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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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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按照和帕斯卡莱·佩卢索约定的时间,我悄悄出去了。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身上穿着工地的衣服,浑身都是汗,衣服上沾满了石灰的白点。在路上,我把多纳托和梅丽娜的事情告诉他了。我对他说,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梅丽娜不是一个疯子,多纳托的确是爱上了她,而且依然还爱着她。我说这些话时,帕斯卡莱表示同意,他表现出了对爱情的极大兴趣。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最新发展,最让我振奋的是多纳托·萨拉托雷最近出版了一本书。这个铁路职员变成了一本书的作者,费拉罗老师完全可以把这本书放入他的图书馆里让大家借阅。我告诉帕斯卡莱,我们所有人都认识一个非凡的人:多纳托看起来好像被妻子莉迪亚整得服服帖帖的,但他却是一个诗人。无论如何,他的悲剧爱情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让他产生灵感的是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也就是梅丽娜。我觉得非常兴奋,心跳得很快,但我意识到,谈到这个话题时,帕斯卡莱根本跟不上我的思路,他说同意只是不想违背我。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转移话题,问我莉拉的事情: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她人怎么样?我们还是不是朋友等等。我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关于我和她之间的友谊,一路上我都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需要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讲述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之前从来都没有讲过,我尽量把我和莉拉之间的关系淡化,压抑了很多高调的表述和感叹。

到了鞋匠的铺子,我们还在谈论这个话题。费尔南多回家睡午觉了,莉拉和里诺面对面坐着,满脸阴郁,他们低头看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脸不满。他们透过玻璃门看到了我们,就马上把东西收了起来。我把费拉罗老师的奖品交给莉拉。这时候,帕斯卡莱和他的朋友里诺开玩笑,把他得的那本书在他面前打开,戏弄他说:“你看完了这本《死去的布鲁格斯》之后,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如果写得好的话,我也读一读。”他俩笑了起来,咬耳朵说了很多关于布鲁格斯的话,当然是不堪入耳的话。我注意到,尽管帕斯卡莱在和里诺开玩笑,他还是偷偷地看了一眼莉拉。为什么他要这么看她?他在寻找什么?他看到了什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莉拉甚至都没觉察到。我觉得,里诺比我更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把帕斯卡莱拖到了街上,好像是想避免我们听到他们的玩笑话,但实际上,他很讨厌自己的朋友看妹妹的眼光。

我陪莉拉来到了铺子后面的房间,我努力地看着她,想从她身上看出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帕斯卡莱的注意。我觉得她还是那个柔弱的小姑娘: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唯一能吸引人的可能就是她的大眼睛,还有微微起伏的胸脯。她把那些书放在了自己的书中、旧鞋子还有一些皱巴巴的笔记本中间。我跟她提到了梅丽娜发疯的事,但我尤其想向她传递的是我激动的心情。我终于可以说,我们认识一个刚刚出版了一本书的人——多纳托·萨拉托雷。我用标准意大利语对她说:“想想看,他儿子尼诺和我们在一所学校上学,萨拉托雷家发财了。”她有些怀疑地做了一个笑脸。

“你说的是这本书吗?”她说。她伸出手,给我展示出了萨拉托雷的那本书。

那本书是梅丽娜的大儿子安东尼奥送给她的,他不想让母亲看到这本书。我拿过书,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本诗集的题目是《晴朗的证明》,封面是红色的,图案是山顶上有一枚光芒四射的太阳。看到诗集的封面上写着多纳托·萨拉托雷的名字,我非常激动。我打开书,大声读着上面的赠言:“送给激起我灵感的梅丽娜。多纳托,那不勒斯,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二日。”我觉得很激动,脖子上有触电的感觉,那种感觉一直延伸到发梢。我说:“尼诺会有一辆汽车,比索拉拉兄弟的汽车还漂亮。”

莉拉用她特有的目光,注视着我手上的书。

“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很快会知道的。”她嘀咕了一句,“到目前为止,这些诗歌只带来了灾难。”

“为什么?”

“萨拉托雷没勇气亲自来找梅丽娜,他寄过来这本书。”

“这不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吗?”

“谁知道呢?现在梅丽娜在等着他,假如萨拉托雷不来,她比之前要更受罪。”

多精彩的分析啊!我看着她白皙的皮肤,脸上很光滑,一颗痘痘也没有。我看着她的嘴唇和耳朵精致的轮廓。是的。我想可能她变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她的表达方式也变了。我觉得——按照今天的话来说——她不仅能用一种我熟悉的语气把一件事情说清楚,比小时候还要清楚;现在她列举事实,很自然地加强了这些事实的分量,用短短几句话就能加强了事情的感染力。我同时很高兴地发现,在她表达观点时,我觉得自己也有能力那么说话。我试了一下,效果很好。我很高兴地想,这就是我和卡梅拉以及其他女生之间的差别:我会和她一起谈得热火朝天,会回应她。她的双手是多么有力啊!她的动作和目光是多么优美啊!

当莉拉和我谈论、分析爱情时,那种交谈的乐趣忽然中断了,因为我有了一个很丑陋的想法。忽然间我明白自己错了:泥瓦匠帕斯卡莱,那个共产党、杀人犯的儿子,他陪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是为了能有机会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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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忽然喘不过气来。两个小伙子从外面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帕斯卡莱笑着坦白说,他从工地出来时没告诉工头,他要马上回去干活儿。我注意到他还是一直盯着莉拉看,几乎有些不由自主。他这么说,也许是为了暗示她:我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只是为了看到你。最后,他对里诺说:

“星期天,我们都去吉耀拉家,莱农奇娅也来。你们去不去?”

“星期天还远着呢,我们会考虑的。”里诺回答说。

帕斯卡莱又看了一眼莉拉,但莉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最后,他问都没有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就很快离开了。

我感觉很不舒服,也很焦虑。我不停用手指摸着发红的脸颊,但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强迫自己不要那么做。里诺从工作台下拿出一包东西,那是在我们到之前他们正在忙活的事情,他有些不安地研究着。我试着又和莉拉谈起书籍,还有爱情。

我们尽情地谈论着萨拉托雷,梅丽娜为爱疯狂,还有那本书的作用。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不看这本书的内容本身,只看它的封面、标题,还有上面的姓名,就能在那个女人的内心重新燃起多大的激情啊!我们谈论得那么热烈,以至于后来里诺失去了耐性,他对我们吼道:

“你们说够了没有?莉拉,我们看看这活儿怎么干?爸爸待会儿回来,我们什么都干不了了!”

我们不说了。我看了一眼他手头上正在做的东西,那是一个木楦,周围乱七八糟地放着鞋底、条状的皮子、一块块的厚皮革,还有刀子、各种型号的锥子,以及其他工具。莉拉对我说,她和里诺正在试着做一双旅行用的男鞋。她哥哥很快就急了,让我以我妹妹埃莉莎的性命做担保,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他们背着费尔南多干活,里诺通过一个在“卡萨诺瓦”皮革厂打零工的朋友搞到了一些皮子。他们利用一些零散的时间,今天五分钟明天十分钟来做这双鞋,因为他们没法说服父亲帮助他们。不仅如此,每次他们一提到这件事,费尔南多都会怒火中烧,让莉拉赶紧回家,说不想在铺子里看到她。他还威胁说要把里诺打死,说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是那么不懂事,不把他父亲放在眼里。

我假装对他们的秘密行动很感兴趣,尽管兄妹俩都把我当成了知己,尽管这桩事我只能作为见证人,莉拉会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做出一些伟大的事情,实际上我后来懊悔了。尤其让我失落的是:我们那么热烈地谈论了诗歌和爱情之后,她把我送到门口,她会觉得一双鞋要比爱情更有意思吗?谈到萨拉托雷和梅丽娜时,我们的谈话是那么精彩。我不能相信的是:她谈到那堆皮子和工具时,马上就忘记了那个为爱遭受痛苦的女人,而我还念念不忘。做鞋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眼睛里,还在体验着爱的激情,那种被打破的忠贞,还有写成书的爱之歌,那种感觉就像我和她在铺子里一起看了一本小说,周末在教会电影院里看了一部悲情电影。

这种不对应的情感让我感到痛苦,我不得不离开了。因为她更喜欢在鞋子上的这场冒险,而不是我们的谈话;因为她是独立的,而我需要她;因为她有一个可以投身的世界;因为帕斯卡莱——一个年龄比我们大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小男孩,他肯定已经找到了其他机会去看她,去挑逗她,想暗地里成为她的男朋友,和她接吻,抚摸她,就像其他男女朋友那样。总之,现在我觉得,对于她,我越来越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因此,几乎是为了驱赶我当时内心的不快,为了强调我的价值,以及我在她生活里不可取代的位置,我忽然对她说,我要去上高中了。我是在铺子门口告诉她的,当时我已经走到了路上。我告诉她,这个决定是奥利维耶罗老师强加给我父母的,她还说要为我搞到上学用的课本,以及一些不要钱的旧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让她意识到:我是独一无二的,尽管她可能会和里诺一起做鞋子发财,但她永远都会离不开我,就像我永远都离不开她一样。

她很不安地看着我。

“什么是高中?”她问。

“就是上完初中后要上的学校。”

“你去高中干什么?”

“学习啊。”

“学什么?”

“拉丁语。”

“就学这个吗?”

“还学希腊语。”

“希腊语?”

“是的。”

她做出了一副很迷惘、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最后她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上个星期,我的月经来了。”

尽管里诺没叫她,她还是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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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也在流血,身体里秘密的运动,先是发生在我的身上,然后像地震波一样触及到她,会改变她,现在已经开始改变她了,而我想,帕斯卡莱比我更早发现了这一点。可能不仅仅是他,还有其他男生也发现了这一点。我要去上高中这件事情,很快就失去了光环。好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想着莉拉可能会发生的变化,她会不会变得像皮诺奇娅、吉耀拉,或者卡梅拉一样很漂亮?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变丑?我回到家里,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真的那么丑吗?她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开始打扮自己。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从大路走向小公园,穿着通常过节时穿的衣服:一套天蓝色裙子,领子很大,是方口的,戴着我母亲的银镯子。遇到莉拉时,我感觉到一种很隐秘的喜悦,她就像往常一样,凌乱的黑发,身上穿着一件破旧、掉色的衣服。她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还是那个神经质、消瘦的女孩。我觉得她长高了一些,她之前很矮小,现在几乎和我一样高了,可能只差一厘米。她的变化到底在哪里呢?我那时候胸已经很大了,已经长成成熟女人的样子。

我们一直走到小公园里,再往回走,然后又走到公园。那时候时间还早,还没有通常星期天的嘈杂声,那些卖炒花生、核桃,还有扁豆的贩子还没来。莉拉小心翼翼地问了我关于高中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少,就夸大其词地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希望能激起她的好奇心,让她渴望了解我在外面的生活,让她也介入我的体验,让她也感觉到,她正在失去我的一部分,就像我担心失去她一样。我走在靠路的一边,她走在另一边。我说话时,她听得很认真。

后来,索拉拉兄弟的“菲亚特1100”靠了过来,是米凯莱在开车,旁边坐着马尔切洛。马尔切洛开始对我们说风趣话,调笑我们。准确来说,不仅仅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我和莉拉说的。他用方言唱着这样的话:多漂亮的小姐啊!你们走来走去,不累吗?你们看!那不勒斯那么大,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像你们一样美丽。你们上来吧!过半个小时,我们会把你们送回来。

我本来不应该那么做的。我本来应该假装没看到他和米凯莱,没看到那辆汽车,我应该一直向前走,继续和莉拉说话,不理他。但我为了证实自己有魅力,而且很幸运,马上就要去那些阔人去的学校上学了,在那里我会遇到其他男生,他们会有更漂亮的汽车。我转过头,用意大利语说:

“谢谢,我们不能……”

就在这时候,马尔切洛伸出了一只手。尽管他个子很高,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男人,但我看到那只手很宽,手指很短,他的五根手指从车窗伸了出来,抓住了我的胳膊。他还说:

“米凯莱,你停一下车,你看门房的女儿戴了一只多漂亮的手镯啊!”

车子停了下来。马尔切洛捉住了我的手腕,拧着我的手臂,从我手上摘下了手镯。手镯掉在汽车和人行道之间的路上,断开了。

“天啊!看看你做了什么?”我想到了母亲,就大叫起来。

“别着急。”他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说,“现在我给你修好。”

他很愉快,也很客气,他又想伸手拉我的胳膊,想表现得亲密一些,让我平静下来。就在这时候,莉拉忽然过来了——她的身高只有马尔切洛的一半——她把马尔切洛推到了汽车上,用一把裁皮子的刀顶住了他的喉咙。

她不紧不慢地用方言说:

“你敢再碰她一下,我让你看看会发生什么。”

马尔切洛一动不动,目瞪口呆。米凯莱很快从汽车里出来了,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马尔切洛,她能拿你怎么样,这小婊子没那胆。”

“来呀,”莉拉说,“你来呀,这样你就能看到我有没有胆。”

米凯莱在汽车周围转悠。这时候我哭了起来,从我那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把刀子已经弄破了马尔切洛的皮肤,有一条细小的伤口,流出了一丝血。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情景非常清晰:当时天气还很热,路上行人很少,莉拉挨着马尔切洛站着,就好像他脸上有一只危险的虫子,她正在帮他赶开。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的态度非常明确:她会毫不犹豫地把马尔切洛的脖子割破。米凯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好吧。你很厉害。”他说,还是很平静,几乎有些风趣,他回到了汽车上,“上来吧!马尔切洛,向两位小姐道歉,我们走吧。”

莉拉慢慢把马尔切洛脖子上的刀刃放了下来,他很羞怯地笑了一下,目光有些失措。

“等一下。”他说。

在我面前,他跪在人行道上,就好像通过最大程度的谦卑来道歉。他在汽车下面摸索了一下,摸到了镯子。他仔细看了看,用指甲把上面的银环弄紧,把手镯修好了。他把镯子递给我,但眼睛看的是莉拉,他说:“对不起。”然后就钻进汽车走了。

我说:“我刚才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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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城区的界线在慢慢消解。有天早上,我父亲带我出去。我要去高中报名了,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让我搞清楚应该坐什么车,走哪条路,去我十月要上的新学校。

那是非常晴朗的一天,吹着风,天气极好。我觉得自己备受宠爱,对父亲的情感很快上升成一种崇拜。他非常熟悉这个巨大的城市,他知道在哪里坐地铁、电车和公车。在路上,他表现得很友好,那是一种很沉着的客气,他在家从来都不那样表现。在公车和办公室里,他和任何人都谈得来,他总能让人知道:他在市政府工作,他可以帮忙加快手续,打开一些门路。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天,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的第一次,我不记得之前曾经有过。他对我很关注,就好像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要传递给我他在生活中学到的所有有用的东西。他向我展示了加里波第广场,还有正在修建的火车站。他说那个火车站会修得非常先进,就连日本人也会赶过来,学习这个火车站的结构,回去也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尤其是那些柱子很美。但他向我坦白说,他更喜欢之前的老火车站,因为比较有感情。那有什么办法呢,那不勒斯一直都是这样:分割,打碎又重建,钱就流动起来,创造劳动的机会。

他把我带到加里波第街上,一直走到我要去上学的地方。他和秘书处的人很亲切地交谈,他的语气总能讨人喜欢。在我们的城区和家里,他会把这种语气隐藏起来。他在一个校工面前炫耀我的成绩,在学校他还发现一个熟人,和他属于同一党派。我听见他不停地说“一切都好吧”或是“只能尽力而为了”。他带我去看卡罗三世广场,还有那些穷人住的地方,参观了植物园、弗罗拉街和博物馆。他把我带到君士坦丁堡街,然后带到阿尔巴港口、但丁广场、托莱多区。我满脑子都是名字,还有路上熙熙攘攘的汽车声和人声,丰富的颜色,还有周围节日的气氛。我很努力地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记下来,回去讲给莉拉听。我父亲很风趣地和一个做披萨的师傅聊天,他给我买了一块热乎乎的奶酪披萨,他从卖水果的摊子上给我买了一只黄灿灿的桃子。有没有可能只有我们的城区才充满了暴力,而城市的其他地方都是光芒四射,一派祥和?

他把我带到了他工作的市政大楼里。他说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树都被砍掉了,老房子都被拆了:现在,你看看这里多宽敞,唯一古老的东西是安焦城堡,玲珑漂亮,那不勒斯总督安焦,那不勒斯两个真正的男人就是你爸爸和他。我们走向政府大楼,他一会儿跟这个打招呼,一会儿跟那个打招呼,他认识很多人。他跟有些人尤为熟悉,跟他们介绍我,无数次说我在学校意大利语得了九分,拉丁语也得了九分。他和其他人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说:“好吧,是的,听从您的吩咐。”最后,他宣布要让我从近处看看维苏威火山和大海。

那是非常难忘的时刻。我们一起走向海滨大路,风越来越大,阳光越来越强烈。维苏威火山的剪影就像一幅粉笔画,火山脚下堆积着城市常见的白色鹅卵石,能看见奥沃城堡土红色的剪影,还有大海。大海真的很壮观!海浪很大,涛声澎湃,风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刘海都被吹了起来。我们和一小群人站在路边,看着眼前的风景。海浪向蓝色的金属管子,向上空喷洒着蛋白一样的泡沫,粉碎成无数亮晶晶的碎末,一直甩到我们的脚下,激起了大家一阵惊异和害怕的惊叹。莉拉没在我身边,这真是遗憾。眼前这种宏大的景象、这种声音让我感觉到眩晕。我感觉,尽管我沉浸在眼前的风景里,记住了很多细节,但有很多东西在我眼前展开,匆匆溜走,让我无法捕捉。

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好像害怕我溜走一样。实际上,我的确想松开他的手,奔跑起来,穿过大路,奔向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这个让人震惊的时刻,四处充满了阳光和大海的喧哗,我假装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一个全新的我在面对自己的新生。一种全新的生活,从死气沉沉的事物中突然展现出来,我一定能把握住这种新生。我和莉拉,我们俩在一起战无不胜——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捕捉到那些颜色和声音,还有那些人和事。我们可以讲述故事,赋予那些故事力量。

我回到我们的城区,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我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上,看到了斯特凡诺家的肉食店,还有他妹妹皮诺奇娅;我看到恩佐在卖水果;看到索拉拉兄弟的“菲亚特1100”停在酒吧门口,我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索拉拉兄弟从人间消失。万幸的是,我母亲并不知道手镯的事情,幸运的是,也没人告诉里诺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跟莉拉讲述我看到的街道、那些街道的名字、汽车的嘈杂,还有那些神奇的光。但我很快觉得不自在,假如她是我,是她在讲述一天的经历,尽管我没和她一起度过,但我会情不自禁地惊叹起来。我会问问题,会非常活跃地和她交流,提出疑问。我会试着提出,我想和她一起走同样的路线,假如有机会的话,我会让这趟旅行更加精彩,我会成为一个比她父亲更好的旅伴。但她却漫不经心,我当时想,她一定是故意的,是想浇灭我的热情。她想让我相信,事情并不是我说的那样。她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很具体的东西:一本书,或者是一个小喷泉。她的耳朵确实在听我说话,但她的眼睛和脑子很密切地关注着街道,小公园里稀少的几棵树;吉耀拉、阿方索、卡梅拉在散步;帕斯卡莱从工地的脚手架上向我们打招呼;梅丽娜在大声地谈论多纳托·萨拉托雷,艾达想把她拉回家里;堂·阿奇勒的儿子斯特凡诺刚刚买了一辆“加尔帝内塔”,他母亲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妹妹皮诺奇娅坐在后面;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经过,米凯莱假装没看到我们,但是马尔切洛还是投来了友好的目光;可能最主要的,莉拉在想着她背着父亲做的秘密工作,她想着怎么把鞋子的计划向前推进。我讲的故事,对她来说是一些无用空间的无用信号。那些地方,假如她有机会去的话,她才会考虑。实际上,在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她只是说:“我要告诉里诺,我们要接受帕斯卡莱·佩卢索星期天的邀请。”

事情就是这样,我给她讲述那不勒斯市中心的事情,她把吉耀拉家当成了我们谈话的主题,那是我们这个城区的一栋房子,帕斯卡莱想带我们去那里跳舞。我觉得很遗憾,因为每次佩卢索邀请我们时,我和莉拉都说去,但后来从来都没去过。我不去,是为了避免和父母之间产生不必要的争吵,莉拉不去是因为里诺反对。但我们有时候会很留心帕斯卡莱,在举行舞会的时候,他穿得整整齐齐,等着他大大小小的朋友。他是一个很慷慨的小伙子,不分年龄,他都一视同仁,愿意接待所有人。通常他会在加油站那里等着,这时候他的朋友三三两两地走过来:恩佐、吉耀拉和卡梅拉——现在她让大家叫她“卡门”。里诺没事也会去。安东尼奥要照顾梅丽娜,在梅丽娜比较平静时,他也会出现,还有他妹妹艾达——索拉拉兄弟会把她拉到汽车里,不知道在哪里鬼混一个小时,她有时候也去。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这帮朋友会去海边,回来时脸上晒得发红。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去吉耀拉家聚会,吉耀拉的父母要比我们的父母开明,在他们家里,谁会跳舞就跳舞,不会跳舞的可以学。

莉拉开始拉着我参加这些家庭聚会,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忽然对跳舞发生了兴趣。而且我还惊异地发现,帕斯卡莱和里诺都是很棒的舞伴,我们跟他们学会了探戈、华尔兹、波尔卡,还有马祖卡舞。说起来,作为舞蹈老师,里诺很容易失去耐性,尤其是对他妹妹,而帕斯卡莱非常有耐心,开始他让我站在他脚上跳,这样我就能学会步子。当我们学会一点了,我们就在家里旋来旋去。

我发现我们都喜欢跳舞,我愿意一直跳下去。莉拉还是一副探究到底的表情,好像她的乐趣来自于学习的过程。说真的,她一般都坐在那里看着,研究我们的舞步,给那些跳得最优美的人鼓掌。

有一次我去她家里,她给我看一本她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上面详细描述了跳舞动作,还有图示——男士和女士在一起旋转的黑白绘图。那段时间她心情非常好,对于她来说,那是一个生活丰富多彩的时期。有时候,她会突如其来地抱住我的腰,让我和她一起跳探戈,用嘴哼着调子。里诺有时候探进头来,看到我们会笑起来,他也想跳舞,先是和我跳,然后和他妹妹跳,尽管我们没有音乐。我们跳舞时,里诺对我说,莉拉现在狂热地追求完美,总是强迫他一起练习,尽管他们没有留声机——莉拉一听到这个词,就会开始喊:“留声机!留声机!留声机!”她在房间的角落里,眯着眼睛说:

“你知道这个词是从哪儿来的吗?”

“我不知道。”

“是希腊语。”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这时候里诺放开了我,开始和他妹妹一起跳,她轻声欢呼了一下,把一本跳舞的书塞到我手上,开始和里诺在房间里翩翩起舞。我把那本舞蹈书放在一堆书上面。她刚才说什么了?“留声机”是意大利语呀,不是希腊语吧。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本《战争与和平》,上面有费拉罗老师的图书馆标签,从书堆里冒出另一本非常破旧的书,书名是《希腊语语法》。语法,希腊语语法。我听见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待会儿,我用希腊字母给你写‘留声机’。”

我说自己有事,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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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开始上高中,她就已经开始学希腊语了吗?她一个人学,我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候还是夏天,大家都在度假。她是不是一直在做一些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做得比我更早、更好吗?我一跟上来,她就会逃开,她总能踩着我,超过我?

有一段时间我试着没和她见面,我有些生气。我去图书馆想借一本希腊语语法,但那里只有一本,被赛鲁罗全家轮番借走了。也许,我应该从脑海里抹去莉拉的名字,就像从黑板上擦去一张图画。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很脆弱,任何东西都会伤害我。我用所有时间去跟随她,到头来却发现是她在跟随我。无论是我跟着她,还是她跟着我,我都觉得自己比不上她,但离开她我又做不到,之后,我会回过头来找她。我让她教我跳舞;我让她给我展示用希腊字母写意大利语单词。我想在开学之前也学会希腊字母,我强迫自己读写那些字母。我脸上的痘痘更多了,我去吉耀拉家里跳舞,一直都感觉到自卑和羞怯。

我希望那种感觉能消退,但自卑和羞怯越来越强烈了。有一次,莉拉和她哥哥跳了一支华尔兹,他们跳得那么好,其他人都把地方腾出来让他们跳,我完全被迷住了。他们很漂亮,很和谐。我看着他们就马上明白了:在很短时间内,莉拉身上那种小老太太的气息会消散,她就像一首和谐的曲子,让人的情绪完全投入到里面,她的身材变得错落有致,她的额头很高,眼睛很大,有时候会眯起来,鼻子很小巧,颧骨、嘴唇和耳朵正在寻求一种新的和谐,已经差不多达到一种完美。她梳着马尾辫,露出一段光洁的脖子,让人心动。她的胸很小巧,但越来越明显,她的背曲度很明显,凸显了臀部,她的脚踝还很瘦,是小女孩的脚踝,但长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还能要多长时间呢?我发现,在莉拉和里诺跳舞时,那些小伙子都在盯着她看,他们内心一定想的比我更多——尤其是帕斯卡莱、安东尼奥,还有恩佐,他们死死地盯着莉拉,好像其他女生都消失了。尽管我的胸更丰满;尽管吉耀拉是一个很扎眼的金发姑娘,线条很标致,双腿很完美;卡梅拉的眼睛也很美,尤其是走路时,风情万种;但没办法,莉拉摇曳的身姿里散发出一种东西,在场的男生都能感觉到,那种能量让他们昏聩,就像是一种美逼近的声音。只有在音乐停下来时,他们才恢复了神志,他们都带着迷惘的微笑,夸张地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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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很坏——我内心深处一直是这么想,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向我展示出:她不仅仅可以用语言伤人,还会毫不犹豫地割破一个人的喉咙,在今天看来,她的那种魄力也不容忽视。我感觉她身上还散发着一种野性,可以说是一种邪恶的气息,邪恶——这是我从小时候看的童话书里找到的一个夸张的词汇。我天真地产生了这些想法,那也是有一定根据的。实际上,莉拉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仅诱人,而且很危险,渐渐地,这种气息不仅仅我能感受到——从我们还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就一直感受到这种气息,现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夏天结束时,莉拉开始给里诺施压,让他带我们一帮朋友离开城区,去外面吃披萨,或者散步。莉拉让哥哥带她出去,但里诺想要自己的空间。我觉得他也发生了变化,莉拉点燃了他的想象和希望,但我看到他的样子、听他说话,感觉不能说那是好的变化。他变得爱吹牛,从来都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吹嘘自己的机会,他说他做鞋子非常厉害,说他将来会发财。他喜欢重复这样一个句子:“要不了太久,只要一点运气,我就能在索拉拉兄弟脸上撒尿。”他的这些炫耀和吹嘘,都是在妹妹不在场时说的。莉拉在场时,他会有些不知所措,会说几句发家致富的话,就马上改变话题。他能意识到莉拉在瞪他,就好像他的行为违背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所以埋头工作一整天之后,里诺不喜欢妹妹出现在他身边。他摆脱掉莉拉,像孔雀开屏一样,在他的朋友面前尽情炫耀,但有时候他也会做出让步。

一个星期天,在和父母抗争了很多次之后,我们出去了(在我父母面前,里诺很慷慨地承担了照顾我的责任)。即使已是晚上,我们还是出去了,我们看到整个城市被霓虹灯照亮,街上全是人,因为天气很炎热,我们闻到烂鱼发出的臭气,但同时也闻到了餐馆、炸鱼店、酒吧和甜食店发出的诱人香气。我们看到那些酒吧和甜食店,店里的甜品要比索拉拉他们家店里的品种更多、更丰富。我不记得,莉拉之前有没有机会和她哥哥或者其他人去城里,假如有的话,那她也没有告诉过我。我记得当时她非常沉默,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经过加里波第广场,她走在后面,流连地看着一把刷鞋的刷子、涂脂抹粉的女人、闷闷不乐的男人,或者一个小孩。她看人的时候非常专注,只盯着他们的脸,有的人只是一笑了之,但有的人做一个手势,意思是:你想干嘛?我时不时地拉她一把,我拉着她,紧跟着里诺、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卡梅拉和艾达。

那天晚上,我们到了雷蒂费洛区的披萨店,兴高采烈地吃着披萨。我感觉到安东尼奥有些想追我,他战胜了自己的羞怯。我很高兴,因为帕斯卡莱非常关注莉拉,这样我们就平衡了。假如不是因为后来那个披萨师傅的话,那天晚上会过得很愉快。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把披萨面团抛向空中,旋转起来。他有些过于殷切地对莉拉笑,莉拉也高兴地欣赏着他的表演。

“你不要这样。”里诺对她说。

“我什么都没干啊!”她回答说,眼睛看着别处。

但事态的发展很糟糕。帕斯卡莱笑着说:“那个男人,那个做披萨的,对于你们这些小姑娘来说,简直就是个老头儿。他手上带着结婚戒指,而且一定有孩子。他悄悄给了莉拉一个飞吻,轻轻吹了一下手指。”

我们马上转过身去看他,他还是在干他的活儿,帕斯卡莱这时候依然笑着问莉拉:

“我说得没错吧?”

莉拉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和帕斯卡莱开朗的笑声很不同,她回答说:

“我什么也没看到。”

“别说了,帕斯卡。”里诺瞪了一眼妹妹说。

但这时候帕斯卡莱站了起来,他走到了烤披萨的炉子那里,转了一圈,嘴唇上挂着一个苍白的微笑,他打了那个披萨师傅一个耳光,把他打得趴在烤披萨的炉子口上。

披萨店老板马上跑了过来,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个子很小,脸色苍白。帕斯卡莱很平静地对他说,不用担心,他只是向他的员工说明了一个问题,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们默默地吃完了披萨,眼角垂着,吃得很慢,好像披萨有毒一样。当我们出去的时候,里诺数落了莉拉一顿,最后用一句威胁的话结束了他的指责:“下次你再这样的话,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在路上,我们遇到的所有男人都在看我们:帅的、顺眼的、丑的——不仅仅是那些小伙子,成年男人也都在看。在我们的城区里是这样,出去也一样,艾达、卡梅拉,还有我——尤其是在遭遇了索拉拉兄弟之后,我们都学会了低眉顺眼地走路,假装没有听到那些男人说的猥亵话,一直向前走。

但莉拉却不是那样,星期天和她一起出去,我们都捏着一把汗。假如有人看她的话,她也会看对方。如果有人对她说些什么,她会有些不安地停下来,好像不相信他们是在对她说话,有时候出于好奇,她会接茬。还有一件事非常不平常,就是那些难听话从来都不会针对她,而只会针对我们。

八月底的一个下午,我们一直走到了市政府。我们在一家酒吧里坐下,因为那段时间帕斯卡莱表现得像个阔佬一样,他请我们吃千层冰激凌。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家人,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在吃冰激凌:父亲、母亲,还有三个儿子——七岁到十二岁之间,看起来是一个好人家。父亲是一个很高大健壮的男人,应该有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像个老师。我可以保证,莉拉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装扮,她没有抹口红,身上还是穿着她母亲缝制的破衣服,我们其他女孩要比她光鲜得多,尤其是卡梅拉。但那位先生——这次我们所有人都察觉了——他没办法把目光从莉拉身上移开。尽管莉拉一直在控制自己,她回应那种目光的方式就好像是她自己不配那么被欣赏。最后我们这一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里诺、帕斯卡莱和安东尼奥都要爆发了,很明显,那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冒的风险,他站了起来,走到了莉拉的面前,对着几个小伙子很有礼貌地说:

“你们真是幸运,这位姑娘会比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还要漂亮。对不起,我对我妻子还有孩子都说了自己的看法,我感觉也有必要告诉你们。”

面对这样紧张的气氛,莉拉笑了起来,那位先生也微笑了,给她很得体地鞠了一个躬。他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候里诺一下子捉住了他的领子,一把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摁着他坐了下来,当着他妻子和几个儿子的面,骂了一连串我们城区的脏话。这个男人火了,他的妻子叫喊着夹到了中间,安东尼奥拉开了里诺。又一个星期天就这样毁了。

但最糟糕的那次,里诺没有在场。让我震撼的不是那件事情本身,而是不同出身的人围绕着莉拉形成的那种紧张气氛。吉耀拉的母亲(她的名字叫罗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生日的时候在家里举行了一场聚会。因为她丈夫是索拉拉点心房的糕点师傅,所以他们准备了很多美味的点心,食品很丰盛:脆皮奶油卷、甜奶油巧克力蛋糕、千层饼、杏仁饼、酒水,还有给小孩的饮料,跳舞的音乐也很丰富,有最普通的舞曲,也有最流行的。会有一些重要人物来参加那次聚会,都是我们之前的家庭舞会上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比如说药剂师,还有他的妻子和大儿子吉诺——吉诺和我一样,也快要去上高中了;比如费拉罗老师和他的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堂·阿奇勒的寡妇玛利亚和她的儿子阿方索,她的衣着艳丽的女儿皮诺奇娅,还有她大儿子斯特凡诺也会来。

堂·阿奇勒一家人的到来造成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因为当时帕斯卡莱和卡梅拉也参加了聚会,那是杀死堂·阿奇勒的凶手的孩子,但后来气氛得到了缓和。堂·阿奇勒的儿子阿方索是一个和蔼、客气的年轻人(他也要去上高中了,和我同一所学校),他和卡梅拉聊了几句;皮诺奇娅尤其高兴参加这次聚会,因为她每天都在肉食店里忙碌;斯特凡诺很早就明白:和气生财,他认为这个城区里的所有居民都是他的潜在客户,都会在他家店里消费,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和气的微笑,但他尽量避免和帕斯卡莱的目光相遇。玛丽亚呢?她看到佩卢索太太就会把脸转向一边,她完全无视佩卢索家的两个孩子,长时间和吉耀拉的母亲聊天。最后大家开始跳舞了,气氛得到缓和,聚会变得很喧闹,没人会注意到什么异样。

刚开始放的是传统舞曲,接着放了一支新潮的摇滚舞曲,所有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对摇滚乐充满了好奇。我跳得浑身发热了,就待在一个角落里。我当然会跳摇滚舞,在家里经常和弟弟佩佩一起跳,星期天在莉拉家里,我也和她一起跳,但我觉得自己太笨重了,跟不上那种轻盈、敏捷的调子。尽管我不愿意停下来,但我还是决定待在那里看着,我看莉拉跳得也不怎么样,她移动身体的样子有些滑稽。我之前也告诉过她这一点,她觉得我的批评是一种挑战,她自己练习了很久,因为里诺也不愿意跳。她在任何事上都追求完美,那天晚上,她也和我在一边站着,看帕斯卡莱和卡梅拉跳,他们跳得真不错。

后来恩佐走到了莉拉身边,这个小时候向我们撇过石头的男孩,后来忽然和莉拉竞赛数学,还曾经送给莉拉一串花楸果。在那些年里,他习惯于辛苦劳作,虽然个子不高,但长成了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他现在看起来好像比里诺还要大,好像是我们中间岁数最大的。他的身上的每根线条都似乎在说明:他早上起得很早,他和蔬菜市场的“克莫拉”黑帮有染。一年四季,无论严寒还是下雨,他都会用马拉车卖水果和蔬菜,在整个城区的街道上兜售。但从他的脸上、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一头金发上,还是能看出那个反叛少年的影子,那是我们熟悉的影子。除此之外,恩佐说话很少,他一直说方言,我们没人和他开玩笑、聊天。那天是他发起对话的,他问莉拉为什么不跳舞。她回答说,她还不怎么会跳这支曲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熟。”当放出另一支摇滚曲子时,恩佐捉住了莉拉的一只胳膊,很自然地把她推入了舞池。莉拉——假如没有她的许可,有人敢动她一根指头,她都会一下子跳起来,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但那时候,她没有反抗,很显然她想跳舞。她甚至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沉浸在音乐里。

我马上就看到:恩佐的确不怎么会跳舞,他的身体不怎么会动,而且很严肃拘谨,但他非常在意莉拉,很希望讨她欢心,向她展示自己。尽管莉拉跳得不如卡门,但也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我很沮丧地想到:恩佐也喜欢她。这时候我发觉,就连肉食店老板斯特凡诺也不停地看着她,好像莉拉是一个电影明星。

就在莉拉跳舞时,索拉拉兄弟来了,我一看到他们就掉过头去。他们和糕点师傅还有他妻子打招呼,友好地拍了拍斯特凡诺的肩膀,然后站在那里看跳舞的人。开始,他们用一种城区老大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艾达,然后转过目光,互相小声嘀咕了一阵子。他们用手指了指安东尼奥,很夸张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但安东尼奥假装没看到。最后他们注意到了莉拉,他们长时间地盯着她看,在耳边嘀咕了一阵,米凯莱做了一个很明显的赞同手势。

我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他们站在那里,很明显:女人们都喜欢他们,尤其是喜欢马尔切洛。他好像一点儿也不记仇之前发生的关于裁皮刀的那件事,不仅如此,在短短几秒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莉拉优雅柔美的身体所吸引,被她那张整个城区,或者说整个那不勒斯都不怎么常见的面孔吸引住了。他一直盯着莉拉,就好像他仅有的一点脑子也迷失了,他一直盯着她,一直到音乐结束。

忽然间,恩佐把莉拉送到了我站的那个角落。斯特凡诺和马尔切洛一起过来邀请莉拉跳舞,但帕斯卡莱占了上风,莉拉很优美地跳了一下,幸福地拍了拍手表示同意。她十四岁的娇小身姿被四位不同年龄的男性围绕着,每个男性都自信满满。碟片机开始放音乐了,斯特凡诺、马尔切洛和恩佐都很迟疑地向后退去,帕斯卡莱开始和莉拉跳舞,因为舞伴跳得很好,她马上就放开了。

这时候,可能是出于对哥哥的爱,也可能是为了搅局,米凯莱·索拉拉决定让局面更加复杂。他用手肘碰了一下斯特凡诺,大声对他说:“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那个人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还是一个可恶的共产党。他抢了你的舞伴,你还在这儿看着他和那个妞跳舞?”

帕斯卡莱当然听不到这番话,因为音乐很高,他正在忙着和莉拉玩高难度动作。但是我听到了,恩佐在我旁边也听到了,斯特凡诺当然也听到了。我们都等着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斯特凡诺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小伙子,他家的肉食店生意很好,他打算买下临近的铺子,扩大自己的店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确信生活会赋予他所有他期望的东西。他用一个讨好的微笑看着米凯莱,对他说:“让他们跳吧,他跳得不错。”然后,他继续盯着莉拉看,就好像他最在意的人是莉拉。米凯莱做了一个讨厌的鬼脸,就去找糕点师傅和他的妻子了。

现在,米凯莱干什么呢?我看到他在激动地和舞会的主人说话,他用手指着坐在角落里的玛丽亚,指着斯特凡诺、阿方索和皮诺奇娅,又指着跳舞的帕斯卡莱,然后又指着和安东尼奥跳舞的卡梅拉。舞曲停了之后,吉耀拉的母亲很客气地拉着帕斯卡莱的胳膊,把他带到一个角落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去吧,”米凯莱笑着对他哥哥说,“道路已经扫清。”马尔切洛又志高气昂地走到了莉拉面前。

我很确信莉拉会拒绝他,我知道莉拉有多讨厌他,但事情并非如此。音乐再次响起,她的每块肌肉都想跳舞,她先是用目光搜寻帕斯卡莱,但没看到他,她捉住了马尔切洛的一只手,就好像那仅仅是一只手,就好像他的那条胳膊和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存在。她浑身是汗,又开始了那时候对她来说最要紧的事情:跳舞。

我看着斯特凡诺和恩佐,气氛很紧张。我的心紧张得怦怦跳,帕斯卡莱恶狠狠地走到了卡梅拉跟前,跟她说了几句话。卡梅拉小声地抗议,但他让卡梅拉住嘴。安东尼奥也靠了过来,和帕斯卡莱说话,他们一起怒视米凯莱·索拉拉,米凯莱正对斯特凡诺低声说着什么。这时候,马尔切洛在和莉拉跳舞,拽着她,举起她,拍打着她。安东尼奥扯过了正在跳舞的艾达。音乐结束了,莉拉回到了我跟前。我对她说:“要出事儿了。我们该走了。”

她笑了,大声说:“即使是发生地震了,我也要再跳一支。”她看着靠在墙上的恩佐。这时候,马尔切洛又过来邀请她跳舞,她又去跳了。

帕斯卡莱走到我跟前,阴着脸说我们该走了。

“我们等莉拉跳完。”

“不,我们马上走。”他断然地说,非常粗暴,不容置否。他径直向米凯莱·索拉拉走了过去,狠狠地碰了他的肩膀,但米凯莱笑了起来,低声说了一句脏话。帕斯卡莱向门口走去,后面跟着不情愿离开的卡梅拉,安东尼奥也扯着艾达离开了。

我转过头去,想看恩佐在做什么,他还是靠着墙站着看莉拉跳舞。音乐结束了,莉拉向我走来,马尔切洛挽着她的胳膊,眼睛里泛着幸福的光芒。

“我们该走了。”我几乎是紧张地嘶叫着。我的情绪应该是刺激到了莉拉,因为声音里的焦虑终于传递到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四周,好像醒悟过来了。

“好吧,我们走吧。”她有些不安地说。

我径直向门口走去,没再迟疑。音乐又响起了,马尔切洛·索拉拉捉住了莉拉的一只胳膊,他笑着祈求她说:“别走,我送你回家。”

莉拉好像这时候才认出了他,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忽然间她觉得很惊异,他居然那么亲切地抓着她的胳膊。她试着甩开马尔切洛的手,但他握得更紧了。他说:“再跳一支吧。”

这时候,恩佐从墙壁那边走了过来,他捉住了马尔切洛的一只手腕,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很平静,个子不高,年龄也还小,好像并不费什么力气,但他手臂的力量只有在马尔切洛的脸上能看到。马尔切洛放开了莉拉的手臂,露出疼痛的表情,马上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我听见莉拉很愤怒,用方言咬牙切齿地对恩佐说:

“他敢碰我,你看到了吗?动我?那坨狗屎!幸亏里诺没来。假如他敢再来,他的死期就到了。”

她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和马尔切洛跳了两次舞吗?有没有可能她就是这种人?

我们在外面遇到了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卡梅拉和艾达。帕斯卡莱气疯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副模样。他破口大骂,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目光像疯子一样,没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他很气愤,针对米凯莱,尤其是针对马尔切洛和斯特凡诺。他说了很多我们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他说索拉拉家的酒吧一直都是黑社会“克莫拉”据点,是放高利贷的人、走私贩的黑窝,是收买选票的地方,是保皇党的基地。他说堂·阿奇勒给纳粹法西斯当过间谍,他说斯特凡诺用来开肉食店的钱是他父亲通过黑市赚的。他大声叫喊着:“爸爸把他杀了,他杀得好。现在轮到索拉拉父子了,我来弄死他们。最后我也要让斯特凡诺和他全家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他叫喊着,最后指着莉拉,就好像她犯了最严重的罪行,他说:“你,你居然和他跳舞,真不要脸!”

就在这时候,帕斯卡莱的愤怒也激起了安东尼奥一肚子气,他也喊起来,就好像他是生帕斯卡莱的气,好像帕斯卡莱要剥夺他要杀死索拉拉兄弟的快乐,因为他们对艾达做了那种事情。这时候,艾达马上哭了起来,卡梅拉最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恩佐劝说大家都不要待在路上。“我们回家睡觉吧。”他说。

帕斯卡莱和安东尼奥都让他闭嘴,他们都想留下来对付索拉拉兄弟。他们用一种假装出来的平静对恩佐说:“你去吧,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这时候恩佐慢慢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我也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最让我感动的事情是——莉拉也哭了起来,我从来都没见她哭过,从来没有。

我们四个姑娘都哭得很绝望。帕斯卡莱看到莉拉哭了,才心软了。他用顺从的语气说:“好吧,今天晚上不动手。我们和索拉拉兄弟改天再算账。我们走吧……”我和莉拉抽泣着,立刻挽着手把帕斯卡莱拉走了。我们说了一些索拉拉兄弟的坏话,尽管我们认为对付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假装他们不存在。最后莉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问:“纳粹法西斯是什么人?帕斯卡!保皇党是什么?黑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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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描述帕斯卡莱的回答在莉拉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我要尝试讲述的话,也很容易搞错,因为那些话当时对于我没有任何具体的影响,但她受到这件事情的冲击,整个人完全变了。一直到夏天结束时,她还是不断对我重复那些概念,对于我来说那真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她所用的语言,现在可以概括为:任何举动、语言、叹息都包含着整个人类所犯的罪行。

她当然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说的,最主要的是,她完全着迷于那种对绝对真相的展示。她用手指着街上的人、东西和街道,然后会说:

“这个人参加过战争,他杀过人;那个人用棒子打过人,还给人上了蓖麻油;那个人告发过很多人;那个人让他母亲挨饿;他们在那栋房子里给人施加酷刑,杀过人;他们走过那块石头、行过法西斯礼;在那个角落里,他们用棒子打过人;那些人有钱是因为其他人挨饿;这辆汽车是靠卖加了大理石粉末的面包、还有黑市上的烂肉得的钱买的;那家屠宰场是靠偷盗铁路上的铜线、破坏拉货的火车开的;那家酒吧的后面有黑社会‘克莫拉’、走私和高利贷。”

很快,她不满足于帕斯卡莱的介绍,就好像他启动了莉拉头脑里的某种机制,现在她要把那些混乱的信息整理清楚。她越来越狂热、烦恼,可能她迫切需要把自己封闭在一种坚实的观念里,没有任何裂缝。她把帕斯卡莱干巴巴的信息和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混在一起。就这样,她通过我们从小长大的城区,还有那些普通的面孔来说明那些抽象的概念。法西斯、纳粹、战争、盟军、君主独裁和共和国,她让这些概念变着了街道、房屋、人们的面孔。堂·阿奇勒和黑市,佩卢索和共产党,索拉拉家的祖父是黑社会“克莫拉”成员、父亲西尔维奥是法西斯,比那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和米凯莱还要糟糕。在她的眼里,她的父亲、鞋匠费尔南多,还有我的父亲,都从骨髓深处沾染了各种罪孽,所有人都是罪孽深重的罪犯,或是帮凶,所有人都可以被几个小钱收买。她和帕斯卡莱把我关进一个可怕的世界,没有任何出口。

最后,帕斯卡莱不说话了,他也被莉拉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能力打败了,莉拉会把所有事情串成一条,从各个方面强加给你。我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散步,假如开始是他说,现在是他在听她说。他爱上莉拉了,我想。我想莉拉也会爱上他的,他们会订婚,结婚,会一直谈论这些政治问题,他们会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也会谈论这些问题。开学的时候,我一方面觉得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时间和莉拉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希望从那个世界中脱离出来、那个罪行累累的世界,还有那些我认识的人,我爱的人:莉拉、帕斯卡莱、里诺,所有人,血管里流淌着怯懦和顺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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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前两年要比初中更加辛苦。我们班有四十二个学生,是那所学校极少数的男女混合的班级之一。女生极少,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在吉耀拉说了很多大话之后(“是的,我也要去上高中,要和你坐同桌”),最终她初中毕业还是去索拉拉的酒吧里给她父亲当帮手了。男生中间,我就认识阿方索和吉诺,他俩坐在一张靠前的桌子上,胳膊肘挨着,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们都假装不认识我。教室很臭,充满了汗腥味,还有臭脚和担忧的气息。

高中的前几个月,我都默不作声,没和别人说话,我的手一直放在额头或者下巴上,这两个地方的粉刺总是层出不穷。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基本看不到老师,还有黑板上的字。我和我的同桌互不认识。奥利维耶罗老师给我搞到了需要的书,那些书很脏很破,但能用。我用初中学到的方法来要求自己:从下午一直学习到晚上十一点,从早上五点学习到七点,然后去上学。我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时,经常会遇到莉拉,她也正跑向铺子,去开门打扫、擦洗。在她父亲和哥哥上班之前,她要把店里收拾干净。她会问我那天上什么课,问我学了什么,她要我具体地回答,假如我回答得不够详细,她会问我一系列问题,让我觉得很焦虑,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好,没办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就像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样。在寒冷的清晨,我黎明即起,在厨房里复习功课,和通常一样,我感觉自己牺牲了清早暖哄哄的被窝和睡眠,不是为了在那所阔人学校的老师面前表现自己,而是为了在鞋匠的女儿面前不丢脸。因为她的缘故,我早餐也吃得匆匆忙忙,一口气喝下牛奶和咖啡就跑上大路,因为我不想错过和她一起走的那段路,哪怕一米。

我在大门口等她,看见她从她住的那栋楼里出来。我看到她不断在变化——她现在比我高一些,走路的样子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她的身体变得圆润,好像她的脚步也变得柔软起来。嗨!嗨!打个招呼后,我们马上就聊了起来。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就会告别,她向修鞋的铺子走去,我走向地铁站。我不断回头,看她最后一眼,有一两次,我看到帕斯卡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陪她走那段路。

地铁里挤满了脏兮兮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睡眼惺忪,还有人们早上抽的第一支烟。我不抽烟,不和任何人说话。那短短几分钟里,我忧心忡忡,在脑子里温习功课,我脑子里疯狂冒出的那些陌生的语言,和我们城区通用的语言完全不同。我最害怕的是学业上的失败,我母亲的不悦,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奥利维耶罗老师的白眼。其实当时我唯一真实的想法是:找一个男朋友,在莉拉宣布她和帕斯卡莱在一起之前,我要马上找一个男朋友。

那种紧迫感越来越强烈。我很害怕从学校里回去,我担心遇到她,担心她用喜悦的声音告诉我,她和帕斯卡莱·佩卢索做爱了;或者不是和帕斯卡莱,而是和恩佐;或者不是和恩佐,而是和安东尼奥;或者是和斯特凡诺·卡拉奇,那个肉食店老板;甚至是和马尔切洛·索拉拉。莉拉总是那么反复无常,出人预料。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基本上都成人了,他们都对她充满期望。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她忙于鞋子的事情,专注于研究我们生活的这个可怕世界的历史,加上交男朋友,她不再会有时间给我。有时候从学校里回来,我远远地绕开,不想经过他们家的铺子。假如我远远看见她,我也会因为焦虑改变路线;但后来我实在抵挡不了,向她走去,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我们的学校是一栋非常破败的灰色建筑。在学校进进出出,我会看那些男生,死死地盯住他们,想让他们感觉到我的目光,想让他们也看到我。那些和我同龄的同学,有的穿短裤,有的穿上宽下窄的军裤,有的穿长裤。我看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他们大部分人都是西装领带,但很少穿大衣,他们想摆酷,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怕冷,他们留着板寸,光秃秃的脖子露在外面。我更喜欢那些高年级的男生,但现在能有一个上高一的男朋友也不错,重要的是,要是一个穿长裤的男生。

有一天,有个男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走路的样子很懒散,他很瘦,栗色的头发鬈曲着,面孔很英俊,我感觉很熟悉。他有多大?十六?十七?我仔细看了看他,又走回去看他,心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那是尼诺·萨拉托雷!他是多纳托·萨拉托雷——那个铁路职工兼诗人的儿子!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显得漫不经心,没有认出我来。他的外套袖子皱巴巴的,肩膀很窄,裤子很破旧,脚上的鞋子也脏兮兮、乱糟糟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阔气,不像斯特凡诺那样炫耀,尤其不像索拉拉兄弟,虽然他父亲写了一本诗集,但很显然他们还没有变成有钱人。

尼诺的忽然出现让我非常不安。从学校出来,我想马上跑去找莉拉,告诉她这件事,那种冲动非常强烈,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假如我告诉她,她一定会要求我陪她去学校看他。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尼诺根本没注意到我——小学时那个瘦弱的金发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青春痘、十四岁的胖子——他没认出来我。但他会一眼认出莉拉,会马上被她征服。我决定把遇到尼诺·萨拉托雷的事情藏在心里。他从学校出去时,一般都低着头,晃荡着走向加里波第路。从那天开始,我去学校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看到他,或者只是远远看到他。

秋天也飞驰而去。一天早上,我被提问了,问题和《埃涅阿斯纪》有关,那是我第一次被叫到讲台上。那位老师杰拉切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态度有些厌烦,总是很响地打着哈欠。我在说“神谕”这个词时弄错了音调,他马上就笑了起来。他根本想不到,尽管我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但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会用到那个词。所有人都笑了,尤其是吉诺,他和阿方索坐在第一排。我觉得很耻辱。过了几天,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拉丁语考试。杰拉切老师把改好的考卷带到课堂上,问道:

“格雷科是谁?”

我举起了手。

“你过来。”

他问了我很多词尾变化、动词,还有句法的问题。我心惊肉跳地答着题,因为他很仔细地看着我,他从来都没那么关注过班里的任何人。最后他没做出任何评价,就把考卷给我了,我得了九分。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地位得到了提升。我的意大利语考试得了八分,历史考试没有弄错任何一个日期,还有地理考试——我知道所有的面积、人口、地下矿藏,还有农业。我的希腊语的成绩尤其让他目瞪口呆。因为我事先和莉拉学习过的缘故,我对那些希腊字母很熟悉,我能流利地阅读,语音语调也掌握得很自如,我终于获得了老师的当众表扬。我的优异成绩就像一个定理,也震撼到了其他老师。以至于有一天早上,教宗教的老师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愿不愿意注册一个免费的神学函授课程,我说愿意。快到圣诞节时,出于敬佩,所有人都叫我格雷科,很少人叫我埃莱娜。

吉诺开始在学校门口徘徊,等我和他一起回我们居住的城区。有一天回家时,他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女朋友。尽管他还是一个小毛孩,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总比没有的好,我就接受了他。

圣诞节期间,所有那种让人激动不安的压力都得到了缓解,我又重新融入我们的城区。我的时间宽裕一点了,经常和莉拉见面。她发现我在学习英语,自己也去借了一本语法书来看。现在她已经认识很多英语单词,发音马马虎虎,当然我的发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直在纠缠我,总是说:你回到学校以后问问老师,这个怎么念,那个怎么念。

有一天,她把我带到她家的铺子里,给我展示了一只金属盒子,里面放了一些纸片:纸片一面写着意大利语,另外一边写着英语:“铅笔/Pencil;理解/understand;鞋子/shoe”。那是费拉罗老师建议她的方法,这是学习生词的一个极好的办法。她读着意大利语,想让我说出英文,但我的单词量少到几乎没有。我感觉她似乎无论哪个方面都比我强,就好像上了一所秘密的学校。我也注意到,她在意的事情就是想向我展示出:我学的东西她都会。我更乐意谈论其他事情,但她一直在问我希腊语词格。我很快发现当我还在学习第一个词格时,她已经学到第三个了。她问我《埃涅阿斯纪》的故事情节,她最近非常迷恋这部史诗。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她就读完了整部史诗,但我在学校才读到第二章的一半。

她跟我谈到了狄多女王,谈到很多细节,但对这个人物我还全然不知。我不是在学校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是从她那儿听到的。有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评论,让我觉得很震撼。她说:假如没有爱情,不仅人们的生活会变得枯燥,整个城市的生活也会变得无聊。我不记得那句话具体是怎么说的,但内容基本就是这样。我把这句话和我们居住的肮脏街道、尘土飞扬的公园、被新建筑破坏了的乡村,还有每个家里发生的暴力事件联系在一起。我很担心她会和我谈起法西斯、纳粹和共产党,所以没有回应。我想让她明白,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我一口气对她说了两件事:首先我和吉诺成了男女朋友,其次尼诺·萨拉托雷也来我的学校上学,他现在比上小学时还帅。

她眯起眼睛,我很担心她会对我说:我也交男朋友了。但是没有,她开我玩笑说:“你和药剂师的儿子做爱啦。不错啊!你也委身与人,就像埃涅阿斯的情人一样……”

她的话题忽然从狄多女王转到了梅丽娜身上。她和我谈论了很久,因为我基本上不知道我们楼里发生的事情,我很早去上学,晚上很晚才回来。莉拉提到她家的这位亲戚时,好像一直都很关注她,她和几个孩子吃得不好,她不得不和艾达一起打扫和清洗楼梯(安东尼奥挣的钱根本不够用),再也听不到她在楼梯间唱歌,快乐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她只是很机械地干活。根据莉拉的描述,梅丽娜弯着腰,从顶楼开始,用湿抹布逐个擦洗台阶,一段楼梯一段楼梯清洗干净,即使是一个比她身强力壮的人最后也可能会累垮。假如有人在她清洗楼道时上上下下,她就会破口大骂。艾达对莉拉说,有一次有人破坏了她母亲的工作成果,她犯病了,从水桶里喝脏水,艾达不得不把水桶抢过来。你明白吗?我们聊着聊着,就从吉诺聊到了狄多身上,埃涅阿斯抛弃了狄多女王,最后又聊到了那个疯寡妇。这时候,我又提到了尼诺·萨拉托雷,她仔细地听我说完,对我说:“你告诉他梅丽娜的事,让他告诉他父亲。”她又恶毒地补充道:“光写几句诗,那是太容易了。”最后她笑了起来,用很庄重的语气发誓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永远也不会写任何诗。”

“我不相信。”

“就这样。”

“但其他人会爱上你的。”

“那是他们倒霉。”

“他们会像狄多女王一样受罪。”

“不会的。他们会和别人在一起,就像埃涅阿斯的所作所为,最后他和一个国王的女儿在一起了。”

我还是表示不信。有时候我也会提到男女朋友的事,现在我有一个男朋友了,我喜欢谈论这些事情。有一次,我很小心地问她:“马尔切洛·索拉拉现在做什么,他还在追你吗?”

“是呀。”

“你呢?”

她很鄙夷地笑了一下,意思是:马尔切洛·索拉拉让我觉得很恶心。

“那恩佐呢?”

“我们是朋友。”

“斯特凡诺呢?”

“你觉得所有人都看上我了?”

“是的。”

“每次我去他们店里,尽管排队的人很多,他总是先照顾我。”

“你看到没?”

“没什么可看的。”

“那帕斯卡莱呢?他向你告白了吗?”

“你疯了吗?”

“我看见他早上陪你去店里。”

“他向我解释,在我们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但和我们小时候提到的“之前”完全不同。她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以前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法理解发生的事情。这个城区的每样东西、每块石头,或者说每块木头,都是在我们之前出现的。我们在这里长大,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从来也没有想过,也无法了解。不仅仅是我们,她父亲假装之前什么也没有,她母亲也一样。我父母,包括里诺,大家都假装不知道斯特凡诺的肉食店“之前”是佩卢索的木匠铺子,属于帕斯卡莱的父亲;堂·阿奇勒的钱,还有索拉拉他们家的钱是“之前”挣的。她试探了一下她父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谈论这些。没有法西斯,没有国王,没有压迫,没有欺压,没有剥削,这些都没有存在过。他们很痛恨堂·阿奇勒,也很害怕索拉拉,但是他们不管这些,他们去堂·阿奇勒儿子的店里花钱,有时候还让我们去。他们投法西斯的票,投那些保皇党的票,那是因为索拉拉让他们那么做。他们想,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们已经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但他们还是在里面,和之前一样,他们也让我们待在里面。就这样,我们根本就没意识,一切照旧。

“之前”这个话题,让我很震撼,要比她谈论的其他那些可怕的话题更让我印象深刻。我们在那个圣诞假期谈论了很多,在铺子里,在街上,在院子里,我们谈论所有事情,包括那些很小的事情。我们很自在。

-19-

那个阶段的我觉得自己很强大。我在学校的表现很完美,我跟奥利维耶罗老师汇报了自己的成绩,她表扬了我。我和吉诺见面,每天一起走到索拉拉酒吧,他买一块点心,我俩一起吃,然后往回走。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是莉拉在依赖我,而不是相反。

我走出了我们的城区去上高中,我和那些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男生在一起,而不像她只能和泥瓦匠、技工、修鞋的、卖水果的、卖肉食的,还有鞋匠在一起。当她跟我谈起狄多女王、学习英语单词的方法、希腊语第三词格,或者她和帕斯卡莱谈论的那些政治话题时,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这么做是为了引起我的关注。就好像她最终也感觉到有必要向我展示她能像我一样思考。甚至,有一天下午,她带着一丝犹豫,决定让我看看她和里诺暗地里做的鞋子。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就是她生活在一个没有我的神奇世界里。我甚至觉得,她和她哥哥在谈起这些不体面的事情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或者只是我自己觉得高人一等。他们在储物间里翻找,拿出一个纸包时,我假惺惺地鼓励他们打开。但当他们把一双男鞋展示在我面前时,我马上觉得那双鞋子很不同寻常:鞋子是褐色的,鞋码是四十三,里诺和费尔南多都穿这个号。我记得这双鞋和莉拉的设计图纸中的那款一模一样,看起来又轻便又结实,我从来没见过人穿这种鞋子。他们让我用手触摸,给我展示鞋子的质量,我用热情的声音恭维他们。“摸摸这里,”里诺说,我的表扬让他很振奋,“告诉我,你能不能摸到缝线。”“摸不到,感觉不到。”我回答。这时候,他把鞋子从我手上接了过去,对折,揉了揉,给我展示它很结实。我表示赞同,我说:“很棒!”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鼓励我们时一样。但莉拉看起来一点也不满意,不像哥哥那么振奋,她对里诺指出了那双鞋子的问题:“爸爸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毛病吧?”

后来,她很严肃地说:“我们再用水试试。”哥哥表示不同意,但她还是把脸盆装满水,把一只手放到鞋子里,假装是一只脚,在水里“走”了几步。“她要玩一下。”里诺不耐烦地对我说,就像一个大哥在说自己淘气的小妹妹。他看到莉拉把那只鞋子拿出来,又露出一副担心的样子,问:“怎么样?”

莉拉把手拿出来,几个手指相互触摸了一下,把鞋子递给他说:

“你摸一下。”

里诺把一只手伸了进去,说:

“鞋子是干的。”

“只有你才那么觉得,其实很潮湿。莱诺,你摸一下!”

我也摸了一下。

“有点潮。”我说。

莉拉做了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看到了吧?在水里放一分钟就那么潮了,这样不行,我们要拆了重做。”

“操!是有点儿潮,那又怎么样呢?”

里诺发怒了,不仅如此,在我眼皮底下,他好像发生了变形:他的脸变得很红,眼睛周围和颧骨都胀起来了。他实在忍无可忍,对他妹妹说了很多脏话。他一边咒骂,一边抱怨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他指责莉拉,说她先是鼓励他,现在又让人泄气。他大喊大叫,说他再也不想待在这个恶心的地方,给他父亲当奴隶,看着别人都发财。他拿起了一个铁鞋楦要丢到莉拉身上,假如他真的丢出去,莉拉会被他当场打死的。

我离开了他们的铺子,觉得有些迷乱:一方面,我不知道那个通常都很客气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愤怒;另一方面,我的观点变得那么具有权威和决定性,这让我觉得很自豪。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我脸上的青春痘在变干。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那是学校的生活让你很满意,也是爱情滋润的结果。”莉拉对我说,她有些忧伤。

-20-

快过新年时,里诺狂热地希望新年夜放很多鞭炮和烟花,要比任何人都放得多,尤其要把索拉拉兄弟比下去。莉拉开他的玩笑,但有时候对他也非常严厉。她对我说,她觉得一开始哥哥对通过制鞋变得有钱这件事表示怀疑,但现在好像又过于激进,觉得自己已经是“赛鲁罗”鞋厂的老板了,不想再做一个普通的修鞋匠了。这件事情让她很担忧,她以前不了解里诺的这一面。她一直觉得哥哥只是有些急躁,偶尔有攻击性,但不是一个爱吹牛的人。现在的他的态度和以往不同,他觉得自己快要变得有钱、是个小老板了。在他眼里,索拉拉兄弟是成功年轻人的典范,需要模仿和超越,所以,他要在过新年时放很多烟花鞭炮,预示在新的一年里超越他们。城区里那些对索拉拉家心怀嫉妒的人,都觉得索拉拉是敌人,需要打败他们、取代他们的位子。

莉拉从来都不说闲话,她不像院子里的其他像卡梅拉那样的姑娘。但这次她说:“也许,我让他产生了一种幻想,现在他没法控制这个梦想。”那本来是莉拉的梦想,她觉得可以实现,她哥哥是实现这个梦想的重要环节。还有,她很爱自己的哥哥,哥哥比她大六岁,但她不想把他变成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梦想的小男孩。她经常说里诺缺乏实干精神,不能脚踏实地,面对困难,总是有些过激,比如和索拉拉兄弟较劲。

“也许是因为他吃马尔切洛的醋。”有一次,我对她说。

“也就是说?”

她笑了,装傻,其实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马尔切洛·索拉拉每天在她们家铺子前面晃来晃去,有时候走路,有时候是开车。里诺应该觉察到这一点了,他不止一次警告妹妹:“你不要跟那个混蛋讲话,想都别想。”也许,马尔切洛·索拉拉对他妹妹有意思,他不能毫不客气地打破索拉拉兄弟的脸,他想通过烟花来展示自己的力量。

“假如事情是这样的,你会同意我说得有道理?”

“在哪个方面有道理?”

“就是他现在变成了一个爱吹牛的人,他从哪儿搞到买烟花的钱呢?”

这是真的。整个那不勒斯,在我们的城区,那年的最后一夜真是一场战争:耀眼的火光、爆破声四起,鞭炮和烟花产生的浓烟让人看不清周围,烟钻到屋子里,让人睁不开眼睛,呛得人直咳嗽。但鞭炮、冲天炮和各种烟花都是要钱的,通常谁最有钱,谁就放得多。我们格雷科家里没有钱,过年时家里用来买鞭炮的钱很少。我父亲会买一盒烟花、一串鞭炮,还有几个小小的礼炮。到半夜,他会把一些鞭炮和烟花交到我手上,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有那种会炸出星星的烟火,还有那种旋转烟花。我很激动,也很害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耀眼的烟花在我手指不远的地方形成一个个火圈。我父亲会跑过去,把冲天烟花放在大理石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用香烟点燃导火索,一道道明亮的火光冲向天空,他很激动,最后他把瓶子也扔到街上。

莉拉家的烟花也一直很少,近乎没有,里诺很早就开始抗议。从他十二岁开始,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新年的半夜时分,他会和那些比他父亲大胆的人,去捡那些没有炸开的鞭炮。外面鞭炮和烟花声一停,他就会跑出去。他把捡来的鞭炮和烟花放在池塘边点燃,享受鞭炮的噼里啪啦,烟花冲向天空,最后炸开的欢乐。他的手上还有一道伤疤,一个很宽的印子,那是因为有一次他缩手缩得太慢了。

一九五八年年底的那场较量,有很多表面和深层的原因,还要补充的一点就是:里诺想洗刷自己贫穷童年遭受的耻辱。他开始到处搞钱,购买烟火,但大家、包括他自己也知道,尽管他现在充满狂热,大张旗鼓,他还是没办法和索拉拉兄弟抗衡。每年,那对兄弟会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来来回回,每次行李箱里都会装满烟花爆竹,那是他们新年夜里要放的。那些烟火简直可以杀死鸟儿,吓到猫儿、狗儿和老鼠,让整栋楼房的每块瓷片都抖动起来。里诺从铺子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他和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尤其是和恩佐——那时候恩佐相对比较有钱,他们也准备了一些烟火储备,让他们至少不丢面子。

当我和莉拉去斯特凡诺·卡拉奇家的肉食店买新年晚餐用的东西时——那是我们的母亲派我们去的,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出人意料的事情。肉食店里挤满了人,柜台后面,除了斯特凡诺和皮诺奇娅,阿方索也在帮忙,他对着我们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们在后面排队,估计要等很久,但斯特凡诺非常明确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他弟弟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的高中同学阿方索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问我们有没有购物的单子。我们把单子给了他,他拿着就走了。过了五分钟,我们要买的东西准备好了。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包里,给玛丽亚太太付了钱就离开了。但我们没走几步,这时不是阿方索,而是斯特凡诺,用他那种成熟男人的声音叫我:

“莱诺!”

他赶上我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笑容很客气,唯一破坏他完美的是白衬衣上有一块油渍。他是对我们俩说——用方言说,但他眼睛看着我:

“你们愿不愿意来我家庆祝新年?阿方索也希望你们能来。”

在父亲被谋杀之后,堂·阿奇勒的妻子和孩子的日子很简单,他们深居简出:教堂、肉食店、家里,最多去参加一些不能回避的聚会。他们邀请我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看着莉拉,回答说:

“我们已经有约了,我们和莉拉的哥哥,还有很多其他朋友……”

“你们也告诉里诺吧,包括你们的父母。我们家房子很大,放鞭炮可以去楼顶。”

莉拉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插了一句:“帕斯卡莱和卡门·佩卢索,还有他们的母亲也会和我们一起过节。”

这句话本该中断任何继续对话可能:阿尔佛雷多·佩卢索现在关在监狱,因为他杀死了堂·阿奇勒,堂·阿奇勒的儿子不能邀请阿尔佛雷多的孩子在他家里庆祝新年。但是斯特凡诺看着莉拉,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她一样,带着一种很专注的目光、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好吧,你们都来吧。我们喝香槟酒,一起跳舞,新年,新生活……”

他说的话让我很感动。我看着莉拉,她也有些茫然,嘀咕了一句:

“我们要和我哥哥先谈谈。”

“谈好了告诉我。”

“那烟花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带上我们的烟花,你呢?”

斯特凡诺微笑了一下,说:

“你要多少烟花?”

“很多很多。”

这个年轻男人又把目光投向我,说:

“只要你们来我家,我答应你们,就是到天亮时,我们还有烟花可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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