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苍镇土地稀少贫瘠,故而也十分珍贵。
边边角角的地里都种上了粮食,尚不能养活镇中口户,每年都要用苍梧山中的特产从外面换粮。
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熟土来烧砖瓦,镇上的房屋大都垒石为墙,剖竹为瓦。
大多数人辛苦劳作一整年堪堪糊口,没有多余的钱财对屋舍精雕细琢,整个镇子的建筑便显得有些粗犷,倒也合了边关的身份。
靠山,最不缺的就是石料,南地多雨,为防泥泞,镇上的道路皆以石板铺就。
锁苍镇其实就是一个石头堆出的镇子。
月光下的锁苍镇安静得可怕。
这里没有京都那样的夜市,蜡烛油灯都很奢侈,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了夜整个镇子就陷入一片寂静。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苍梧北麓的山脚下,像一颗被时间抛弃,磨残了的棋子,一如这里生活着的人。
一人一虎轻手轻脚走在镇中的石道上,惊起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声。
小白有些紧张,它从小就听女辛大神说人族是多么奸诈邪恶。齐晖是它见到的第一个人,虽然它觉得齐晖还不坏,甚至有些呆傻,可女辛大神总不会错的。
……
“到了!”
齐晖在一座石屋门前停下,这座屋子明显比四周的房子要矮上不少。他伸手在门边一处石墙缝儿里摸了摸,摸出一把钥匙来,侧身让过月光,借着月光开了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
齐晖进了门,熟练地摸进旁边的厨房。
“呀,火果然已经熄了,灯是没戏了,今天晚上摸黑凑合吧。”
说着走到门边把半边身子还在门外的小白拉进屋来,闩上门,整间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石墙上蒙着一层黑乎乎纱布的小窗透了些月光进来。
齐晖和衣躺到房子角落里的矮木床上,见小白依旧站在门边,便道:“睡觉啊!你不困呐?”打了个哈欠,“我可困了,一到家,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睡哪儿?”
小白的声音在齐晖脑海中问道。
齐晖翻身看了一眼床下的空地,引的木床“吱吱呀呀”一阵响声,“睡地上啊,你是老虎,难道还想睡床上啊?”说着大字仰躺回去。
“可是你家地上这么脏。”小白抱怨道。
“咦,就这么一点光你就能看出地上不干净?哦,对了,你是野兽……”想到小白那一身雪白的毛发,齐晖半睁着涩涩的眼睛说:“那你来床上吧。”
说完把薄被全搂过来抱在怀里,侧过身去,“不就一老虎嘛,还有洁癖……”
小白走到床边,前腿搭上床沿。
“咯吱……”木床晃了晃。
后腿蹬了蹬,爬上床躺下。
“啪……”床板断裂的声音。
再一翻身,调整一下睡姿。
“砰!”
床塌了。
“你都变小了难道不会变轻?!”
……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冒出个头,齐晖歪着脖子打开厨房的门。
小白昨天晚上把床压塌了,断裂的床架把枕头顶得老高。
睡落枕了。
隔壁正在自家门前吃早饭的冯虎听见开门声,望过来,见一个跟齐晖长得很像的男人正歪着脖子站在对面。
冯虎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
他爹冯磊年轻时候是镇里南风镖局的武师,后来年纪大了不再护镖,盘下两亩地务农,农闲时间则进山狩猎。性直豪爽,颇为侠义,在镇上人缘很好,齐晖父亲刚过世那两年受了他们家不少周济。
冯虎端着饭碗走到齐晖家厨房门前,仔细盯着齐晖看。心里纳闷,齐晖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没听他说有哥哥啊……
“你谁啊?小晖呢?他从昨天进山之后就不见了人影,我们担心他在山里出了事,我爹还准备吃完饭进山去寻一寻他呢。”
齐晖给问得摸不着头脑,说道:“我就是啊。”
心想这小子莫不是傻了。
冯虎听到嘴一咧,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憨笑,嘴里还含着饭粒。
“你逗我呢,小晖比我还黑,他要有你这么白净早让南风家的大小姐招去当小相公了,哪还犯得着进山采药。”
说着走得更近了些,抬起拿着筷子的右手,做了个比对的动作。
“你看,小晖还没我高,你可比我高多了。”
南风家的大小姐就是南风镖局的南风沁,南风家主南风远生了五个女儿,至今没有男嗣。南风沁自小习武,镇上早有传闻,南风沁可能会继承南风家的家业,到时候会招赘婿。
南风家是锁苍镇数一数二的大户。
南风家的那点产业放到大一点的地方算不得什么,在锁苍镇这种穷乡僻壤,却算得上豪富了。对齐晖这种家徒四壁的孤儿来讲,南风家和皇帝家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齐晖听冯虎把自己和南风家的大小姐扯到一起,原本脸一黑,就要发作,这种玩笑搞不好就会招来麻烦。可听到他后面说身高的事,想起昨天那条被绷破的裤子。
他知道崖下的际遇让自己变白了不少,也壮实了些。这会儿经冯虎一比对,才发现竟然还长高了这么多。看冯虎的样子,难道自己脸也变了?
齐晖转身进屋端出一盆水来,搁地上低下头细看。
没怎么变呐,不就白了些,脸方了些嘛!不过看起来怎么跟以前的区别就那么大呢?还别说,现在这模样还真是卖相不错,说不得真能靠脸吃饭……
齐晖看着水里自己的脸发起痴来,没注意身后小白过来了。
冯虎见齐晖屁股后面缓缓转出一头白色的老虎,吓得大叫一声。摊着手,碗和筷子一起丢掉,拉住齐晖咯吱窝,转头就跑。嘴里还高声叫着:“镇里来老虎了,快来人哪……”
齐晖让他拉了一个狗吃屎,脸扑进水盆里。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
转过身摸摸小白的头,语重心长对它道:“小白,你不要这么轻手轻脚地摸到别人面前,会吓着人的。”
又对已经跑进对面大门里的冯虎道:“小虎别怕,这头老虎是我在山里捡到的,它不伤人的。”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吃早饭的时候,不久人们就会陆陆续续出门劳作,齐晖家门前不多时便围了一堆手提刀剑棍棒的男女。俱是见了鬼一般望着石屋前面那一人一虎,议论纷纷。
“这真是老虎吗?我从没见过白色的老虎。”
“那孩子不是姓齐那小子吗?两天不见这小崽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比秦家少爷长得还俊俏。”
“胡说,齐家那小子品相虽然也不错,不过从小缺衣少食,瘦得跟竹竿儿一样,哪比得上这个娃。这少年定是齐家京都的富贵亲戚……”
“你眼瞎啊,富贵亲戚还穿一身粗麻衣?”
“啧啧啧,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不懂风情,你看那小子,老虎站在旁边也面不改色,这胆气儿……还有那身段儿,老娘要是年轻十岁,倒贴他也心甘情愿……”
“呸,骚娘们儿,你懂什么,那老虎显然认识他,他当然不用怕……也不看看你那张脸,嫁谁谁倒霉,生的净是些赔钱货,谁稀罕你倒贴。”
……
齐晖神情呆滞地看着左右四邻你一句我一言,把重点歪到了九霄。
重点不是那头老虎吗?说辞早准备好了,倒是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啊……
终于,冯虎他爹问完冯虎情况,提着一把阔刀,走上前来问道:“你真是小晖?”
“磊叔,我真的是小晖。”
冯磊把刀横在身前,细细打量了齐晖一阵,缓缓摇了摇头,摆明了不信。
“去年四月初二,虎子偷拿了您的东西,我和他正看得起劲儿,被您抓了现行不是?”
冯磊古铜色的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冯虎,冯虎他娘在旁边也都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
人群里响起嘀咕声,“去年四月初二,老冯家丢了什么东西?”
“咳……咳……”冯磊清了两下嗓子,继续问道:“好吧,就算你是小晖,这老虎又怎么回事?看起来已经成年了,不关起来可是很危险的。”
“就是就是,小子,把它托镖局押到弼楚城卖掉,足够你娶媳妇儿了。”
“卖了做什么,宰了多好,大伙儿还能吃一顿老虎肉。”人群里响起应和声,似乎这老虎是大家共有的,宰了还要一起吃……
齐晖不理会。
“此事说来话长,昨天我进山采药……在一处山谷看到一头白虎和一头黑虎打架……原来,他们在争一种果子,我看那黑虎长得凶巴巴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老虎……后来小白为了感谢我把那果实分了我一颗,它自己吃了两颗。我吃了那果子,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就变成现在这个这样子了……小白它不伤人的,很通人性,比狗还聪明。”
齐晖编完故事对小白道:“小白,打个滚儿!”
这故事他昨晚下山的时候在小白的背上就已经想好了,至于别人信不信……那不是他能左右的。
小白挺着雪白的肚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给大家作个揖。”
小白踮起后腿,前爪交叠作了个揖。
早上醒来齐晖就摇醒犹自酣睡的小白跟它演练了一遍,现在做的还是那模样。
人群里满是惊叹声。齐晖脑海里响起小白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别过分了!”
齐晖花费好大一番力气解释当时如何如何危险,小白如何如何听话,又请人们上前来摸小白。
胆大的人上来摸了摸,见小白真不伤人,一个个都涌上来图个稀奇,更有人呼朋唤友,拖家带口,直闹到中午,人仍是不绝。
齐晖饭都没时间煮,冯虎从他们家端了两碗白米饭,一碗给齐晖,一碗给小白。小白闻了闻扭头不吃,两碗米饭都进了齐晖肚中。
好在,当初说要宰了小白的人不再坚持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