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陛下宣您进宫。”一婢女跪着说。
鸣钰瘫在贵妃椅上,软得似乎没有骨头:“找我?没事做啊?国家大事不去做,整天就知道管我。”
婢女嘴角一抽,要不是您和太子殿下将同时看上那琉璃灯盏,还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地那灯盏往人家头上扣,害得人家当场昏迷,也就没这一出事儿了。
鸣钰慢悠悠地爬起来,穿戴好服饰,一身华丽锦袍,身披绮绣,腰白玉翠环,以凤鸾金步摇绾发,眉眼动人,朱唇如樱,好一副美人皮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可世人谁不知道,南朝的七公主鸣钰虽有一张倾国倾城的好容貌,但自小嚣张跋扈,奢糜无度,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非作歹,偏生老皇帝宠着她,最严重的惩罚也就是关禁闭。
鸣钰是皇后所出,因此,世人都说帝后情深。
鸣钰的刁蛮任性,上可聚众殴打皇权贵族,下能与街头小贩争个绫罗团扇。
宣政殿。
鸣钰看见老皇帝,只是弯了弯腰,拱手作揖。按礼,皇女面见圣上,应微微屈膝,颔首低眉,以示恭敬。鸣钰这番作为,是大不敬。
但两人丝毫不见怪,显然这就是两人平常相处状态。
但这次,老皇帝明显气极了:“混账!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连你皇兄都敢打,你是不是连你老子都没放在眼里!”
“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啊?看你现在这德行!让我们整个南朝都颜面扫地,说出去你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好意思!”
正当老皇帝骂得慷慨激昂的时候,鸣钰淡淡的说道:“我也没让你说我是你女儿啊?”
差点气得老皇帝咽气。
“逆女!你还敢顶嘴!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说完,便又滔滔不绝的数落了鸣钰的不是来。
鸣钰也没搭话,只是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心不在焉。
听说聚芳楼今日来了几个漂亮的小姐姐,晚上溜达一圈去。
最后,鸣钰的惩罚也只是抄《女诫》《中庸》三十遍,禁闭一个月而已。
“陛下还真是宠着七公主呢!太子都比不上!”
“陛下可是什么事都依着七公主。”
“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爹的话,我也就不用进宫了。”
鸣钰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些宫女在闲聊,脸上笑意盎然,星眸璀璨,摄人心魄。
鸣钰十岁时,老皇帝给她在京都开辟出一座园林,供她一人享受,名义上的公主府。
鸣钰封号北婕,十二岁就离宫,在外居住。
回到府中,鸣钰换上淡青色男装,青丝用玉冠尽数束缚,像极了话本里上京赶考与狐狸精成就一段佳话的柔弱书生。
鸣钰悄悄打开后门,无奈……
“公主,陛下让您在府中反省一个月,不可以出去。”侍卫此刻的内心也是很无语,为什么要让他来做这些事,一不小心就掉脑袋了。
鸣钰浅笑:“这样,我和你一起出去,你看着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差点被鸣钰亮瞎了眼的侍卫似有犹豫。
鸣钰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信不信我告诉我父皇,你对我大皇兄有非分之想。”
没错,这个侍卫是太子的亲信,是老皇帝特意拨过来看守鸣钰的,为的就是不让她出去。
毕竟,总要对太子有个交待,这个侍卫就是来刁难她。
京都聚芳楼。
侍卫: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在这里,当我醒悟时,我已身处其间。
周围美人莺歌燕舞,举酒邀欢,古有仙乐融融,群芳争艳,实是仙都之奇景。今有靡靡之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一打扮妖娆的女子看鸣钰兴致不高,凑近鸣钰说:“好妹妹,怎么了?”
鸣钰喝了一杯酒说:“月姐姐,帮我灌醉这个人,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给你捧场。”
女子红唇微勾,妖而不媚,媚而不俗:“好妹妹,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办砸过?”
“那就谢过了。”说完鸣钰就离开了聚芳楼。
鸣钰在街旁的店铺里买了一束蓝雪花。
这种花很小,浅蓝色的,很淡雅,清新,却又有不可明说的忧郁。
鸣钰徒步走了很久,但她一直都是笑着的,眼波柔柔的,温婉可人。
她来到了一座客栈,租了间房子,客栈不大,但是很整洁,掌柜的是一个年迈的妇人,小本生意。
鸣钰将花养在瓶中,细细端详,小心翼翼地照顾,恍若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次日,旭日初升。
鸣钰早早地起了身,去摊位上买了最为常见的几个包子。
哪有那么多的金枝玉叶,都是被惯出来。
就这样,鸣钰手捧着蓝雪花到了一个地方,一处山丘,没有太多的点缀,这里靠近大漠,只有枯枝,风沙,萧索。
鸣钰把蓝雪花放在一棵枯树旁,淡淡的颜色,在这大漠孤烟里终是有了一丝生气。
她站在那里许久,就连过路人都以为那只是个雕塑。
过往游子众多,但也只是路过而已。
一别就是经年。
鸣钰大口喝着从掌柜那讨来的酒,这种边延之地的酒,不似京都的酒那般醇厚,喝完唇齿留香,这酒一喝下去,只有辛辣,难受极了,却让人甘之若饴。
鸣钰任那些狂沙吹到自己脸上,她靠在枯树边,喝着酒,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十六年前,南朝与挞夷交战,挞夷战败,挞夷王子亲自来到京都,向当时二十岁的皇帝进贡黄金白银和美人无数,还有一位被誉为“大漠苍狼”的王女,以求和平。
自此,挞夷就成了南朝的附属国。
这位王女若不是一位女娇娥,那挞夷的主君一定是她,当年两军对峙,这位王女堪比罗刹,所过之处皆为人头,若不是南帝御驾亲征,善用谋略,胜负还不一定是谁。
后来这位王女被进贡也是为了消除南朝的怒火。
不过这位王女进宫后的事情,别人都是所知甚少,有人说她偷偷遛出宫跑了,也有人说她被人整死了,但没有确切的说法。
鸣钰思绪飘远,回到九年前,那时她才六岁,一直住在一个破败的宫殿里,年久失修,屋檐漏雨是常事,但她不觉得委屈。
因为她有阿娘,每次她害怕了,阿娘就会给她讲她在大漠里骑马驰骋的场面。
她也想去,阿娘说那里有烈马,有烈酒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
阿娘说长大了,她就可以去了。于是,她想,等她长大了,她一定要带着阿娘一起去。
可是忽然有一天,阿娘不见了,她被人换上华丽且漂亮的衣裙,她偷偷摸了几下,好舒服,是她从未见过的衣服。
她被人带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跟她们之前那个完全不能比。
一个很英俊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摸着她的头:“你可以叫我父皇。”
鸣钰虽然年纪小,但对事情是比较通透的。
南帝宠溺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宫殿,有什么事情就跟奴才说,他们不敢不听你的。”
鸣钰歪了歪脑袋:“那我阿娘呢?”
南帝的脸僵了一瞬:“你的阿娘是皇后,你以后要叫她母后。”
鸣钰以为还是之前的阿娘,却不知她的阿娘已经没了。
之后她闹过好多次,可是没有用,没有人知道她的阿娘哪里去了,也不可能有人告诉她。
她被迫对一个穿着金色凤袍的女人叫母后,那时的她已经懂得了韬光养晦,她是母后又怎样,她的阿娘只有一个。
她一点一点积累实力,誓要查出当年的隐秘。
可当真相终于揭开的时候,她才发现一个人可以绝望到什么程度。
不是你穷困潦倒还要为下一顿饭的着落忧心时,不是你面临危险拼命争取活下来时,是你还活着,却没有生的欲望。
当年阿娘被进贡给南帝,南帝纳了她做了个妃子,以示接受挞夷的求和,南帝对阿娘挺好,战场上见过,也算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了。
战场上的事,成王败寇,输赢就在一线之间,两人也算光明磊落,渐渐的,两人有了情谊,阿娘更是怀上了鸣钰,只是那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
这便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她以世家大族的身份危压南帝,南帝虽不惧,但也要留着颜面,于是,二人以将阿娘扔在冷宫,不管不问,任由其自生自灭的结果妥协。
帝王之家,本就无情。
纵然有情,怕也是四处留情。
阿娘明白南帝这样的人,所以被抛弃时也没有太多的伤春悲秋。
情况维持到他们知道鸣钰的存在,当时,南帝巡游,体恤民情。
回来的时候,阿娘已经去了,尸骨都没找到。而鸣钰侥幸逃过一劫。
南帝对阿娘心中有愧,将所有的好都给了鸣钰,可是她,不稀罕了。
她拿着阿娘的衣物来到这里,给阿娘立了衣冠冢,她相信,阿娘是喜欢这片土地的,即使族人背叛了她。
阿娘一生放荡不羁,从未在乎过名声。
她,叫北婕。
鸣钰的封号是自已取的,当她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南帝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下了旨让所有人知道她封号是北婕。
鸣钰要的,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只要记住这个名字就好。
知道真相时,鸣钰是真的想将那两人杀了,但是,阿娘曾留下一封信,让她珍惜此生,切勿将自己抛进仇恨的深渊。
她没听,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置身深渊,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将那两人拉下地狱。
她认贼作母,一步一步削落皇后母族的势力,对南帝,她收买了总管,在南帝的膳食里下了慢性毒药。
后来,皇后势落失宠,备受煎熬,南帝病入膏肓,已经活不了多久,她很厉害,不是吗?把一个国败成这样,那也是因为他们以为她只会吃喝玩乐,对她不屑一顾。
她让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看到他们的结果,她的内心是痛快的。
她现在已经没有给南帝下毒了,南帝已经年暮,就算不下毒,也就快寿终正寝了。
鸣钰睁开眼睛,低下头,用沙尘掩埋那朵蓝雪花,直到与这片大漠融为一体,看不到一丝淡蓝。
鸣钰起了身,抚了抚身上的衣袂,将沙尘拍落,离开。
公主府。
鸣钰瘫贵妃椅上,以龟速抄着《中庸》,还是那种抄一个时辰她就玩两个时辰。
“殿下,不好了!陛下殁了。”
鸣钰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你特么在开玩笑。
当她看到那人被盖上白布时,她才相信了。
要是那个人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允许别人碰他。
说不出什么心情,是该终于大仇得报的喜悦,还是父亲离世的哀痛,或许只是身为一个旁观者看国家的最高掌权人化入尘埃,见证一个时代的更迭。
鸣钰浑浑噩噩的参加了她血缘上的父亲的葬礼,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偏宠她,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
之后,鸣钰变本加厉,日日停留花柳之巷,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太子继位,下令整治朝纲风气,自小纨绔的鸣钰是首当其冲。
可鸣钰依旧是我行我素,可新皇没有责备,相反,下令让进贡的古玩都进了公主府。
“太子,鸣钰天性娇纵,你多担待些,她毕竟是你妹妹。”
那时太子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没有母族的支持,宫中人都可以欺负他。
鸣钰那时还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她很喜欢太子,天天要吵着和他玩。
那是他年少阴暗中唯一的温暖。
他对鸣钰说:“钰儿,等我站在那九五至尊之位,我一定要把最好的都给你。”
南帝知道他有野心,也有谋略,但是也只有他,会在南帝百年后,好好护着鸣钰,之后,储君的位子就给了他。
只是,后来,时间吹散了誓言,两个当事人都不记得了。
记忆从太子的脑海深处勾起,原来,他和鸣钰也曾有过愉快的相处。
鸣钰十六岁生辰,世人都等着这场盛世典礼,可是只传出北婕公主身患重病,不幸身亡的消息。
这场葬礼并未大办,按照寻常公主的礼制照办,若是有一处不同,大概就是她的陵寝在南朝和挞夷的交界处,大漠戈壁,黄沙漫天。
……
一座客栈。
一位姑娘。
一袭红衣。
在这大漠扬尘里,是那些过往的浪人的救赎。
烈酒下喉,豪气干云。
羌笛乐音,心生愉悦。
凤萧鸣声,勾人心魂。
若是有人曾见过这位姑娘,请捎去一句话:
九霄凤鸣汉云路,四海求凰梧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