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向昔披散着头发，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电话听筒，穿着拖鞋站在工位听电话会。连续两周多的日夜奋战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全然顾不上形象。前期所有准备工作终于都完成了，现在只要等双方律师放出最终版本的协议文本，就可以签约了。
“Ok，最终版的协议文本已经发到各位邮箱，请查收。”银团律师终于宣布。
向昔赶紧查收邮件，再次检查带修改痕迹的版本是否已经完成所有银团要求的修订，又用文档比对再次检查清洁版的文字没有差错。电话会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北方银行作为整个银团的牵头行的反馈。“Ok，我们确认signed off，签字页会立即发给全体工作组及律师。”向昔简短干脆地说。
“红风银行确认 signed off.”
“我们也确认signed off.”
……
整个银团所有银行依次确认，向昔紧张的收集所有银行的签字页，随着最后一个签字页发送过来，银团协议正式签署并生效了。向昔长舒了一口气，挂掉电话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快摊在地上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工作群里通知行内所有工作组成员项目sign off了。工作群立刻蹦出各种祝贺和撒花儿，看来大家也都还没睡，都在等待最后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方可特别兴奋，赶紧跑过来，“牛*，总算签了，咱胜利啦！昔昔昔昔，咱庆祝一下去啊！”
“是啊，总算签了。我不去了，太累了，我要睡一大觉！明天中午再来上班了。”
“你都不兴奋吗？我觉得这时候要嗨啊！”
“你自嗨吧，我老了，跟你们年轻人比不了。”
“哎，这么大项目……就这么不声不响就sign off了……糟践啊！”方可悻悻地走了。
向昔如释重负，十多个工作日，她太累太累了，全靠坚强的意念撑着。她心里是无限的欣喜，只是已经没有丝毫力气表现出来，人们看到的仅仅是她面无表情的疲惫。她默默给魏总发了信息，如果不是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永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她也万分感谢张总，那个给了她英明指导和周到铺垫的睿智领导。终于做完了，终于做成了，过程多难多辛苦，都已经过去了。确实像方可说的那样，这样波澜壮阔、百转千回的项目，到了胜利的时候，反而结束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
走出大楼，刘枫还在等她。
“今天我们那个项目sign off了。”向昔瘫坐在副驾上，眼睛里闪过喜悦，但脸上全是铺天盖地的疲倦和终于放松下来的松弛。
“祝贺你啊！总算不用当夜猫子了吧。”
“嗯，你也不用辛苦来接我了。”话一出口，向昔就后悔了。她本无意，但这话听上去多少有解脱的意味。
“是啊……那今天好像成了最后一天了，要不咱们去庆祝一下？”
“庆祝？夜里？为项目还是为最后一天？”
“都为，行吗？”刘枫颇具侵略性地看着向昔。
“行！走！”话出口的时候，向昔觉得自己好奇怪，刚刚拒绝方可去庆祝的提议，又为什么要答应跟这个人去庆祝。大概她心里其实很想去释放一下，很想很想，只是跟同事一起，根本没法释放吧。更也许，她内心希望跟刘枫待在一起。
刘枫把车开到银锭桥，两人走进巷子，在后海边儿找了个老酒馆，要上两坛温热的黄酒，点了几个下酒菜。
“来，先恭喜你！”刘枫举杯。
“谢谢！也得感谢专车司机！”
“哦对了，你再晚回家没事儿吧？用不用发信息跟叔叔阿姨说一声。”
“没事，不发了，他们都睡了。这几天下班没点儿，我跟他们说好不用等我的，再晚也ok。”
“好啊，咱俩好久好久没坐一起吃饭喝酒了。”
“嗯。”
“在美国好么？”
“还行，就是吃的不怎么样。”
“那肯定啊，曼哈顿的中餐糟粕到什么程度，以前咱们去的时候又不是没领教过。那……还去美国吗？”
“嗯，这次是借调回来，项目结束了，收个尾我就得回美国了。”
“哦……记得再带个枕头过去吧，你那个颈椎……原来的枕头这么久了也该换了。”
“嗯。”向昔喝掉杯中的黄酒，逃开刘枫的目光，看向窗外。一片漆黑中，沿岸一盏盏路灯和颤巍巍的倒影共同勾勒出后海的轮廓。藏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轮上弦月，依稀能看出岸上一簇簇柳条随着北京的春风摆动。湖面早就开冻了，偶尔听得到几声鸭叫。向昔想起上次跟刘枫一起来后海还是好多年前的盛夏，他们来这儿划船。天那么热、那么闷，他俩牵手在这儿压马路，一会儿手心就都是汗了。住在附近的一位老爷爷总是在一颗巨大的柳树下支摊儿卖他自己编的手串儿，女生小学时最喜欢编的那种，各种颜色，15块一个。虽然略贵，但他们每次路过都会买上一个。刘枫全部的划船经历都是跟向昔一起，别人都租脚踏船，向昔偏喜欢手划船，每次都会闹出一堆状况。上次在后海，刘枫想要离野鸭子近一些，划着船慢慢靠近，一群鸭子突然惊飞，吓得向昔人往后仰，左摇右摆险些折下去，还好最后只是帽子落了水。还有一次在北海汰液池，划到一半儿向昔说饿了，非要划着船去买吃的。刘枫只好在一个卖零食的亭子旁边驳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买了吃的，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回船上扬长而去。最扯的一次是在颐和园的昆明湖，风很大，刘枫过于自信自己的驾船能力，结果船被风吹到湖心，怎么也划不回来。俩人飘了大半天，直到被人家救援的船只拖回来……想到这儿，向昔不禁乐了。
“你笑什么？”
“没有，就突然想起在昆明湖划船。”
“哈，好丢脸那次。”刘枫也笑了，“其实等风稍微小一些我肯定能划回来……”
“你还好意思说……”
“向昔，以前的事你都记得。你心里，还有我吗？”
向昔没有转头，继续看着湖心。“你呢？”
刘枫低下头，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本来并不想承认，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没离开过。”
“可是你选择放弃我，不是吗？”向昔始终没有看刘枫。
“那时候……向昔，说实话，对我打击真的很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做，想不通。以前我那么想建立我们自己的家，你把我所有设想期待都摧毁了，我对我们的未来彻底失去希望，我没信心了。”
“对什么没信心了？“向昔回过头，一字一句的问，”对我，对你自己，还是对我们的感情？”
“都没有信心了。向昔，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异地能够对感情有好处，远隔重洋，你起床我睡了，我起床你睡了……这怎么维持？如果你要我辞职陪你去，不是不可以，但你几年就回来，到时候我怎么办？再辞职陪你回来吗？你的计划、你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考虑我啊……”
“我从没认为异地对感情有好处，我只是说异地也能走下去。”
“好好，咱们不咬文嚼字。”
“异地怎么就不行？你我异地三年了，没有联络，没有只言片语，可是你心里有没有我，我心里有没有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是么？”向昔挑衅一般地扬起右眉毛。
“所以你心里有我吗？”刘枫狡黠地试探。
向昔狠狠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为什么没用。向昔，我并没有不关心你……你的朋友圈，你的微博，我还翻墙看你的推特……纽约一丁点儿风吹草动我都提心吊胆，时代广场撞车，布鲁克林抢劫，或者哪个街区袭击华人……我像个傻子一样不停的刷那些新闻，好知道有没有华人伤亡……过去三年，我都是这么过的。”刘枫红了眼眶，他不得不停下来，拼命眨着眼睛看向别处，好让眼泪别流下来。
“那你想过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你想象过吗？”向昔的脸在酒精和愤怒的双重作用下通红通红，“一个人在纽约，重建支离破碎的生活，你以为是件容易事吗？除了工作以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难过，那是什么滋味啊？我喝的水都用来流眼泪了……你怎么做到的，啊？七年，我们在一起七年，你一瞬间就能从我们之间抽离出去，就像从整个世界蒸发了一样！”说完这句，向昔觉得整个身体沉重疲倦极了，重重地向后靠去，喘着粗气。
“我们为什么要彼此折磨？”刘枫干掉整壶酒。
“天知道。”向昔头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任由眼泪从眼角划过脸颊。
“服务员，再来两壶酒，温的，谢谢。”刘枫端起酒壶的时候说道。
“跟我说说这些年在美国的事，好吗？”过了好一会儿，刘枫缓缓的说。
“懒得说。”
“那就等你不懒的时候再说，”刘枫忧郁地说，“等你，不再怨恨我的时候。”
“刘枫，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向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难过虚弱的男人，“我没有可能不怨恨你！你做的事情和选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