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西天云霞烂然,落日余晖照在苍梧群山上,墨绿色连绵不绝的峰峦如披了一层澄透的金纱,神秘悠远。
山中一处断崖边的小路上,晃悠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麻衣少年,背一竹篓,身约六尺,朗目疏眉,脸上稚气未尽,若不是面容有些黑,穿戴寒碜了些,便是个实打实的清俊公子哥。
齐晖不是什么清俊公子,他确实有过三四年衣食无忧的公子生涯,那是他父亲还在京城做御史的时候。可惜齐家在夺嫡的斗争中押错了宝,新帝登基,全家被流放至苍梧北麓这等南蛮烟瘴之地。
流刑虽是皇帝的仁慈,所谓“不忍刑杀,流之远方”,但流上三千里,也基本上是判死刑了。齐家老少十二口,到锁苍镇的时候只剩下齐晖和他父亲还活着。
这些都太久远,如今父亲都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他孤家寡人,连佃农都做不了,若不是山中出产些独特的药草,早饿死了,还谈什么公子小姐……
山中倦鸟归林,山下的镇里炊烟四起,一派和谐悠然。
齐晖今天收获颇丰,走起路来都有些飘飘然,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抿在嘴里,吹起口哨。吹着吹着竟把自己吹出了尿意,只好放下竹篓,往山崖边上去,在距崖边三尺的地方停下来。
只见崖间云雾缭绕,邃不见底,头顶夕阳斜照被西边更高一些的山峰挡住,金黄色的光线擦着树梢而过,幽影漫于深涧。齐晖两手在身下掏了掏,朝着崖下酣畅地淋起来,左手背在尾椎,扭腰左右摇摆。
南蛮之地传说,雨是龙王撒的尿,齐晖觉得自己这会儿便是在布雨,对于崖间云雾下的虫蛇来说,自个儿可不就像那龙王在行云布雨么?
嗯?齐晖突然睁大眼盯着右手边凸出的崖壁。
百会草?他咽了咽口水,搂上裤带,往前迈一小步,弯下腰仔细辨认。
果真是一株百会草!
百会草乃习武之人淬炼经骨的上佳药草,如今武道盛行,如锁苍镇这样的南蛮边关对武力更是推崇。
山下土地贫瘠,习得一身武艺,入边参军或是走镖护卫奔个前程,都比守天吃饭强。
这样一株百会草,抵得上他平日在山中五六年的劳碌。
只是这草生长的位置有些刁钻,正在崖壁一处凸起的半圆形石块左下方,崖岸上又没什么长得像样的树木可供攀爬吊索。
齐晖巴巴地盯着崖边的百会草,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山下夕照里隐隐约约腾起的炊烟,拿不定主意。
他篓里有一根两丈余的绳子,一般的山坳小坡倒是够用了,这株百会草生长的崖壁顶上光秃秃的,左手边有一颗碗口粗的松树,却离得有些远了,自己的那根绳子不够长。
最好是记住这位置,今天晚上回去问隔壁磊叔借根长绳,明日赶早直奔此处。
可是,这会儿还有没有人在山中未归呢?齐晖不甘地四周张望。
若是刚巧有人还在山中,下山恰巧走的这条路,然后凑巧看到了崖壁的那株草,不巧常备的绳子又足够长,那……
他不愿再想下去,就这么想一想便觉得胸口疼得紧。
实在是财帛迷人心。那百会草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份,这么些年镇上的人由此进出苍梧山都没发现,大概是因为那位置有些隐蔽,须得靠近悬崖边上才能看见。
这悬崖站在山道上望望就怪怕人的,平常谁会去万丈悬崖边晃悠……
今天就这么离开他不放心,徒手攀崖他又鼓不起勇气。那下面可是万丈悬崖,摔下去全身骨头都会碎成渣吧?
齐晖定定地望了崖壁上的百会草好一歇,仰头见四周树梢都已经照不到阳光,空中依然金光漫天。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这些年的苦苦挣扎。
虽然边关口户除了军籍,大都也是些前朝罪犯之后,但比起自家新罪之人却要好过许多,每一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们身上流民的烙印便要暗上许多,时间久了,一代代人下来,恨意便随着烙印也淡了,他们也做上了普通人。有了钱,走马行镖,买地屯粮,自在过活。
齐晖身上的烙印也在慢慢变淡,但他心中的恨意浓却越来越浓。
这倒不是他有多么特别,大多数流犯头一两代人都是这般境况,做着最苦的活,却不被人接纳,目光可及看不见任何希望,谁不都在梦里把那些个高高在上的虚影剐过千百回了?
他想要习武,可是镇上的武馆,常人的价码他是进不去的。
站在崖边失神了许久,天色暗淡下来。齐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目中已尽是坚定的神色,往右边百会草生长靠近的那块凸起的半圆形石球上方走去。
若是这等小事也这般犹犹豫豫,畏首畏尾,还谈什么报仇雪恨。
虽然有着仇恨的力量加持,常年又在山林中穿梭,见惯了高山峻崖,走到悬崖顶边上,脚尖踏空的感觉还是让他小腿不自主地战栗。
感受到身体有些不受控制,齐晖忙蹲下身来。
好在这山崖并不是光溜一块,有不少凹凸的地方可供落脚攀爬。齐晖五指用力,双手附在崖边,左脚伸出去探刚才望见的那一处凹点。
小心翼翼终于踩实了,他才伸出右脚继续往下探,待右脚也落到实处,松开左手,扣住胸前的一个小石块,左脚继续往下,如此反复,过了一刻多时间,齐晖方喘着粗气双脚踏在那块半圆形的巨石上。
石头上面有些滑,似乎有些石苔。贴在崖壁上歇了一会儿,待心跳平复了些,两只脚在石块上面交替研磨,直到鞋底传来涩涩的感觉齐晖才停下,接着膝盖往下曲,两只手也慢慢往下移。
他伸出右手顺着圆圆滑滑的石块边缘往下摸,到身体所能延展的极致也没能摸到那株百会草的草尖,慢慢偏头往下望了望,手离那草只剩一指的长短了。
不过百会草茎叶很脆,必须得从根部拔起才能保全整株草。双脚站在这块石头上面看来时不行了,可是把脚伸到外面石壁上的那些小凸起上,整个身子悬挂却不好受力。
罢了,都已经爬到这里了,总不能现在放弃。
齐晖迈出右脚往下探……圆圆的石块慢慢移到了他身体左侧,伸出左手去拔那株百会草,摸到了根部,攥住用力拔,许是生在石缝里的缘故,竟拔不出,他又不甘心从茎根掐断。没了根,药效会大打折扣,也就没那么值钱了。
再一用力,嗯,似乎有些松动了。
齐晖左手加把力气,终于,草拔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拿到眼前看一看,右手却随着半边身子被反挫出了着力的凹槽。
啊……啊……
山涧满是少年惊恐的叫喊声在回荡,云雾一阵翻涌。
没多久,呼号停了,云雾也静下来,天色彻底昏沉下去,苍梧群山又是一派神秘悠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