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两山间隔约十丈，其间遍布碎石落叶：石黑如碳，叶烂如泥，异常潮湿。却有一处八边形状的干净场所，底石洁如白玉，其上遍布繁复纹路，更有蛇鳞状花纹掺杂其间。
若从空中看去，便可见繁复纹路间雕着首尾相接的两条巨蟒，血盆大口张开处正对着两山壁，各接一洞口。
西边的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东边的洞并不深，现在恰是正午时分，阳光从崖上云雾间穿透些下来，射进洞口，便可见洞内陈设，石桌石凳，似一居所。
齐晖此刻便仰躺在东边的洞口边上，衣衫褴褛，全身污泥，一头周身雪白毛发的老虎蹲在洞口，舔舐着他的脸……
感受到脸上温热潮湿的气息，齐晖醒了过来，恢复了意识却睁不开眼，四肢百骸皆如利刃剐过，腰腹间更是剧痛难耐。
不由得悲愤莫名，难道自己坠崖摔死了，正在地狱受那千刀万剐、剖心断肠之刑？可是自己这十几岁的一辈子，不满四岁便遭了流刑，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在路途一个个死去，受尽了人间苦楚，到了地府还要受这等酷刑，若是死之前手刃仇敌，犯了杀孽倒还想得过……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如此待我！
不行，就算是面对鬼差，我也要讨个说法。
齐晖挣扎着睁开眼，眼皮湿哒哒的，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黄黑相间的毛发。
鬼差的头发竟然是这样的？淡黄幽蓝色的眼珠……嗯？怎么还有这么多白色的毛？
齐晖不由得睁大眼。
这不是一头老虎嘛！我的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虎！它打算把我舔干净再吃掉吗？难道我没有摔死？
传闻被老虎咬死的人，其魂魄无法进入轮回，只能做那老虎的伥鬼。
想到这里，齐晖忘了身上的疼痛，张大嘴尖叫起来。
“啊！……”
那老虎似受了惊吓，跳出洞口，蹲在地上，歪头眨眨眼，望着齐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自己的右爪。
齐晖这才看清蹲在身前的巨虎，这老虎蹲着都比自己站着还高，除了头顶间着些黄黑色的毛发，颈部以下雪白一片，全然不似镇上高明的猎户偶尔从山里捕到的老虎……
“小白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来打扰我，不要来打扰我……我不需要血食……”洞内响起沙哑的声音，似是一老妪，很是烦躁。
“跟你说了，不要吃人这种肮脏的生灵，他们的血肉会把你的神魂都污秽掉……早跟你说了让你赶紧离开九嶷渊……总往这儿跑，总往这儿跑……你看，六十年了，你还是一头凡兽……”
那声音絮絮叨叨，越说越是高亢，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伴随着沙沙、沙沙的声响越来越近。齐晖想要转头去看，却丝毫也动不了。
满洞里回荡着尖利咯牙的声响，激得齐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说着人话又骂人是肮脏的生灵，说话的是个什么东西？……齐晖明白正在靠近的一定是个可怕的东西，因为那头巨虎已经随着声响慢慢恭敬地匍匐在洞口。
齐晖浑身抑不住地颤抖，牵动着全身上下的伤口亦是不停蠕动，锥心的疼痛伴着身后那物靠近带来的亦麻亦痒的感觉，直教人欲死欲仙……
“咦？五……五德之身？”那声音惊诧叫道。紧接着一张皱纹满面的人脸凑到齐晖眼前。
还好，是个人。齐晖咽了口唾沫准备叫声“老奶奶”，眼珠下转瞥到那张老脸下的“脖子”，张嘴想要叫喊却是没叫出来，给吓晕过去了。
“哼，人族净是些胆小如鼠之辈。”
洞内的那个身影缓缓行至洞口，竟是个人首蛇身的怪物！
半身直立，一头银发及地。无手无足，光溜溜的背部鳞片呈五彩，胸腹则是一圈圈金色鳞节，神异非常。阳光下一身瑞气，叫人望而拜服。眼角眉梢皱纹遍布亦是挡不住碧波秋水流转，鸡皮垂落间依稀可见当年琼鼻樱唇。
她看起来很老了，又似乎还很年轻。
这样一个怪物寻常人看了就算不立时跪地参拜，也不至于被吓晕过去，她那老态“慈祥”的面容怎么也比不上那头巨虎的口鼻吓人。
实是齐晖对于“蛇”太过于敏感，便是一个恶鬼和一条草蛇分立两旁，他又必须选择去拥抱其中一个，那他肯定宁愿去抱一个恶鬼。
齐晖对蛇的厌惧似乎是天生的，他自己从没被蛇咬过，只在故事里听说过毒蛇的种种可怕之处，但故事里的蛇再可怕也不及故事里的鬼怪之万一，然而齐晖却认为蛇比鬼怪更可怕。
他对这种冷血滑溜的圆柱状长条形生物的惧怕亦衍生到一些相似的小动物上面，比如水田里的黄鳝，长得跟蛇太像了，镇里皮实的孩童春耕季节会去田里捉黄鳝烤来吃，他从不敢去，连黄鳝的肉都不敢吃；又如青蛙，亦是冷冰冰的，浑身滑腻，扁平状的头，鼓着一双眼。惨白的腹部一鼓一鼓的，像极了蛇在吞咽比它自身还粗壮的食物……
“你从哪儿抓到这个人的，小白？”人面蛇身的怪物曲下蛇身，把脸靠近齐晖的脸，皱鼻嗅了嗅，张口问道。
不待巨虎回答，低声自语道：“果真是五德身！”
巨虎很是兴奋，抬起前爪，两只爪子乱舞一通，嘴中“呼哧呼哧”一阵声响，然后又乖乖匐下，蓝幽幽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洞口的蛇身老妪，雪白的尾巴在地上不停摇摆，活像一只狗在讨主人欢心。
“苦灵潭边捡的？看来是从山上掉下来的，一具凡躯竟然没摔死……既是潭边捡到的，你怎么不把他洗干净再送过来？要死不活的，一身污秽，把本尊洞府都弄脏了……”老妪转过头来沉声责问。
巨虎呜呜两声，虎躯趴得更低了，嘴巴一瘪，牵着两撮虎须亦是耷拉下去。
“我倒忘了那里锁着一条通天蟒。”老妪说着蛇尾一抖，抖下一片巴掌大小紫色的蛇鳞到巨虎爪前。
“没用的东西，四兽之后竟会怕一条锁了七寸的通天蟒……带上这片紫阳鳞去找那夯货，这紫阳鳞足可缓他百年锁躯之苦，谅他不会再阻你用潭水。”老妪斥道。
巨虎忙伸出舌头把蛇鳞卷进嘴里，又小心翼翼把齐晖翻卷着横在嘴中，起身顺着山崖下的石道往北边飞奔。
庞大的身躯奔跑引来的风卷乱老妪的银发，发丝四散，那张严肃的老脸望着巨虎离去的方向，嘴角上行，双眼微眯，诡笑起来，笑皱的老脸愈发老态了。
“哈哈哈哈哈……”洞内响起震天的笑声，声音虽大却传不开去，只在那怪异八边形石台勾连的两个山洞间回荡。
老妪低下仰头狂笑的脸，扭着蛇身往洞里去，嘴里低语：“五德身，五德身……”
一时又是神经质的咯咯笑声，“……天不绝我，妹妹，你且等着……待我出了九嶷渊，让你也尝尝数十万年与世隔绝，修为日消，容颜老去却又无计可施的感觉……这日日噬灵的痛楚，我会好好偿还与你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沉，咬牙切齿，却是滔天的恨意。
“嘶！”她脑中净是些大仇得报的快意场景，蛇身游摆不小心撞到了洞内的石凳，正中刚才鳞片脱落的地方，一阵剧痛。
蓦地，她恼羞成怒，粗壮的蛇尾把石桌石凳掀翻在地。
“本尊现在连道躯都幻化不了了，要你们作甚！”
这么一来，拔鳞处的伤口愈加疼痛，缓缓渗出一丝金黄色的血液来，她也从大喜大怒中清醒过来，警惕地望着洞外四周。
“不对，再过上千年我一身修为就会被归墟耗尽，怎么会这么巧，一个身具五行的人族就活着出现在了这里？……一定是她安排的，定是她想看着我出丑，事后又会把这唯一的希望抹掉……”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半明半暗的洞内传来低沉沙哑的自语，好不诡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