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宁村
“他还没死呀!不能烧,再等一等,求求你们了!”一位蓬头乱发的妇女两眼无神的瘫坐在被胡乱的盖了一层破白布的男人尸体旁,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哀求:“再等一天再烧行不?再等一等……”
“不能在等了!刚过去的瘟疫里死的人的尸体都烧了,连齐大娘家没满月的小娃仔的尸体都给烧了,没有像你这样还藏着掖着不让烧的。”
“要不是这气味太难闻都没人发现,我看你这是自己不想活还想拉着我们给垫背呀!今天这尸体必须烧!”
一大群人前来嚷嚷着要烧尸体吵得是不可开交,终于,为首的一魁梧中年男子开口了:“东嫂,你男人这尸体都放了快三天已经发臭了,再放下去要是再闹一场瘟疫我们可谁都跑不了!”
“是呀,我们这些没有籍帖的散人虽说都是烂命一条不值什么钱,可好歹还是想着要活命的,还眼巴巴望着哪天祖上积了阴德来了摘奴司的贵人带我们离开这地方……”
“大莫姑娘,你自己这几分不入流的姿色也好意思指望被贵人们相中,这话说的可真是一点也不害臊。”
“徐二家的,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想我当初也是有籍帖的大户人家……”这大莫姑娘向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虽说由于这些年来长久的营养不良导致面色蜡黄,骨瘦如柴,样貌确实是不敢恭维,但到底是没有什么坏心思。
不过徐二家媳妇的话也是实在不好听,这两人现今扭打在一起,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服的,旁人劝不住拉不开,场面十分尴尬。
好大会功夫这两人才消停下来想起今儿的正事来,两三个年轻小伙将尸体抬上早准备好的树枝堆里,其中一个小伙麻溜的朝树枝堆方向丢下了手里的火把后赶紧跑开,东嫂站在一旁哭的是死去活来。
熊熊大火烧的十分干脆,霎时间乌烟滚滚,四周的空气里也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哭天喊地声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显得异常诡异。
就在这时,从村口那边走来两人,一高一矮,大伙隔着浓烟看的也不大清楚,待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对婆孙。
那婆婆满头银发身子骨倒是十分好,腰板挺的直直的,不驼背,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各位,我和我孙女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待,初来乍到贵村庄,还望各位多多关照,谭某感激不尽!请问这里可是破宁村?”
刚才那为首发话的魁梧男子正是大伙推举出来的村长,有人要入村自然是他要接待负责的,只是往常有人要进来住也就进来住了哪会打什么招呼,人心里都清楚这里又不是什么真正的村庄,而且这二人看上去虽穿着素朴却没有补丁,明明是没有籍帖的散人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气质非凡,让人不由的心生尊敬,轻易不敢冒犯。
“这里正是破宁村,婆婆您说话太客气了,谁人不知这破宁村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大伙都是没有籍贴的可怜人罢了!”村长客客气气的回了话:“不知婆婆您怎么称呼呀?”
“鄙名不值一提,大伙要是看得起我这老婆子,只管叫我一声谭婆即可。”确认这儿正是破宁村后,谭婆心里的一块重石总算是落了地。
话音刚落,一个小脑袋从谭婆身后探出,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目光停留在那堆大火上,正发愣间就听到一声咋乎。
“呀,好俊俏的小女娃啊!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呀?”大莫姑娘看见这张可爱的漂亮小脸两眼放光,满是欢喜和羡慕。
女娃没有答话,吓的赶紧躲回谭婆的身后,表现出一般小孩子该有的胆怯模样,却在心里悄悄祈祷着:婆婆啊婆婆,这次您可千万不要再给我取像“阿花”这样的名字了!
“她怕生,胆子小。”谭婆轻拍安抚了一下女娃,不慌不忙回道:“刚满七岁,以后各位叫她香儿就好了。”女娃松了一口气。
“我们原本也是籍人,一年前家族中有人犯了事受了连累被没收了籍帖赶了出来,她爹娘在途中也病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带着她四处流浪,看的出来姑娘你很是欢喜我这孙女,今后就麻烦你多担待着她些了。”
如此是也,这一番回话顿时揭开了大伙们的疑惑,难怪这二人的言行举止不像一般散人那样,原来是还没有真正习惯这散人的新身份,想必这婆孙二人在成为散人前必定也是出生大户人家才有了与这破宁村格格不入的气质。
散人当中着实也不乏原本是籍人的散人,其中就包括这莫大姑娘,这个破宁村是他们这些散人的聚集地,整日里都有一大堆散人进进出出,认识的不认识的,新来的还有出远门又回来的……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了,正事办完后大家也就散去了。
只剩下莫大姑娘被那一番回话给勾起了伤心的陈年往事,失神了好一会才想起回话:“那是自然的,谭婆。”差不多的身世境地使得她更加亲近这小女娃了:“香儿,以后你可以叫我莫姐姐哟!”
女娃偷偷瞥了一眼谭婆,得到准许后对着莫大姑娘那蜡黄瘦削的盈盈笑脸喊了一声:“莫姐姐。”
天色渐晚,莫大姑娘热情的将这婆孙二人拉回自己家中“好吃好喝”的款待了她的客人们,五六个发硬的米黄馒头,一盘没什么油水的咸菜,还有被她特意藏在柜子里用布块包裹好的几个烤红薯也尽数拿出。
莫大姑娘在家里翻来翻去也只能找到这些吃食,一脸难为情:“家里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将就吃点饱饱肚子还是可以的。”
“哪里的话,真是麻烦你了莫大姑娘。”谭婆连忙感激道:“要没有莫姑娘你,我和我孙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恐怕现在还得饿着肚子吃不到半口热食。”
话毕,谭婆暗自里瞥了一眼莫大姑娘,她正咬着夹了咸菜的馒头还有那烤红薯吃的正香,谭婆松了口气,抬头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孙女一个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眼神,小女娃收到暗示后赶紧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倒也不挑食,吃的那叫是一脸满足的幸福呀!
谭婆见状,慈爱的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用食,这丫头还真是不挑嘴,逮到什么吃什么,吃啥啥香。
不过这婆孙二人之前的假吃动作和彼此之间眼神交流的畅通无阻可谓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一顿操作下的隐蔽和熟练当真是旁人难以发现的,更何况是面对一个毫无心机,快言快语的大姑娘,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出来。
晚饭后,在莫大姑娘的介绍下,婆孙二人前往村子最里边靠近无名山的那处竹屋,从今往后,她们就要在那儿安家了。
由于村子前一阵子闹瘟疫死了不少人,所以村子空出许多还没人住的房子,原本这莫大姑娘是想着将村头西边那个现在空着还没人住的土房介绍给谭婆的,一来那房子还算结实,二来那房子离自己家近,以后来往也方便,她是真心欢喜这个两眼大大的好像会说话的女娃子,不过谭婆都以自己年纪大了喜静给拒绝了,偏偏要了那处风水不好的僻静竹屋……
那座竹屋一共三间,位于破宁村的最里头,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更不知是何人所建,新来村子里找住处的散人是都不会选这地方的,那儿离村口远不说,还杂草丛生荒凉的要命,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可勉强通往那里,最关键的是那竹屋背靠无名山!
这无名山远远望去,那山形就活像是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几个大魔头,白天看了都让人不寒而栗,到了晚上更是阴森森可怕得紧,令人毛骨悚然。
据说从前有几个刚来村子的散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年轻小伙,在这竹屋住下不过三月余的时日,也不知怎的就突然之间都病了,整日里一副没有力气病怏怏的样子,气血不足像丢了魂似的,后来这几人从竹屋搬出,在村里另一处住下一段时日后,病情竟然就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这事邪门了,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都知晓了。
于是大伙断定这无名山戾气重,连带着那竹屋也有着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宜居住,自此以后,村里人对那竹屋纷纷避之如蛇蝎,连多靠近一步都觉得慎得慌。
莫大姑娘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那竹屋的不详事迹全部一五一十告之对方,心想这下这对知晓实情的婆孙怕是不敢住那竹屋了吧!
“多谢莫姑娘告知,不过我和我孙女从来不信这鬼神之说,所以既然选下了这竹屋,该住的还是要住下的,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告辞!”谭婆一脸处事不惊,风轻云淡的神色看呆了莫大姑娘。
该住下的还是要住下的?这婆孙二人的胆量真真是大,莫大姑娘顿时哑然,待回过神看着早已走远的谭婆和香儿,心里不由生出一份钦佩来。
夏季蚊虫虽多,不过因为身上佩戴着谭婆特制的防虫香囊,所以这一路走来也少了被蚊虫叮咬的烦恼。
果然是杂草丛生呀!眼前的这条窄窄的过道要是不仔细瞅都难以发现。
“涅儿,天黑,当心点。”
“知道的,婆婆,您老也小心着!”
好在今夜月色极好,凭着皎洁月光可以依稀看清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女娃按耐不住,好奇的向无名山望去,这山形还真是和莫姐姐描述的一模一样。
谭婆早已将她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含笑问道:“涅儿可有害怕?”
“涅儿不怕!不怕!”谭婆这故意一问倒是恰到好处的消灭掉了女娃心里存留的最后几分怯意。
要说自己吧!打小是既不怕吃苦,也受的了初学武时的各种摔打疼痛,却偏偏和所有大小姑娘都一个样——怕鬼,还有看病时的扎银针,那玩意她更小的时候受过一次至今想起都觉得隐隐发痛冒冷汗。
谭婆心里跟明镜似的,你要说她这小孙女怕扎针她倒是爽快承认,绝不扭捏,可你要是说她怕鬼她是断然不肯轻易承认的,哪怕心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嘴上还是会一口一个不怕不怕,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那份故作勇敢,而怕鬼就是属于她的那一份“勇敢”。
接着走了一会儿,偶有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人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猛然嗅到扑面而来的花香。
花香?
莫非前面有……涅儿心里一阵窃喜,不由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月色朦胧间,她们要找的那处竹屋此时正立于眼前,屋前果然开满了各式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可谓姹紫嫣红,芳香四溢。
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小姑娘是不爱花的了吧,涅儿看着这些花儿是两眼放光,一脸兴奋,心下想着:这里那是什么邪地,明明是“曲径通幽处”“唯有暗香来”的隐世绝佳福地嘛!
哪里像传闻中说的那般骇人听闻,还有这竹屋后的无名山说不定山上有不少果树,指不定还埋有什么金银珠宝也说不定呢!
大概是出于爱屋及乌,现在涅儿看着这无名山还有这竹屋就明显顺眼多了,当然全都是看在花的面子上了。
谭婆自然是对她的小心思了然于心:“涅儿,天色已晚我们早些休息,来日方长,你若是有什么打算明日再说,还有,涅儿你得记住,从今天起你就叫小香,只有我和你时我才唤你为涅儿,至于身世就像我今天对他们讲的那样,不许和任何人提起我们以前的事,包括莫大姑娘知道吗?”谭婆一字一句嘱咐,目光如炬。
她一定要护她周全,那怕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命不久也,也要好好护住她,她可是……这是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对主上的交代,容不得有任何闪失,绝对不可以……
“放心吧,婆婆,小香知道的!”涅儿忙点下头,冲谭婆狡黠一笑。
虽说只有九岁,可到底这一路走来历经诸多坎坷,实属不易,自然多了几分不同于其他七岁孩子的那份心智和机敏,还有活下去的小心翼翼。
打从自己记事以来,谭婆就带着自己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每到一处暂时的落脚地,谭婆就会编制一个新故事,然后婆孙俩就会有一个新名字以及新身份,谭婆给自己取的名字当中有好听的自然也有自己不太喜欢的,总之这些年来自己换过的名字真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不过这次谭婆说她们会在这里带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小香”这个名字也应该会用很久吧,涅儿心里庆幸着:谢天谢地,还好婆婆这次没有给自己随口编个像上次“阿花”那样的名字来。
每一个地方她们都不会待太久,所以更换新名字和新身份也是常有的事,这让涅儿觉得她们好像在躲着什么人,可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仇家?亦或是债主?
可惜谭婆从未和自己提过,涅儿自然是询问过谭婆的,比如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东躲西藏?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的姓氏是什么……
但谭婆似乎也并不想告诉自己,婆婆只会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的告诉自己:你的真名叫涅儿,我是谭婆,你的婆婆,我会永远守护你。
除此之外,不论涅儿如何软磨硬泡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子一长,涅儿也就不再执着于此,只知道跟着谭婆在一起真的很安心,谭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严肃,管束诸多又严厉,但实际上对自己是十分在乎关心,待自己是极其好的。
流浪了这么久,而今终于可以安定下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真不敢让人相信是真的,往后,我也有家了,涅儿在心里暗喜着。
从今夜起,她和谭婆都可以睡个长长的好觉,一觉到天亮,她们不用在向从前那样马不停蹄的连夜赶路,或是不知为何,睡的正香时突然夜半就得起床匆匆离去,以后,她和谭婆不用担心美梦被打破,操心明天住哪里,怀疑这家店的食物干不干净……
想着想着,眼皮打架了,怀揣着无数美好的憧憬,这个小小的人儿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沉沉睡去……
黑夜里,一个身影突然起身替睡的香甜的小女娃掖好被角,月光如水,看着这小人儿满足的睡颜,谭婆喃喃自语道:“能做的我都做了,唯愿小主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