他们不再是放鞭炮和烟花,而是开枪了,里诺朝着那个发出黄色火光的地方破口大骂,全是非常下流的话,让人无法忍受。

在讲述这件事情时,莉拉说那种感觉就是“界限消失”,那一次她感觉非常明显,但那不是第一次。比如说,她之前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那天她父亲把她扔出窗外,在她飞向路面的过程中,她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一些红色的小动物,非常友好,它们化解了坚硬的路面,使路面变得光滑柔软。但在庆祝新年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这让她非常不安。

-2-

莉拉胳膊上的石膏去掉之后,露出了一段发白的瘦小胳膊,她恢复如初。她父亲费尔南多想出了一个弥补的办法,但他从来都没直接和莉拉说,而是通过里诺和妻子农齐亚转达,说可以让莉拉去上学。我忘了是学习什么了,可能是速记、簿记、家庭经济,或者是这三样都学。

她不愿意去上学。母亲农齐亚经常被老师叫到学校里去,因为莉拉经常无故旷课,而且上课时扰乱课堂纪律,拒绝回答问题,花五分钟时间做完必需的练习后,她会搅扰其他女生。后来有一次,她得了感冒,病得挺严重,她从来都不生病,那次好像有些放任自流,病毒让她无精打采。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好起来,等她再出门时,比之前更加苍白,后来她又发烧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她,她看起来像鬼魂一样,就像我在奥利维耶罗给我们的童话书里看到的,一个吃了毒果子的女孩的鬼魂。我听说她可能很快会死掉,这让我实在受不了。但后来她渐渐好起来了,她几乎不愿意让自己康复。在学校里,她借口没精力学习,后来去得很少,年底的时候,她考试没有及格。

我上初一的时候,情况也不怎么好。一开始,我充满希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很高兴和吉耀拉一起上中学,而不是和莉拉一起。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非常秘密的角落,我已经事先感觉到一种喜悦:这所学校里没有莉拉,我可能会成为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但一上初中,我就感到很吃力,很多人都比我学习好。最后,我和吉耀拉都陷入了沼泽一样的困境,我们像惊恐的小动物,成绩非常平庸,为了不落到最后几名,我们整年都在苦苦挣扎,都很难受。我内心深处冒出了这种念头:没有莉拉,我们永远都不能进入前几名。

有时候在学校门口,我会遇到阿方索,他是堂·阿奇勒的小儿子,但我们假装互不相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阿尔佛雷多·佩卢索把他父亲杀了,我想这是为民除害,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我没法对他的孤儿处境产生同情,就好像堂·阿奇勒让我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他也是有责任的。他衣袖上戴了一只黑色孝圈,他从来都不笑,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他和我不在一个班级,听说他学习非常好。小学最后一年,我们都知道他中学入学考试成绩是八分,我觉得压力很大。初一结束时,吉耀拉的拉丁语和数学不及格,我得了六分,勉强及格。

成绩公布时,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学校,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我的拉丁语能及格是因为她对我很仁慈,但二年级如果不补课的话,我不会及格的。我感到双重的屈辱:首先因为我的成绩没有小学时好,另外让我觉得羞耻的是老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的那种差距。老师看起来那么体面,穿着得体,她说的意大利语就像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语言;我母亲畸形的腿、破旧的鞋子、暗淡无光的头发,还有夹杂着方言、错误百出的意大利语,让她应该也感觉到屈辱。她很恼火地回到家里,告诉我父亲老师对我很不满意。她说家里需要帮手,我应该退学。他们讨论了很久,后来吵了起来,最后父亲决定,鉴于我最终还是通过了所有考试,但吉耀拉有两门考试都没通过,我可以继续上学。

我度过了一个懒散的夏季,在院子里、水塘边上待着,一般都是和吉耀拉在一起。她跟我说,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来家里给她补课,她觉得那人爱上她了。我听她絮絮叨叨讲这些,觉得很厌烦。有时候,我看到莉拉和卡梅拉·佩卢索在外面散步。卡梅拉后来也上了一所学校,我不知道是什么学校,她考试也没通过。我感觉莉拉不想再做我的朋友,这种感觉让我很疲惫,就好像困了一样。有时候,我希望母亲看不到我,躺在床上打瞌睡。

有一天下午,我真的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内裤湿了。我去洗手间里看看发生了什么,看到内裤上全是血。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很惊恐,担心母亲会骂我,因为我把双腿之间弄伤了。我仔细把内裤洗干净,拧干,又穿到身上。我出门,来到炎热的院子里,因为害怕,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遇到了莉拉和卡梅拉,和她们一起走到了教堂。我感觉下面又湿了,我尽量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我内裤是湿的。但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在莉拉耳边轻声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我捉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从卡梅拉身边拉开了,但卡梅拉跟了过来。我当时非常担心,就对她们俩都说了,我的眼睛看着莉拉。

“会是什么原因呢?”我问。

卡梅拉非常了解这事儿,因为她开始流血已经一年了,每月一次。

“这很正常,”她说,“女人天生都这样,每月会流几天血,肚子和腰会疼,会过去的。”

“你确信吗?”

“确信。”

莉拉的沉默把我推向了卡梅拉。卡梅拉很自然地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事情,她让我放心下来,我开始喜欢上她了。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我都在和她说话。那个伤口又不会要人命,我证实了这一点。不仅如此,这也意味着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生孩子了,假如有男人把他的那玩意儿放到你肚子里的话。

莉拉在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几乎没有插话。我们问她有没有像我们一样流血,我发现她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没有。忽然间,我觉得莉拉很小,要比我一直看到的她还要小。她个子比我们矮六七厘米,瘦得皮包骨头,尽管她经常在外面,但还是很苍白。她考试不及格,她不知道流血是怎么回事儿,也从来没有男生向她表白过。

“你也会来的。”我们俩用一种假装的语气安慰她说。

“我才不在乎呢,”她说,“我没有,是因为我不想有,这事儿真恶心,那些有这事儿的人也让我恶心。”她转身要离开,但最后停下来问我:

“拉丁语怎么样?”

“很美。”

“你学得好吗?”

“很好。”

她想了一下,嘀咕了一句:“我是故意考不及格的,我不想再上学了。”

“那你想干什么?”

“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最后她把我们俩撇在院子里,自己走了。

后来,我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她。我和卡梅拉·佩卢索成为了好朋友,尽管她总是反复无常,有时候太爱笑,有时候太爱抱怨,这让我很烦。莉拉对她的影响很明显,她成了莉拉的某种替代品。卡梅拉说话的时候,会模仿莉拉的语气,会说她经常说的话,做她经常做的手势。卡梅拉走路的时候也在模仿莉拉,虽然卡梅拉和我的身材更像:优美、丰满、身体健壮。这种对莉拉的模仿,一方面让我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吸引着我,这好像是一种滑稽模仿,尽管有种掺水的感觉,但莉拉的风格总归很吸引我。卡梅拉就是通过那种方式,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说新学校真的很烂,那里的学生都在捉弄她,老师也不喜欢她。她说她和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去波桥监狱看她父亲,大家都哭了。她还说他父亲是无辜的,杀死堂·阿奇勒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皮肤黝黑、不男不女、和老鼠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有时候白天也会忽然钻出来,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然后马上逃到地下去。她忽然告诉我说,她爱上了阿方索·卡拉奇。她脸上带着一个很愚蠢的微笑,在那个微笑之后,她马上就流下了眼泪,这份爱情折磨着她,让她很疲惫:凶手的女儿爱上了被害人的儿子。她看着阿方索穿过院子,或者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她说的这些秘密,尤其是最后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动,这加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卡梅拉发誓说,这件事情她谁也没告诉过,连莉拉也没有讲。她决定对我敞开心扉,是因为把这一切压在心里,她实在受不了了。我喜欢她说话时悲剧般的语气,我们分析了那份爱情可能出现的结果,直到后来开学了,我再也没时间听她讲那些了。

真是曲折的故事!即使是莉拉,可能也构思不出这样的情节。

-3-

一段很糟糕的时期开始了。我发胖了,胸口长出了两个很硬的小球,腋窝和阴部长出了毛发。我很悲伤,也很焦虑。在学校里,我比第一年更加吃力,那些数学题我永远都解不出来,得不出书上的答案,对我来说,拉丁语句子没头没尾的。一有时间我就把自己锁在厕所,光着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开始怀疑自己会一直变化下去,变成我母亲的样子:斜眼、跛脚,永远都不会有人爱我,我经常失声痛哭。我的胸先是很硬,后来变大了,也变软了。我感觉身体内部有一种阴暗力量摆布着我,让我很担忧。

一天早上,在学校门口,药剂师的儿子吉诺跟在我身后,他告诉我,他同学都说我的胸不是真的,说我在胸口塞了棉絮。他一边说,一边笑,他说他觉得我的胸是真的,他们赌了二十里拉。他最后说,如果他赢了,他会自己留十里拉,剩下的十里拉给我,但我要向他证明我没在胸里塞棉絮。

他的要求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时候,我故意装出莉拉放肆的语气说:

“给我十里拉。”

“因为我说得对吗?”

“是的。”

他逃开了,我很失落地走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班里的一个同学来了,一个很瘦的男孩,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嘴唇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黑黑的胡须。

吉诺对我说:“他也应该在场,不然的话,其他人不相信我赢了。”

我还是用莉拉的语气说:

“先给钱。”

“假如你有棉花呢?”

“我没有。”

他给了我十里拉,我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来到一栋楼的顶层,那里距离小公园不远。我们站在天台的小铁门旁边,那道铁门线条简单,道道细长的光线包裹住我。我掀起了上衣,露出了胸部。那两个男生呆立在那里看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们转身顺着楼梯逃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走到索拉拉的酒吧,给自己买了一只冰激凌。

这件事情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第一次尝试了自己的身体对于男性的魔力,但我尤其意识到:莉拉不仅仅像幽灵一样左右着卡梅拉,也左右着我。在当时那种失措和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假如我自己做决定,我会怎么做呢?我会逃走。假如在莉拉的陪伴下,我会怎么做呢?我会拉着她的一条胳膊,在她耳边说:我们走吧。然而,像往常一样,我可能会留下来,因为她决定留下。

但她不在我身边,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决定像她一样行事。或者说,让她取代我的位子,替我做决定。回想吉诺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刻,我非常准确地感觉到,我把自己推向了一边,在这种公然的困境中,我模仿了莉拉的目光、语气和动作,我非常高兴。但忽然间,我有些担忧:我就像卡梅拉一样吗?我觉得不像,我感到自己和她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破坏了我的快乐心情。当我拿着冰激凌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时,我看到莉拉在专心地整理一个长架子上的鞋子,我想把她叫出来,跟她讲讲发生的事情,听听她的看法,但她没有看到我,我就走了过去。

-4-

莉拉总是很忙,那一年里诺又逼着她注册了学校,但她基本上都没去上学,后来又没有及格。她母亲让她帮着干家务,父亲让她待在店里,她不动声色,没做任何抵抗,好像很高兴两件事都做。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或者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园和大路边上散步的时候。

她对我在学校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总是充满热情地谈论她父亲和哥哥的工作,语气里充满了崇敬。她得知,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想解放自己,从爷爷的铺子里逃走了——她爷爷也是鞋匠,在卡索里亚的鞋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他在工厂里做过各种各样的鞋子,包括军靴。

她发现,费尔南多能用手工从头到尾做一双鞋子,他也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制鞋机器,切边机、卷边机和磨光机。她和我谈论皮子、鞋面、皮革制品和皮革商,还有高跟、中跟、备线和鞋掌,怎么上鞋底,还有怎么上色抛光。她使用那个行业的术语,就好像那些词都是有魔力的咒语,是他父亲在一个魔法世界——卡索里亚工厂里学到的。他父亲从工厂回来后,就像经过了一场洗礼,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但现在他更喜欢待在自己家的小铺子:安静的工作台、钉锤、铁质的脚模、胶水和旧鞋子混合的味道。她充满热情,把我拉进那些词汇的世界里,她父亲和哥哥通过他们的手艺让人们穿上结实、舒适的鞋子,我觉得他们是整个城区最好的人。尤其是,在鞋匠铺子里度过了一天,每次我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父亲——一个非常普通的门房,我觉得有些自卑。

我开始觉得自己在学校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有好几个月,我觉得书本里包含的所有能量和前途都没有了。从学校出来,我总是闷闷不乐,我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门口,就是为了看到莉拉在那里干活。她坐在铺子最里面的一张小桌子前,身子很消瘦,胸部一点都没发育,脖子很细,脸也很憔悴。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她好像很积极。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待在哥哥和父亲中间,他们都低着头。她没有书,也不用上课,没有作业。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看橱窗里那些染了颜色的盒子,那些刚缝好、做好的鞋子,被用楦头撑着,让皮子撑开,为了穿起来舒服一点,我就像一个对他们的产品很感兴趣的客户一样。莉拉看到我会向我打招呼,这时候我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也向她打个招呼,她又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但通常是里诺先看到我,对我做一个搞怪的鬼脸,让我发笑。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等莉拉看到我,就马上跑开了。

一个星期天,我竟然热情地和卡梅拉·佩卢索谈起了鞋子。那时候,她着迷于照片小说[2],买通俗杂志《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她在浪费时间,后来我也看了一眼,就和她一起看了起来。在小公园里,我们评论那些故事和人物对话——写在黑色背景上的白字。卡梅拉在评论那些故事时,比我更加前言不搭后语,她总是把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扯到自己身上,就会说起了她真正的爱情——她对阿方索的爱。

我比她还要沉迷,有一次我告诉她,我觉得药剂师的儿子吉诺爱上我了。她不相信,在她眼里,药剂师的儿子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王子,一个阔佬,永远也不可能娶一个门房的女儿。

那时候我几乎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就是药剂师的儿子要看我的胸,我让他看了,还赚了十里拉的事情。这时候,新一期《梦》杂志铺在我们的膝盖上,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演员的漂亮鞋子上。我觉得那是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所以就抛开了胸脯的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就赞美起那双鞋子来,我赞美做出那双鞋子的人。这双鞋子那么漂亮,假如我们穿上的话,无论是吉诺还是阿方索,都无法抵挡我们的魅力。我越说,越是尴尬地发现,我正在把莉拉最近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爱好。卡梅拉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然后她说她该走了。她和我不一样,尽管她也在模仿莉拉,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那几样自己喜爱的东西:照片小说和爱情。

-5-

那个阶段一直都是这样。我很快发现:我一个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心情澎湃,只有莉拉触及的事情,才会变得重要。假如她远离、远离了我所做的事情,那这些事就会沾染污垢,落满灰尘:中学、拉丁语、老师和书籍,我觉得书上的文字远没有加工一只鞋子迷人,这让我很抑郁。

但在某个星期天,一切好像都发生了变化。卡梅拉、莉拉和我一起去上教理传授课,为我们的第一次圣礼做准备。上完教理课出来,莉拉说她有事就走了。我看她没有朝着回家方向走去,让我惊异的是,她进了小学的一栋房子里。

我和卡梅拉走了一段路,但我觉得有些厌烦,就和她告别了。我绕着莉拉进去那栋楼走了一圈。星期天学校都关门了,莉拉进去干什么呢?我带着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大门,走到前厅,我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进来过,这是我的母校。我很激动,我熟悉这里的味道,觉得舒坦自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溜进一楼唯一开着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很宽敞的大厅,白炽灯开着,靠墙全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旧书。那里有十几个大人,还有很多孩子和一些小学生在里面,他们手上拿着书,翻阅一下,放回去,最后选一本出来。选好书的人在一张写字台前排队,写字台后面,坐着奥利维耶罗老师的死对头费拉罗老师,他很瘦,头发花白,剪成了板寸。费拉罗看一眼人们选中的书籍,在登记簿上记下来,那些借完书的人,拿着一本或者几本书就出去了。

我看了看四周,莉拉没在那里,她可能已经走了。这就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吗?她不再去学校,开始对鞋子和修鞋产生了兴趣,但她没告诉我,她来这个地方借书。她特别喜欢这地方吗?为什么她不让我陪她来呢?她为什么把我撇下,让我和卡梅拉在一起?为什么她只对我说学校很烦人,却没告诉我她读的书?

我很气愤,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学校比平时更加乏味无聊。后来我被期末作业淹没了,我很担心拿不到好成绩,我学得很马虎,但学习时间很长,同时我还有很多其他担忧。母亲说,我现在胸长得那么大,很不像样子,她带我去买文胸。她比平时更加粗暴,好像我长了胸,我来了例假,这让她觉得很羞耻。她给我的指导说明,也是草草了事,带着怨气。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一些问题,她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戴上文胸以后,我的胸更加明显了。在那几个月里,我被学校的男生纠缠。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吉诺和他同学把我向他们展示胸脯的事情说了出去,时不时会有男生过来,让我再展示一下。我试图摆脱他们,手臂交叉挡在胸前,我隐约觉得自己罪有应得。那些男生不断在路上或院子里提出要求,他们都在嘲笑我,开我的玩笑。我试着模仿莉拉的样子把他们推开,但效果不怎么样,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哭了起来。我担心他们骚扰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下功夫学习,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我才很不情愿地从家里出去。

一个五月的早上,吉诺从后面追上我,没有了平时的傲慢,甚至有些忐忑,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拒绝了他,出于怨恨、报复和尴尬,但同时我也很自豪,因为药剂师的儿子想要我当他的女朋友。第二天他又问了我一次,后来他不停地求我。一直到六月底,我们的父母生活繁忙,我们三个女孩——卡梅拉、莉拉和我才穿着新娘的礼服,举行第一次圣礼。我们穿上礼服,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等着举行仪式,我们马上谈起了爱情,这真是罪过。卡梅拉无法相信我拒绝了药剂师的儿子,就把这事告诉了莉拉。让我惊异的是,莉拉没有作出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没有掉头走开,而是表现出了极大兴趣。我们三个人谈论起来。

“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莉拉用方言问我。

我忽然用意大利语回答她,是为了提醒她,让她明白:尽管我们在聊男女问题,她不应该像对待卡梅拉那样对待我。

“因为我对自己的情感不是很肯定。”

这是我在《梦》杂志上学到的句子。莉拉好像有些惊异。我们又开始聊了起来,就像小学时参加竞赛一样,我们用书上和漫画中的语言聊了起来,卡梅拉只有听的份。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心灵和头脑都被点亮了:我和她说的话都是精心构思的。我在中学里从来都没出现过类似的经历,和老师们还有同学之间都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对话,感觉太棒了。我们一句接一句聊起来,莉拉让我相信,坚固的爱情需要严厉的考验。后来,我们又用方言聊了起来,她建议我先做吉诺的女朋友,但他要答应一个条件,就是整个夏天,他要给我、她还有卡梅拉买冰激凌。

“如果他不答应的话,那就不是真爱。”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吉诺消失了,因此那不是真爱,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和莉拉的交流让我非常欣喜,以至于我决定全身心地投入到她身上,尤其是夏天空闲的时候。我想,我们之后见面,也要像那次那样对话。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很棒,就像有什么东西撞击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思想和语言。

但事情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来,不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得稳固、排他,她身边还围绕着很多其他女生。她和我的谈话、给我的建议,以及产生的效果让卡梅拉·佩卢索非常震撼,以至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很多人。结果是:鞋匠的女儿莉拉,连月经初潮都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一个追求者,短短的几天里成了爱情方面的专家。让我讶异的是,她接受了这个职责。假如她不是在家里和铺子里干活,我就看到她不是和这个女生就是那个女生在窃窃私语。我经过她身边,和她打招呼,但她那么专心,以至于都没听到我说话。我偶尔会听到一两句很美的句子,这让我很痛苦。

-6-

这是一段很黯淡的日子,最糟糕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屈辱,但我不得不假装若无其事。学期结束时,阿方索·卡拉奇期末考试的平均分是八分,吉耀拉·斯帕纽洛的平均分是七分,我的拉丁语得了四分,其他课程得了六分。九月开学时,我要补考拉丁语。

这次是父亲和我谈话,他说我再念下去也没什么用,上学的课本已经花了很多钱,拉丁语词典即使是买二手的,也会花很多钱。暑假期间,他们也没钱让我补课,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学习不好:堂·阿奇勒的小儿子做到了,我却没有做到,糕点师傅斯帕纽洛的女儿做到了,我却没有,需要顺应天命。

我整天哭泣,故意蓬头垢面,惩罚自己。我是家里的长女,后面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埃莉莎。两个弟弟佩佩和詹尼轮番来安慰我,一会儿给我送点儿水果,一会儿让我陪他们玩,但我还是觉得很孤单,面对自己糟糕的命运,我无法平静。后来有一天下午,我母亲从我身后走了过来,她用方言对我说话,还是平时那种粗声粗气的语气。她说:

“我们没钱让你补课,但你可以自学,看看能不能通过考试。”我很不安地看着她。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头发干枯,斜眼,大鼻子,身躯肥胖。她补充说:“没人说这样做不行。”

她就说了这些话,或者说我只记得这些话。从那天开始我就自学起来,我要求自己不去院子和小公园里。

有天早上,我听见有人在路上叫我,是莉拉。自从我们小学毕业之后,她就没有了来叫我的习惯。

“莱诺。”她喊道。

我从窗子探出头去。

“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

“你下来吧。”

我很不情愿地走下楼去,我不愿意告诉她我考试不及格的事。我们顶着太阳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我闷声闷气地问了她那些男女朋友的事情。我记得,我问她卡梅拉和阿方索之间发展的怎么样了。

“发展什么?”她说。

“她爱阿方索。”

她眨了一下眼睛,变得非常严肃。她露出这个表情时,脸上没有微笑,她眯着眼睛,就好像要使眼珠子更聚光,看得更清楚,这让我想起了那些猛禽的眼睛,那是我在教区电影院里看到的。我觉得,她好像在面对一件让她生气,同时又让她害怕的事情。

“她从来没对你说过她父亲的事吗?”她问我。

“她说她父亲是无辜的。”

“那谁是杀手呢?”

“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藏在下水道里,有时候会像老鼠一样,从井盖下溜出来。”

“那就是真的了。”她说。忽然间她好像有些痛苦,她接着说,她说什么卡梅拉都会信以为真,院子里的女生全一样。“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了。”她皱着眉头说。我觉得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带着鄙视,她对我们产生的影响并没有让她很自豪,我有些不理解。假如我是她的话,我会很骄傲的,但她一点儿也不骄傲,而是表现出不耐烦,混杂着对承担责任的担忧。

我嘀咕了一句:“和别人交谈很好啊!”

“是的,但只有在有人能回应你的话时。”

我觉得胸口一阵惊喜,这么美妙的一个句子里,是不是含有某种请求?她是不是在告诉我,她只想和我说话,因为我不会对她说的所有话都信以为真,而是会作出回应?她是在告诉我,只有我能跟得上她的思维?

是的。她跟我说话时用了一种我很不熟悉的语气,很柔弱——通常她都很强悍。她说:“这是我建议卡梅拉的,在我看过的一部小说或电影里,一个凶手的女儿爱上了受害者的儿子。这是一种可能:要成为事实,那应该产生真正的感情。卡梅拉没明白,第二天她就告诉所有人她爱上了阿方索。这是带着卖弄的谎言,和其他谎言一样,但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谈论这些事情时,我们十二岁,走在城区滚烫的街道上,四处都是灰尘和苍蝇,那是经过这里的卡车留下的。我们就像两个老太太一样,在总结自己充满失望的人生。我们手拉着手,没有人能理解我们,只有我们相互了解。我想,我们在一起,只有我们俩,我们知道,头顶上的苍穹一直压在这个城区之上,也就是说,自从我们记事开始,这个城区就是这样,假如木匠佩卢索没有把刀子插入堂·阿奇勒的脖子,假如凶手是一个住在下水道里的人,假如杀手的女儿和受害人的儿子结婚,那我们的生活还有一线生机。这里的人、事物、楼房和街道,有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东西,只有像在游戏中那样,重新安排这一切,眼前的一切才会变得让人可以接受,然而最主要的是:我和她一起玩,只有我和她才玩得了这个游戏。

这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和之前的谈话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好像所有的话都必然会引向这句话。她问我:

“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啦。”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在当时的情况下,在那个一切从头开始的早上,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离家出走,离开这个城区,在农舍里睡觉,吃草根,从井盖下到下水道里去,再也不回头,无论是严寒还是下雨。但她那时候请求我的事情,让我有点失望,她只是要求我每天去小公园里一次,每次一个小时也行,在吃晚饭之前,她让我带上拉丁语课本。

“我不会搅扰你的。”她说。

她已经知道我考试不及格,她想和我一起学习拉丁语。

-7-

在我上中学那几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但我们一天天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是真正的变化。

索拉拉的酒吧扩大了,变成了一个供应各种糕点的甜食店,糕点师傅是吉耀拉·斯帕纽洛的父亲。星期天,甜食店里挤满了各个年纪的男人,他们在给家人买甜点。西尔维奥·索拉拉的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大约二十岁,米凯莱小一点,他们买了一辆蓝白相间的“菲亚特1100”汽车,星期天他们开着车在城区的街道上兜来兜去,尽情炫耀。

前木匠佩卢索的铺子落到了堂·阿奇勒的手上之后,就变成了一家肉食店,里面摆满了美味的东西,有时候也会摆到人行道上来。经过肉食店门口,你能闻到香料、橄榄、香肠、新鲜面包和香油的味道,让人胃口大开。堂·阿奇勒死后,他可怕的影子慢慢消散了,远离了这个地方,远离了他的家人。寡妇玛丽亚大娘亲自经营这家肉食店,她说话非常客气。她十五岁的女儿皮诺奇娅也在店里工作,还有儿子斯特凡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愤怒的少年,想要从莉拉嘴里把她的舌头揪出来,而是变得非常有分寸,目光诚恳,带着柔和的微笑。他们的客户越来越多,我母亲经常让我去他们家买东西,父亲没表示反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没钱时,斯特凡诺会在一个小本上把账记下来,我们可以月末时结账。

那个在街上和丈夫一起卖蔬菜水果的女人阿孙塔,她的腰出了毛病,不得不在家待着。几个月之后,一场肺炎几乎要了她丈夫的命。但无论如何,这两个不幸的人还有一个依靠,现在无论冬夏,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天,每天早上他们的儿子恩佐都会驾着马拉车到城区卖菜。这时候的恩佐和当时向我们丢石头的恩佐完全不像一个人,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看起来强壮健康,金色的头发有些鬈曲,蓝色的眼睛,他声音很粗,在吆喝叫卖。他的货通常都很好,他很自豪地吆喝着。他动作沉稳,服务也很周到,让人觉得诚信可靠。他很熟练地称量东西,我很喜欢他在秤杆上找准星时的敏捷,喜欢听游码在铁杆上滑动的声音。他会很麻利地把土豆或者水果用纸包好,放在斯帕纽洛太太、梅丽娜,或者我母亲的篮子里。

整个城区都生机勃勃,缝纫用品店忽然间就冒了出来——卡梅拉开始在那里做售货员。一个年轻的裁缝把店铺扩大了,店主野心勃勃,要把铺子变成给阔人做衣服的裁缝店。梅丽娜的儿子安东尼奥在汽车修理厂工作,多亏了先前的老板格莱西奥先生的儿子——能干的他要把汽车修理厂变成一个小型机动脚踏车工厂。

总之,到处都是一副百业待兴的样子,就好像卯足了劲,要改变原来的模样,要把之前的积怨、紧张和丑陋全部化解,要呈现出一副新面孔。我和莉拉在小公园里学习拉丁语的时候,我们周围的空间:小喷泉、灌木丛、街道旁边的小空地都发生了变化。空气中散发着沥青的味道,蒸汽压路机扑哧扑哧从散着热气的柏油马路上缓缓开过,那些光着背或者穿着背心的工人,在铺设城区里大大小小的路,城区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卡梅拉的哥哥帕斯卡莱被叫去砍伐铁路后面的树木,他们伐木时,人们好几天都听到树木倒地的声音。那些树木抖动着,散发出一种新鲜木材和青草的气息,树枝划过天空,倒在地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一声叹息。帕斯卡莱和其他人用锯子锯,用斧头砍,把树根挖出来,树根带出了泥土的味道。那片树林逐渐消失,慢慢出现了一片发黄的平地。帕斯卡莱幸运地找到了这份工作,因为不久之前,有一个朋友告诉他,有人来到索拉拉的酒吧里,要找一些小伙子在晚上把那不勒斯市中心广场的树砍掉。尽管他不喜欢西尔维奥·索拉拉还有他的几个儿子,因为他父亲就是在那家酒吧里被毁掉的,但他要养家糊口,所以就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是黎明,精疲力竭,鼻孔里全是新鲜木头、被揉碎的树叶和大海的味道。事情就是这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后来又被叫去做类似的工作。现在他在铁路后面的工地上干活,有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新建筑前的脚手架上干活,那些楼房在一层层增高。有时候,我们看到他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折成的帽子,午饭时会在太阳底下吃着一块夹着香肠和煎蛋的面包。

我们学拉丁语时,我看着帕斯卡莱走神了,莉拉会很愤怒。让我惊异的是,我很快发现,她已经懂得很多拉丁语知识,比如她知道所有的词尾变化,也会很多动词变格。我很小心地问她为什么会懂拉丁语,她做出一副不想浪费时间解释的表情,有些不悦地说,在我上初一时,她从流动图书馆,也就是费拉罗老师管理的那个图书馆,借了一本拉丁语语法书来看,因为她觉得很好奇,就学了一下。那个图书馆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资源。我们聊着聊着,她向我展示了她所有的借书证,一共有四张:一张是她的,一张是里诺名下的,还有两张是她父母名下的。每张借书证可以借一本书,她有四张,可以借四本。她一个星期看完四本,第二个星期天还回去之后,又借四本。

我从来没问她都看了什么书,正在看什么书,因为我们没有时间,我们要学习拉丁语。她会考我,如果我答不上来,她会发火。有一次,她狠狠打了一下我的手臂,她的手很瘦很长。她没有说对不起,她说假如我再答错的话,她会打得更狠。她着迷于拉丁语词汇,那本拉丁语词典很厚,有很多页,也很重,她之前从来都没见过。她在上面不停地查词,不仅仅是练习里出现的词汇,她脑子里想起什么就查什么。

她还会给我留作业,用她从奥利维耶罗老师那里学到的语气。她让我每天翻译三十个句子:二十句从拉丁语翻译到意大利语,另外十句从意大利语翻译到拉丁语。她也会做翻译,但比我快得多。夏天结束了,临近考试时,她看着我在词典里查找生词的样子,满脸疑惑。我按照句子中出现的生词顺序查词典,查完生词之后,抓住主要意思,我才能很吃力地明白句子的意思。她很谨慎地问我:

“是拉丁语老师让你这么做的吗?”

老师从来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给我们布置作业,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那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方式。

她沉默了一下,建议我说:

“你先把整个句子看一遍,找出动词,根据动词的人称,你就能明白主语是什么。找到主语之后,你开始寻找宾语——假如是及物动词的话,你要找到宾语,如果不是及物动词,你要找到其他补语。你试试……”

我试了一下,好像忽然间翻译变得非常容易。九月参加考试的时候,我的笔试基本没出现一个错误,口试时我也能回答所有问题。

“谁给你补的课?”老师皱着眉头问我。

“我的一个朋友。”

“大学生吧?”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我考完试,莉拉在外面的树荫下等我。我出去时拥抱了她,我对她说,我考得很好,我问她还愿不愿意和我继续学习。我们一起学习,开始是她提出来的,我觉得邀请她继续和我学习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可以表达我的愉快和感激。她一口就回绝了我,几乎有些厌烦。她说,她只想搞清楚拉丁语原理,因为那些很厉害的人都学了拉丁语。

“然后呢?”

“现在我搞清楚了,够了。”

“你不喜欢吗?”

“还行,我要从图书馆里借几本书来看。”

“拉丁语的吗?”

“是的。”

“但现在要学的东西很多。”

“你替我学吧。如果我有困难,你要帮我。我现在要和我哥哥做个东西。”

“什么东西?”

“我会给你看的。”

-8-

开学了,我每门功课都很顺利。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莉拉让我帮她学习拉丁语或者其他课程,我觉得自己努力学习并不是为了学校,而是为了她。我成了班上的第一名,在小学时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过。

那年,我觉得自己像做披萨面团一样发了起来。我的胸部、大腿和臀部变得愈来愈丰满。一个星期天,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约在小公园那里见面。这时候索拉拉兄弟开车过来了,年龄大一点的马尔切洛坐在方向盘前,弟弟米凯莱坐在他旁边,他们把车停到了我身边。兄弟俩都很帅气,头发乌黑发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但他们俩中间,我更喜欢马尔切洛,他长得像埃托雷——我们的课本《伊利亚特》插图里的人物。他们一直跟着我,我走在人行道上,他们在路上,坐在那辆“菲亚特1100”车里。

“你坐过汽车吗?”

“没有。”

“上来吧,我们带你兜一圈。”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我们不会告诉他的。你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坐上这么阔气的汽车啊?”

永远不会,我想,但是我一直在说“不”,并加快脚步走向小公园。这时候他们的汽车加速开走了,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正在修建的房子后面。我拒绝了他们,因为假如我父亲知道我上了他们的汽车,尽管他是一个温和的好人,非常爱我,他也一定会打死我的。我的两个弟弟佩佩和詹尼尽管年龄很小,也会感觉到有义务在长大后杀死索拉拉兄弟。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家都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包括索拉拉兄弟也知道。说实在的,他们一直都表现得很客气,只是邀请我上车。后来在艾达面前,他们表现得就没那么客气了,艾达是疯寡妇——也就是在萨拉托雷搬家时,丢人现眼的那个寡妇梅丽娜·卡普乔的大女儿。艾达当时十四岁,星期天她背着母亲抹上口红,她的腿很长很直,胸比我还大,看起来很成熟,很漂亮。索拉拉兄弟会对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米凯莱用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打开车门,把她拉了进去。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会把艾达送回原处,她好像有些恼火,但又在笑。有人看到索拉拉兄弟把艾达强行拉到车上,就把这件事情告诉艾达的哥哥安东尼奥,他在格莱西奥的修理厂做技工。安东尼奥干活很努力,很守纪律,也很羞怯。很明显,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疯狂让他很受伤。他没对自己的亲戚和朋友说,就一个人去索拉拉的酒吧门口等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兄弟俩一出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来就动了手。前面几分钟,他占了上风,但后来索拉拉兄弟的父亲,还有一个酒吧服务员出来了,他们四个人联手,打得安东尼奥浑身是血。这时候,经过的人,还有酒吧里的顾客,没有任何人介入、帮他一把。

关于这件事情,我们这些女生都分成两派。吉耀拉·斯帕纽洛和卡梅拉·佩卢索支持索拉拉兄弟俩,因为他们很帅,而且有汽车。我有些犹豫,当着这两个朋友的面,我倾向于索拉拉,表现出很欣赏他们的样子。他们的确很帅,对于我们来说很难抵挡,我们想象自己坐在汽车里,坐在他们其中一个身边的样子。但我觉得他们俩在艾达面前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安东尼奥虽然不是很帅,不像索拉拉兄弟一样肌肉发达、每天去健身房,但是他有勇气挑战他们。莉拉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她的观点,她和我想法一样,因此当着莉拉的面,我也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有一次,我们讨论得很激烈,也许因为她不像我们发育得那么好,她不知道受索拉拉兄弟关注的那种乐趣和恐惧。她比平时更加苍白,她说假如发生在艾达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那她不会麻烦她父亲和哥哥里诺,她会亲自解决那俩兄弟。

“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看都不看你一眼。”吉耀拉·斯帕纽洛说。我们以为莉拉会生气,但她很严肃地说:

“这样最好。”

她还是像之前那么单薄,但很紧致。我惊异地看着她的双手:在短时间内,她的双手就会像她哥哥里诺,还有她父亲的手那样,手指会长出厚厚的、发黄的茧。尽管没人逼她——在铺子里干活不是她份内的事情——她也开始干一些活儿,穿针引线,拆线,沾胶,缝边,她现在操作费尔南多的那些工具几乎和她哥哥一样熟练。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年她不再问我拉丁语的事情。后来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她的想法,但和书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想说服她父亲做新款的鞋子,但费尔南多连谈都不愿意谈。父亲对她说,做手工鞋是没有前途的。现在有很多机器,那些机器很贵,需要很多钱,但钱不是在银行,就是在放高利贷的人手里,赛鲁罗家里没这些钱。她还是坚持己见,跟父亲说了很多好话:爸爸,没人像你做鞋子做得那么好。他回答说,尽管这是事实,但现在的鞋子都是工厂加工的,批量生产,成本很低。他之前在工厂里待过,知道那些流向市场的鞋子有多糟糕,但没办法,人们要穿新鞋的话,已经不会去附近的鞋匠那里买,而是去雷蒂费洛区的商店买。尽管你规规矩矩地做好鞋子,也会卖不出去,白费力气,还赔上钱。

莉拉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父亲说服,她把里诺拉到自己一边。开始,她哥哥是站在父亲那一边的,因为他很烦莉拉,他才是做鞋子的行家,现在莉拉不谈读书的事了,却在对干活的事指手画脚。但后来,他逐渐被妹妹关于制鞋的诱人前景说服了,开始和费尔南多争吵,频繁顶嘴,说的都是莉拉说的那些话。

“我们至少要尝试一下。”

“不行。”

“你看到索拉拉家的汽车了吗?你看到卡拉奇他们家的肉食店生意多火了吗?”

“我看到,那个开裁缝用品店的女老板想开一家成衣店,但她后来放弃了。我还看到格莱西奥的修理厂,因为他那个蠢儿子的缘故,迈的步子比腿还长。”

“但是,索拉拉他们家的店铺越来越大了。”

“做你自己的事吧,别管人家索拉拉。”

“在铁路旁边要建一个新小区。”

“关我们屁事儿。”

“爸爸,那些人赚到了钱,他们想花钱。”

“人们会花钱买吃的东西,因为每天都得吃饭。鞋子首先不能吃;其次呢,如果鞋子坏了,让人修一修,还可以穿上二十年。就眼下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修鞋子,我们不干别的。”

我很喜欢里诺,因为他一直对我都很客气,但有时候他也能鼓起勇气,非常坚定,让他父亲也有些害怕。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在支持妹妹。我很嫉妒莉拉有这样一个哥哥,这样坚定地支持着她。有时候,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差别是因为我只有弟弟,因此没有人鼓励我、反对我母亲,让我能独立思考;而莉拉可以依赖里诺,无论在谁面前,他都可以保护自己的妹妹,无论她怎么想,哥哥都会支持她。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费尔南多说得有道理,我比较同意他的观点。我和莉拉谈论这件事情时,发现她也这么想。

有一次,她让我看了一幅图,那是她和哥哥一起画的鞋子图纸,男鞋女鞋都有。那些设计图非常漂亮,画在方格纸上面,细节很丰富,颜色也很精确,就好像她从近处仔细观看过那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鞋子,她看到之后,就把它们画了下来。实际上,那些鞋子是她设计的,每个细节都是她想象的,就像在上小学时她画的那些公主。她画的那些鞋子,看起来虽然非常普通,但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这个城区卖的鞋子,包括照片小说里女演员脚上的鞋子,也不是这个样子。

“你喜欢吗?”

“这些鞋子很优雅。”

“里诺说这种鞋子很难做。”

“那他会做吗?”

“他说他肯定能做出来。”

“那你父亲呢?”

“他当然能做出来。”

“那你们就做吧。”

“爸爸不愿意做。”

“为什么?”

“他说,我玩玩可以,但是他和里诺不能跟着我浪费时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要真干起来的话,是要时间和金钱的。”

这时候,她把自己背着里诺算好的账给我看了看。她想知道做这些鞋子到底需要多少钱,最后她停了下来,把那几页皱巴巴的纸折了起来。她告诉我,她爸爸说的对,这是白费时间。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还是要试试。”

“费尔南多会发火的。”

“假如试都不试一下,那一切都会是老样子。”

她想要改变现状,还是同样的话题:我们应该从穷人变成富人,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我跟她提了一下我们之前的计划:要像《小妇人》的作者,靠写小说发财。我还停留在这一步,还是很上心,还为了这个目标在学拉丁语。我内心深处相信,虽然她现在不再上学,尽管她专注于做鞋,但她在费拉罗老师的流动图书馆借阅了那么多书,是想和我一起写一本小说,赚很多钱。听到我的话,她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对《小妇人》的想法已经变了,跟我解释说,现在要变得真正有钱,需要做生意。他们可以先做一双鞋子,向她父亲展示一下他们做的鞋子多漂亮,多舒服。一旦说服了费尔南多,就可以开始生产:今天做两双,明天做四双,一个月做三十双,一年做四百双,这样很快她就可以和她父亲、里诺、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建起一家鞋厂——“赛鲁罗”鞋厂,雇佣至少五十个工人,用机器做鞋。

“一家做鞋的工厂?”

“是的。”

她说起这个工厂时,充满了信心。她用平时说话的语气,用意大利语在我眼前勾勒出了一家工厂的样子。“赛鲁罗”的牌子会被烫在鞋面上,他们会做出“赛鲁罗”系列产品,设计都很漂亮、优雅。她说,穿上“赛鲁罗”鞋子,那么舒服漂亮,晚上睡觉时也不想脱。

我们都笑了,觉得这个构想很有趣。

最后莉拉停了下来,就好像意识到我们是在开玩笑,就像很多年前我们把蒂娜和诺放在地窖通风口,一起玩布娃娃时一样。她对我说,她急于向我说明:这是一件很具体可行的事情。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后来在我眼里,这种故作成熟成了她的一个主要特点:

“你知道为什么索拉拉兄弟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区的主人?”

“因为他们横行霸道。”

“不是,因为他们有钱。”

“你这么认为?”

“当然,你看到了吗?他们从来都不会骚扰皮诺奇娅·卡拉奇。”

“的确。”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对待艾达吗?”

“不知道。”

“因为艾达没有父亲,她在帮梅丽娜打扫楼道和楼梯,她哥哥安东尼奥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们要自己赚钱,要比索拉拉赚得还多。要让那兄弟俩远离我们,就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她给我看了一把非常锋利的割皮刀,那是她从她父亲的铺子里拿的。

“他们不会碰我,因为我很丑,我还没有来月经,但他们会骚扰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就告诉我。”她对我说。

我很迷惑地看着她,我们只有十三岁,什么都不懂,我们不懂法律、正义还有国家机构。我们只是在模仿从小看到和听到的,但我们从来都不肯定:难道正义不是靠斗殴获取的吗?佩卢索不是把堂·阿奇勒杀死了吗?回到家里,我意识到她最后说的那些话证明她很在乎我,这让我感觉到很幸福。

-9-

初中毕业考试,我的其他课程得了八分,拉丁语和意大利语得了九分,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比阿方索成绩好——他的平均分是八分,要比吉诺的成绩好得多。很多天,我都沉浸在那种第一名的喜悦里。我父亲表扬了我,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所有人面前夸奖自己的长女:意大利语和拉丁语都得了九分。让人惊异的是我母亲,她正在厨房里,站在水池前面择菜,她忽然头也没回地对我说:“星期天,你可以戴上我的银手镯,但当心别弄丢了。”

我在院子里没那么受欢迎,在院子里,只有男女爱情才是重要的话题。当我告诉卡梅拉·佩卢索我在学校里考第一时,她马上对我说,阿方索经过她身边时,死死地盯着她看。吉耀拉·斯帕纽洛非常痛苦,因为她的拉丁语和数学都不及格,她想挽回一点面子,就说吉诺在追她,但她不愿意,因为她爱上了马尔切洛·索拉拉,可能马尔切洛也爱她。当我一门门告诉莉拉我的成绩时,她也没表现得特别高兴,她还是用平常那种坏坏的语气,笑着说:

“他们没给你十分啊?”

我觉得很难过,只有平时表现的成绩才能得十分,主要课程的成绩,老师没给任何人十分。但她那句话,让我心里马上敲起了鼓:假如她和我一起去上中学,和我在同一个班,假如她家人允许的话,那她现在的分数应该都是十分。这是我一直都明白的事情,她也明白这一点,她在提醒我。

我回到家里,内心很痛苦,虽然我得了第一名,但我并不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名。另外,我父母已经开始商量着怎么安顿我的问题,现在我已经有了初中毕业证。我母亲想求文具店的老板娘让我当售货员。她觉得我学习那么好,非常适合卖学校里用的钢笔、铅笔、本子和书籍。我父亲幻想着通过他在市政府里认识的熟人,让我谋到一份好差事。我内心很忧伤,但无法描述是一种什么东西,那种忧伤一直在上升、膨胀,以至于周末的时候,我都不想出家门。

我不再觉得满意,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迷惘。我经常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金色的头发现在变成了栗色,我的鼻子很宽,很扁,我的身体在横向发展,没有长高。我的皮肤也变得很糟糕:额头、下巴和腮帮子上出现了一片片红色的丘疹,慢慢有些发紫,疹子上还有一个发黄的尖。我开始主动帮母亲打扫卫生,做饭,收拾弟弟们搞乱的东西,照顾小妹妹埃莉莎。空闲的时候,我也不出门,坐在角落里读我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格拉齐亚·黛莱达、皮兰德罗、契诃夫、果戈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时候,我非常渴望去修鞋的铺子里找莉拉,和她谈论那些我喜欢的小说人物,还有我背下来的那些话,但后来不了了之。我知道她会泼冷水,她可能会说起她和里诺的计划:鞋子、鞋厂和钱。我慢慢觉得自己读的那些小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生活很苍白,未来我会成为一个肥胖、脸上长满痘痘的售货员,在教堂对面的文具店里卖东西,或者成为市政府的一个职员,一个老姑娘,迟早会成为一个斜眼的跛子。

一天,我收到一份书面邀请,上面有我的名字,费拉罗老师让我星期天早上去图书馆。我决定采取行动,开始打扮自己,我想像小时候那样漂亮,假装自己还是以前的样子。我用了很长时间挤脸上的痘痘,后来脸比之前更红了。我戴上了母亲的银手镯,把头发散开,但还是不喜欢我自己,我很郁闷。在那个炎热的季节,从早上开始,热气就像一只发烧的手一样笼罩着整个城区,我走到了图书馆。

我马上看到那里有一小群人,有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还有一些中学生,他们从大门里进去,情况和平时不一样。我也进去了,那里有一排排椅子,位子上都坐满了人,墙上有彩色条幅,神父、费拉罗老师,甚至连小学校长和奥利维耶罗老师都在场。我发现,费拉罗老师推出了一个奖励优秀读者的办法,他按照登记簿,给那些借书最多的人奖励一本书。因为奖励仪式马上要开始了,所以暂时停止借书。我坐在大厅最后一排,用目光搜寻着莉拉,但我只看到吉耀拉·斯帕纽洛,她和吉诺还有阿方索在一起。我很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非常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卡梅拉和她哥哥帕斯卡莱坐在了我身边。我们打了招呼。你好。你好。我用头发挡住了发红的脸颊。

那个小小的颁奖仪式开始了,得奖的人有:第一名拉法埃拉·赛鲁罗,第二名费尔南多·赛鲁罗,第三名农齐亚·赛鲁罗,第四名里诺·赛鲁罗,第五名埃莱娜·格雷科——也就是我。

这让我觉得很好笑,帕斯卡莱也想笑,我们相互看着,压抑着笑声。这时候,卡梅拉小声问:“你们笑什么?”我们都没回答,又相互看了一眼,用手捂着嘴笑。我感觉我的眼睛里洋溢着笑,忽然间我觉得很快乐。费拉罗老师问了好几次,赛鲁罗家的人有没有到场,后来我被叫上去领第五名的奖品。费拉罗老师赞扬了我,把杰罗姆·K.杰罗姆的《三人出海记》交到了我手上。我对他表示感谢,然后怯生生地问:

“我能不能把赛鲁罗家的奖品也领了,我会带给他们的。”

老师把奖给赛鲁罗家的所有书都给了我。我们出去时,卡梅拉满脸不悦地赶上了吉耀拉——她正和阿方索、吉诺聊得兴高采烈。这时候,帕斯卡莱用方言对我说,里诺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鞋匠费尔南多晚上不睡,不停地看书;农齐亚太太站在灶火旁,一边煮土豆和面条,一边看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长柄勺。他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更好笑了。他上小学时和里诺一个班,而且是同桌。他眼睛里泛着喜悦的泪花,告诉我,他们俩加在一起——他和同桌里诺相互帮助,加上留级的那几年,他们上了六七年学之后,勉强能读出来的字是:盐、香烟、肉食店、邮局、电报……他问我,他以前的同桌得到的奖品是什么。

“《死去的布鲁格斯》。”

“是不是鬼故事?”

“我不知道。”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把书给他?最好是让我亲手交给他,好吗?”

我们又笑了起来。

“可以啊。”

“他们把奖颁给了里诺,真是太逗了!分明是莉拉读了那些书,我的天啊!那姑娘实在太厉害了。”

帕斯卡莱·佩卢索对我的关注让我倍受安慰,我喜欢和他一起笑。也许我也没那么丑,我想,也许是我无法欣赏自己。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叫我,是奥利维耶罗老师。我走到她跟前,她用一种审判的目光看着我,她用一种权威的语气对我说:

“你长大了,你真漂亮。”她的话几乎让我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自信。

“老师,这不是真的。”

“真的,你像一个明星,身体很棒,很丰满,而且功课也很好。我听说你在学校得了第一名。”

“是的。”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开始上班。”

她惊叹了一下,说:“想都不要想!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不安地看着她,我还有什么要学的呢?我一点都不了解教育体系,不知道在初中毕业之后还有什么,我对高中、大学这些词汇都没有概念,它们就像我在小说里读到的那些词汇一样抽象。

“我不能继续读书,我父母不会让我继续念书的。”

“拉丁语老师给了你多少分?”

“九分。”

“你肯定?”

“肯定。”

“那我和你父母谈。”

我做出要离开的样子,我得说当时自己有些害怕。假如奥利维耶罗老师真的到我家里去,让我父母亲继续供我读书,家里又会爆发新的战争,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场面。我更愿意接受现在的状况:在家里帮母亲干活,在文具店里工作,接受我脸上长的痘痘,身体健壮、肥美——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说的那样,过着悲惨、辛苦的生活。莉拉不是已经有三年没上学了?那个鞋匠家的女儿,不是曾经也满怀梦想吗?

“老师,谢谢,”我说,“再见。”

但奥利维耶罗老师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别和那人浪费时间,”她指着帕斯卡莱对我说,帕斯卡莱这时候在等我,“他做泥瓦匠,不会有什么前途,而且他出身很糟糕,他父亲是一个共产党,还把堂·阿奇勒杀了。我不希望你和他来往,他和他父亲一样,一定也是个共产党。”

我点头表示同意,没和帕斯卡莱打招呼就离开了。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后来就跟了过来,距离我大约十几步远。他不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但我也不是个漂亮姑娘。他鬈曲的头发是黑色的,因为经常晒太阳,所以皮肤黝黑,他的嘴很大,他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也许还是个共产党。

我心里在琢磨着“共产党”这个词,这个词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但在老师的嘴里成了一个贬义词。共产党!共产党!共产党!我觉得这个词很迷人,共产党、杀人犯的儿子。这时候,我走到了拐弯的地方,帕斯卡莱赶上我了,我们一起走了段路,一直到离我家很近的地方。我们又笑了起来,约好了第二天见面,一起去鞋匠的铺子里,把那些书给莉拉和里诺。在离开之前,帕斯卡莱对我说,他、他妹妹还有几个愿意去吉耀拉家的人下个星期天会一起学跳舞。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又说我也可以叫上莉拉。我惊异得张大了嘴巴,我知道母亲是不会让我去的,但我还是说:“好吧,我想一下。”他伸出手来,我还不习惯那种方式,就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很粗糙,我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你一直做泥瓦匠啊?”我问他,尽管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是的。”

“你是共产党吗?”

他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

“你去波桥监狱看你父亲吗?”

他变得很严肃。

“我一有机会就去。”

“再见。”

“再见。”

-10-

当天下午,奥利维耶罗老师没有事先通知突然就到我家来了。她的造访让我父亲非常紧张,母亲也非常慌乱。她让我父母保证,他们会把我送到最近的文科高中读书,她说她会帮我找到上学用的课本。她对我父亲说话时,眼睛很严厉地看着我,她说她看到我和帕斯卡莱·佩卢索单独走在一起,这很不得体,因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女孩,他根本不配和我走在一起。

我父母没有勇气反驳她,他们庄严地向老师保证,会让我去读高中。我父亲阴着脸说:“莱诺,你要小心点!以后不要和帕斯卡莱说话了。”送别老师之前,她问了我莉拉的情况。我告诉她,莉拉在她父亲和哥哥的铺子里帮忙记账。她做了一个鄙视的表情,然后问我:

“她知道你的拉丁语得了九分吗?”

我点了点头。

“你告诉她,你现在要学习希腊语,告诉她吧!”

最后,她仰首挺胸地向我父母告别,感叹说:

“这个姑娘会成为你们的骄傲!”

当天晚上,我母亲怒不可遏,说现在不得不送我去有钱人的学校上学,否则奥利维耶罗老师会不停地折腾我们,还可能会进行报复,让小埃莉莎考试不及格。我父亲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威胁我说如果他再发现我和帕斯卡莱·佩卢索单独在一起,就会打断我的腿。这时候,我们听见一声尖叫,那是梅丽娜的女儿艾达在喊“救命”。

我们都跑到窗户跟前,院子里乱哄哄的。我们都知道,自从萨拉托雷全家搬走了之后,梅丽娜通常都表现得挺好的。她当然有些忧郁,有些心不在焉,但她的奇怪举动变得很少,也基本不会搅扰到别人。比如说,之前病得严重的时候,她在打扫楼梯时,会非常大声地唱歌;看都不看有没有人经过,就把脏水泼到路上。她现在又发疯了,这次是幸福得发疯了。她大笑着,在家里的床上跳着,她把裙子撩起来,对着几个惊恐的孩子露出自己消瘦的大腿和内裤。我母亲很了解这类事情,她向其他从窗口探出头的女人打探。我看到农齐亚·赛鲁罗和莉拉也下楼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出门加入她们,但我母亲阻止了我。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一瘸一拐地出去探个究竟了。

她回来时有些气愤,说有人给梅丽娜寄了一本书。是的,一本书,梅丽娜顶多上到小学二年级,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读过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多纳托·萨拉托雷的名字,在书的第一页用钢笔写着一行赠言,还写着梅丽娜的名字,上面用红笔写着:这些诗歌是写给她的。

我父亲听到这件奇怪的事情,骂了那位铁路职工兼诗人很多脏话。我母亲说真应该有人把那个混蛋男人的脑袋打破。整个晚上,我们都听到梅丽娜在幸福地唱着歌,还听见几个孩子——尤其是安东尼奥和艾达的声音,他们尽量想让母亲平息下来,但失败了。

这件神奇的事情震撼了我。在同一天,我吸引了一个神秘的青年帕斯卡莱;我面前冒出来一所新学校;我还发现一个以前住在这个城区的人——就住在我们这栋楼的对面,他出版了一本书。最后这件事证明莉拉说得对,出版书的这种事情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虽然她已经放弃了,但我呢?我可能会自己写一本书,就像萨拉托雷那样,说不定呢?假如事情顺利的话,我可能会在莉拉做出她的鞋子、建立她的鞋厂之前变成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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