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红有一位叱咤商界、家里家外说一不二的父亲,母亲则孱弱多病。
她的成长过程,伴随着物质的极大丰富和情感关怀的极度匮乏,这是他父亲设定爱她的方式。她的家教很严,可父亲对她的管教,仅限于对她的言行与修养加以各种严苛的束缚与纠正,情感上则是不闻不问。以至于从小口齿伶俐的她,偏偏在情感表达上存在巨大的障碍,哪怕是对父亲说一个“爱”字都变得难以启齿。
直到青春期,她才理解母亲为什么孱弱多病。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唤醒家中精神支柱的些许怜悯,而寂寞、苦闷甚至悲伤,诸如此类情感上的问题则从不会被关切,有时甚至不被容许。所以花想红自初中起就深谙此法,时常以肉体病痛来掩饰心理疾苦,也借此获取更多仅限于形式上的爱与关怀。
在家中,花想红的天堂设在她独有的那间浴室,她时常会把自己关在里面好几个钟头。她爱极了泡泡浴,深深迷恋着满世界泡泡将她包围在当中的感觉,那是一种虚构的充实感,一种心灵慰藉。
在这里她可以做任何客厅里无法做,更不能让父亲知道的事,各种放肆、荒唐甚至是下作的事。她可以癫笑、哀号、扮小丑,甚至是裸身躺进浴缸,两脚支在缸沿,像男孩子那样挺胯飙尿。
花想红极善于言谈,眼界与知识面很广,加之天资聪颖,领悟力极高,所以与其交谈是件令人感到轻松惬意的事。可最令李思达伤脑筋的正是她外在所呈现的高不可攀的修养,以及她经常性的言不由衷。这些玩意儿始终在拉开他们的身心距离,以至于他至今仍近不得她的身,更进不了她的心。
近来她更是有意疏远他,时常把“父母之命”悬于嘴边,比如今天发生在她公司地下停车场的那一幕。
其实李思达没有明白,花想红还从未考虑过要急于嫁给谁,所以当下身边是个怎样条件的男人,那都还是次要的,只要不讨厌就成。重要的是必须先找到恋爱的感觉。李思达最初的一系列举动确实小小地感动过她,可其后她在他身上找了很久,失望再失望,最终换来了失望的平方。以至于如今他只要一冒进,她便会找借口躲开。
她时常在心里对他说:不是不爱,只不过爱得不够,太不够。她真正需要的,是被一股飓风般的强力来撼动。
转眼间,玫儿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面试机会并非时时都有。平常李思达不带她出门,她就趁着出门买菜,自己四处走走。由近到远,她正试着探索这座陌生却又充满诱惑的城市。
这段日子李思达也开始忙碌起来,游戏不打了,股票也不看了。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股票对他的毒害有多深,被套牢的何止是筹码和金钱,更要命的是他整个人都被套牢了,时间被套牢了,精力被套牢了。
自他上次与花想红见面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股票是死是活,不管了,就扔在股市里当作长线投资,就当他从来没有碰过那玩意儿,或者就当全部亏光了。
有一天,玫儿回来得有点晚,她没有马上做饭,而是先去卫生间冲淋。读书入了迷的李思达突然尿急,一时忘记了这丫头的存在。卫生间的门没反锁,一拧即开,他便推门而入。可想而知,卫生间里传来玫儿惊恐的尖叫。
李思达仓皇逃出,涨出一张大红脸,站在门外抱怨开了:“洗澡怎么也不锁门啊?真是的!”
虽然是无心误闯,却被他清晰地瞄见,玫儿通体白白嫩嫩,曲线不谈,女性之柔美是富余的。玫儿这澡是洗不安稳了,草草抹干身子出来。李思达在门外已等了一小会儿,见她出来,装凶瞪了她一眼,然后迅速闪身进去解决问题。
李思达出来时,见玫儿正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摆弄湿发,他的脸上也随即换成了坦荡的笑。
“我是看书看昏了头,真忘记了你在家。不过这倒是提醒我了,现在你跟我住一块,地方小,是有些不方便。往后我们脑子里都要上根弦,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切记进卫生间一定要锁门,知道吗?”
程玫儿:“嗯。”
玫儿只是被惊着了,其实心里一点也没怪他。那是她的恩人,莫说一不留神被他看见了身子,哪怕要她将整个身子全给他,只要他喜欢,也但凭他一个眼色。
不过很显然,除了眼前取惠于她无微不至的生活照料,李思达是不会向这个苦孩子索取任何东西的。即使当日后找到工作的程玫儿主动要来分担他的房租时,他依然这样。
讲到底,还是“本分”二字。但他无以料想,狭小的空间往往能孕育出不安分的心。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玫儿会在晚上李思达专心致志上网查信息的时候,为他端来一碗红枣枸杞小米粥。然后就在他屋里坐一会儿,翻翻当天的报纸,偶尔还会对他正在阅读的书产生浓厚的兴趣。
有时玫儿也会坐过来,在他身边一起看那些招聘信息,还不时地道出她的意见。有时见李思达出汗了,她会跑去卫生间拿湿毛巾来为他擦汗。擦额头倒还算顺意自然,可渐渐地,她开始为他擦拭裸露在背心之外的后颈乃至背和肩臂。若遇李思达赤膊时,她更是肆无忌惮地扩大着擦拭的范围。
起先李思达并未觉察到不可忍受的别扭,只抬头朝她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后来,每晚在他睡前,她都要为他用热水擦竹席。半夜下雨她会爬起来进屋关窗子,顺便还会为他盖毛巾毯。
有一次,李思达被她轻微的动作惊醒,朦胧间发现,黑暗中,她竟还在他床沿无声地坐了一小会儿,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有两天他睡不好,半梦半醒,意识模糊,总感觉身边多睡了一个人……
自己是坦荡荡的无心,却难保同一屋檐下的待嫁女子无意啊。自那天起,李思达强迫症似的,睡前总要一遍又一遍地起身检查,卧室的门有没有锁好。
确实,贴心服务衍生了肌肤之亲。玫儿对李思达的情感,在最初的恩情与敬意里缓慢发酵,如今已暗生情愫。更令李思达难以预料的是,随着花想红明天的来访,形成于狭小空间里的稳定格局即将被彻底打破。
花想红真的来了,那天她说改天要来取书,李思达只当她是敷衍。她来的时候,带了点水果,专挑了她拎得动的葡萄,也分辨不出品种与优劣。玫儿终于见到了花想红,激动得差点没接住她递来的葡萄。
玫儿的存在同样也令花想红吃惊不小。
李思达吩咐程玫儿去厨房洗葡萄,心里开始为这陋室的不堪而自卑自贱,六神无主地把花想红请进了他的卧室。花想红的关注点可没在这糟糕的居住环境上,她很想知道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问题很直接,劈面而来。
花想红:“她是谁?”
李思达:“哦,是我前几年资助的一名贫困大学生。这不毕业了嘛,来上海找出路,暂时借住在我这儿。”
花想红:“你也做慈善?”
李思达:“小善,小善,不足为道。”
花想红:“那她睡哪儿?”她本能地瞟了一眼这间房里唯一的床。
李思达:“当然是客厅啦,就是那张沙发。”他真的回身指向那沙发的所在。
花想红:“住多久?”
李思达:“哦,这不好说,不过应该不会很久。”
花想红:“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李思达:“对,也就是前阵子的事。主要是她住也住不长,所以没想起跟你讲。”
李思达强调着事件的偶然性、突发性与临时性。可他忽略了,花想红怎会是那种紧追男女关系不放的狭隘女人。她关心的其实是,他资助贫困生这种高尚的作为,以前为何只字都未跟她提及过。要知道,这明显是可以在她心里加分的。
程玫儿端着盛满葡萄的盘子进来了,眼睛始终离不开花想红的脸,那是一张明显不属于这间房、这幢楼乃至整条里弄的美丽而脱俗的脸。尽管李大哥还来不及为她介绍,可她第一眼便认定了这就是花想红花姐姐。
程玫儿:“一定是花姐姐吧?”
花想红:“是的,你好,刚才思达也介绍了你,今天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幸会。”
花想红向她伸出友好的手。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李思达为“思达”,虽然仅省略了姓氏,却让李思达的心一暖。
葡萄是酸的,酸得三人同时皱起了眉,然后相视而笑。就连花想红不经意间泄露的低能的生活经验,在这不相熟的空气里,也显得无端可爱起来。
其实,比葡萄更酸的是玫儿的心。之前她只依李大哥的简约描述设想过花想红的花容月貌,顶级参照也不过就是她们武大的校花,可见了真人后,她竟如同遭受心灵创伤一般再难抚平。她相信,自己若是男儿身,也定会爱上这样的女人,而且爱得疯狂。
李思达递给花想红一本书:“就是这本书,我猜你一定会喜欢的。”
“哦?那我一定要认真拜读了,谢谢你,思达。”
花想红接过书,是本长篇小说《吕贝卡的救赎》,她只是象征性地翻了几页便合上了,“房间里有点闷热呢,想出去走走,好么?”
两人出门了,留下程玫儿一人。她在房间里发了好一阵呆后,坐到了李思达的床上,用手轻抚那天天都要经她用热毛巾擦洗的竹席,终于忍不住鼻酸,伤心地哭了起来。
对于程玫儿的存在,花想红非但没有小人之心,反而为李思达过往的善举所感动。李思达也终于松下一口气。
一来,他料花想红也不会吃程玫儿这乡下小丫头的醋;二来,逆向思维,若能让花想红吃醋,那反倒值得庆幸,至少侧面印证了他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算得上是一份荣耀了;再者,他真切感受到花想红态度的转变,仿佛在她亲昵地称他为“思达”的那一瞬,她那颗令人捉摸不定的心史无前例地向他敞开了一回……
判定天下之事,在它发生的前后往往存在着两种结论,发生前是理论上的,发生后是事实上的。也就是说,在变量确定的前提下,理论可以演变为事实,结论可以坐实为结果。而一旦变量不确定,那么结果与结论则是两回事,有时甚至会背道而驰。
花想红会不会吃醋这个变量,其实并不如李思达设想的那样笃定。且不论花想红有多大的胸怀与度量,也不论程玫儿有没有条件对她构成实质性的威胁,更抛开李思达的品行不谈,单就女人的天性而言,似乎已决定了结果势必将与结论相悖。
一切便是从这里开始转折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花想红与李思达的接触频繁了起来。每次见面,花想红都要拐弯抹角地对程玫儿的现状关心一番,毕竟李思达与这丫头朝夕相处,要比他俩名义上交往的所有约会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李思达总是无关痛痒地据实禀报,每论及玫儿,他都想打哈欠。
花想红隔三岔五也会主动上门来。她不太乐意主动与玫儿攀谈,即使观察她,也只在眼角的余光里。可她偏偏就像是爱上了这间陋室,只给她吹电扇也愿意来,她就是在这里读完了《吕贝卡的救赎》。她不止一次跟李思达提起过,想与他一道去电器城刷卡买台空调回来,结果都被李思达婉拒了,原因暂且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花想红看着这个勤快的乡下丫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劳碌不休,把李思达的生活料理得样样周全,虽然功能上与自家的用人无异,却始终难以视她为普通的家政。面对程玫儿,花想红与李思达分别有着不同的心理优势,其实说白了花想红对程玫儿的心理优势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高傲决定了她不会将暗地里滋生的(对玫儿的)妒意写在脸上。
花想红经常留下来吃饭,她尤其见不得这丫头习惯性地给李思达盛饭夹菜,这无疑是将她置于窘境。要知道花想红长这么大从来也没为谁做过这些事,哪怕是她的亲生父母。
当然,懂得看眼色的李思达接下来定会为她献上同样的殷勤,进而玫儿也很快就能意识到她的举足轻重,不敢怠慢,也为她提供不打折扣的相同服务。可这些亡羊补牢式的动作,却一轮接一轮地刺激着大小姐那颗骄傲的心,令其前赴后继地进入了恶性循环。
终于有一回,“啪”一声,花想红将竹筷横尸于饭桌,立即起身进屋了。当李思达进屋讨好她时,她却满不在乎地翻着书。
“没什么啊,没胃口不可以么?大惊小怪!”
随后几天,花想红越来越看不惯这小丫头的勤快与麻利,干活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噪声也会令她烦躁不安。偶尔她会强抑嗓音提醒玫儿,家务可以慢慢做,做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好能小点动静。特别是夏日午后,人很倦怠,神经也脆弱。
相处久了,日常琐事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心理摩擦,她开始讨厌程玫儿,时常以作随口一提的口吻跟李思达抱怨,每次抱怨着不重样的小事。
但抱怨归抱怨,最后结论总会绕回到对李思达的肯定:“你是个好心的人,这是我特别看重你的地方。我老爸有钱吧,但我相信他对资助贫困生的事想也没想过,而你却做得出。”进而,她还会说:“现在你又收留了她,还是在你自身难保的经济条件下,这就比我预想的更善了。”
若仅是如此,三人和平相处倒也不成问题。可直到那天花想红进门看见程玫儿正埋头洗李思达的内裤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玫儿,你要知道,家务也是有分界的,他一个男人家的内裤怎么能让你小姑娘来洗?这像什么话呢?”
玫儿抬头愣住了:“姐,不是大哥让我洗的,是我自己想帮他洗。”
花想红心想你当我脑残,这我还能不清楚么?可嘴上却说:“那也不可以麻烦你。主要是不合适,就算要洗,那也是我这个做女朋友的分内事。”
程玫儿似乎恍然大悟,慌忙间连盆带内裤一把推到了花想红的脚下:“哦,给你。”
盆里的水被这么一摇晃,溅了出来,滴了两滴到花想红的鞋面上。花想红犹如躲硫酸那般夸张地往后跳了一大步。
要花想红为李思达洗内裤,这简直等同于对她的污辱。她怒形于色,却不敢真的发作。
“先放在一边吧,回头再说。”说完一昂头,进了屋。
李思达今天跟老同学约在外面吃中饭,到现在还没回来。花想红关起门来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却只愤懑地说了句:“快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李思达十万火急赶回来时,她却不提这事了,只说一个人待着无聊,想让他早点回来陪她。
其实主要是她开不了这个口。因为她明白得很,各人体感大有不同。在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在那两人之间已既成事实,温水煮蛙似的存在了那么久,早就习以为常。假如她火急火燎地召他回来,只为搬弄这么一件小事,李思达不敢不顺着她那是铁定,可也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事儿妈,又遑论修养?
至此,花想红最初友善的妒意中渐渐潜入了敌意。当然,矛盾始终不至于公开化。事实上,刚过完24岁本命年生日的花想红,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公开的敌人。她完全没有于人不利的动机与行为。
花想红的抱怨始终没有间断过,且渐渐显露了话锋。刺伤她的,是玫儿的勤快及她对李思达无微不至、不分你我的照顾。
花想红:“虽然我一向是支持你的,但有时我也会这么想,对一个人的救助,一次也就足够了,反复救助同一个人,其实必要性真的不太大。你可以当我是小人之心,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救人于水火是一码事,不分状况见小孩摔跤就去扶,又是另一码事,会有依赖心的,懂么?况且人家现在书也念出来了,走向社会了,正是需要磨炼的时候。你那份善心我看还是多用在自家人身上会更好些,你说呢?”
她这叫大言不惭,若论挫折与磨砺,那绝对是距她最遥远的一种生活体验。
中国人的情感表达大体上是含蓄的,可含蓄往往又是单向的,仅在表达善意、敬意和爱意时含蓄,而在表达敌意、醋意和恨意时则不。人际的发条越上越紧,不可逆,看似下一秒就要崩断,又好像还能再拧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