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阳关,半座身子掩映在茫茫雪色中,入冬后人烟渐渐稀少,如此的静谧,只有偶尔辘辘马车压碎路上积雪的声音,城墙上的将士也无精打采的烤着小火炉,难以想象在三十年之前,甚至更之前的日子里,士兵在此捉对厮杀,双方军军队拼个你死我活,城墙上依稀还能看见刀斧印,地上新生的萋萋黄草,是城墙上泼洒而下鲜血滋养而出的。但这一切,无论是钢铁的意志还是血海深仇在时间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过照阳关,草原由浅黄变得深黄,再由深黄渐渐转为灰白,灰的是寸草不生的贫瘠冻土,白的是四季难消的陈年枯雪,这是连草原上的野马的踪迹都见不到的荒芜之地。
寒风烈烈,不毛之地,若是曹相安在此定会背前世诗:“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远处一座山包,山包上几丛枯草,山包下几座粗陋的毛毡帐篷,在寒风中不住的颤栗着,粗陋的让人难以相信这会是住人的地方。
“娘家家。”
一位干瘦的女人,披着脏兮兮的烂羊皮袄,在她怀中,一个五六岁年纪饿的脱了相的幼孩,浑身上下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还有着神采,楚楚可怜。
帐篷内点燃的篝火也在寒风中弱小可怜。
女人低头吻着孩子的额头,将粗糙干枯如同最下等的皮革的胸脯塞进小孩的嘴巴里,孩子下意识的大口的吮吸着,却只吮得满嘴的血腥气。
“乌维,哥哥借粮食就要回来了,马上就有粥吃了。”烂糟糟的毛毡四处透进来的寒风夹杂着碎屑的冰雪,打在两人的身上。
“娘家家,乌维不饿。”孩子安慰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女人红着眼眶将皮袄脱下裹在孩子的身上,她背上被饥饿横生生勒出的肋骨,身上暗红的冻伤。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唱着草原上久远的歌谣,和着戈壁上风的呼啸。
挣扎发出最后一丝温热的篝火终于在寒风中熄灭了。
冬日里戈壁上的白天像草原王庭中娇羞的姑娘一样,面纱下俊俏的面容总是稍纵即逝。
许久后,天色近暗。
远处传来踢踏马蹄声,戈壁外转来一匹瘦马,马上一位长发少年,破烂的皮袄,身上的脏乱,但似刀琢般的眼睛光彩熠熠,少年人身上有神气。
“冒顿王子。”毛毡外是一片空地,积雪已被打扫干净,一位佝偻着身子,胡须毛发被呼出寒霜糊成一团早已等待在此的老头跪下向少年行礼。
“大当户!”少年扯下面巾露出俊朗的面容,伸手扶起了老头。
少年身后的那匹瘦马,瘦骨嶙峋的马背上空无一物。
少年低头失望说道:“没有借来粮食。”
“那群该死的奴隶,云朝的肮脏走狗!”老人睁目张须神情激动,话说急了,低头猛烈的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像破掉的风箱。
少年抚着老头,这个冬天尤其难挨,能吃的东西都已吃尽,大当户的肺病要是没有药草难挨过这个冬天。
老人坐在一边的石头上,咳嗽半天终于停住,咳出的血沫粘在胡子上,虚弱的咒骂着草原上忘恩负义的牧民是抢走他们肥沃水草的小偷,诅咒着将他们赶到荒芜之地的云朝皇帝。
少年皱眉站在一边,这样的抱怨他每天都听着,但云朝皇帝依旧安坐朝堂上,而单于也就是他的父亲,早已化成一捧黄土。待老人安定,心系亲人的他连忙向几座毛毡帐篷最大的那座走去。
毛毡中传来哭声,冒顿的手僵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赤裸着上身的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身上已经紫青没了气息。
他脱下身上皮袄给女人披上:“娘家家。”他痛苦的看着死去的孩子,这是他第七个弟弟,也是他最后一个弟弟,草原曾经的雄鹰前代单于生下的最后一个儿子。
他站起身来,眼帘低垂。
草原王庭被云朝军队攻破之前他还没有出生,他从没有享受过属于王族的奢华,权力,以及荣耀。
他出生于逃亡的路上,他亲眼见的喂养他的嬷嬷袒胸露乳的冻死雪中。
曾经相伴的小姑娘被云朝玄甲将士的斩马刀无情的砍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血是咸的,曾经雍容华贵的人们为了抢夺小姑娘脚上的一双鞋子,打杀的不可开交,那天晚上他脱掉自己的鞋,扔给了那些人,他护住小姑娘的半边身子不受到亵渎可以回到神的故乡,而他失去了两根脚趾。
王子走出了帐篷,怀中抱着小王子的尸体,大阏氏裹着皮袄木然的跟在身后,王子的尸体不能埋葬,这群饥饿的人像秃鹫一样不会放过一点食物。
西风凛冽,舔舐着王子赤裸的上身。
每座帐篷中走出来的人,麻木的向他们的王子行礼,在这个每天都会死人的地方,王也会死,和他们一样死的别无二差。
空地中央燃起的火堆,随着寒风不断的跳动着,在荒芜大地上无助的燃烧。
冒顿的咬紧牙关压下麻木心头上的那点痛苦,将怀中弟弟的尸体扔进了火丛中。
木然的女人尖叫着凄惨痛哭了起来,自己的儿子,少年将哭泣的娘揽入怀里,默默的看着火丛中弟弟的尸体一点点被燃烧,烧成黑炭,烧成灰烬,然后被翻滚的黑烟抛到阴郁的空中。
没有祷词,没有坟墓,尘归尘,土归土。
“王子,大阏氏”老头走到两人的面前,趴伏在地上行礼:“我们将要去哪里?”
麻木的人们看向他们的王子。
王子望向远方的无尽荒原,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