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第一个,看起来,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砂砾般喑哑却不失威严,带着叹息却不惋惜的苍老声音骤然响起。
在无尽黑暗之中的某处,一个原本已如尸体般僵硬的身躯微微一震,贴在身侧的手臂向上抬了寸许,右手卷曲的手指缓慢张开,接着又颤抖着握紧成拳,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像是祈求帮助、又像是在无声的反抗,而下一瞬便仿佛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蓦然垂落了下去。
这个“尸体”靠墙而立,双腿似两根失了根的枯木,撑直在地上,而它支撑着的,则是一副干瘪下去的皮质铠甲里同样干瘪的身体。灰色干枯的发丝散乱的落在双肩。如果有光的话,就会看见,在肩的两侧,有着两只闪着寒光的银色尖角附于皮甲之上——就如刚刚精磨装配上一般的崭新锐利,可以预见,若是用它来战斗,将会冲出一条怎样的血路。然而,它是崭新的,而它主人那干瘪而脆弱的身躯,似乎从未使用过它。
散乱的发丝之下,隐约可辨的是一张已然龟裂干涸,仿佛下一瞬便要如沙般随风散去的瘦削男子的脸庞。他薄薄的双唇紧紧闭合着,其干裂的程度,比之黄沙之下风干已久的尸体更甚。双唇之上,鼻翼微挺。剑眉之下的双眼,狭长清秀却并不妖媚。这双眼眸,仿若是沙漠之中仅剩的两股泉眼,孱弱的流动着最后一缕生命的气息。孱弱也倔强,绝望中带着不甘,清澈里透着迷茫……
“不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封闭的不仅仅是空间,还有,原本属于他的六种感识。即使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第六感识“心觉”,以及第五感识“触觉”,即使已经觉醒了能“看见”这无尽黑暗里种种能量的暗影之眼,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是于事无补。而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只有出现在心里,才不会显得怪异。
有多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了?一个月?一年?还是百年?
无从得知。
四周无尽的黑暗里,能分辨的只有刚刚觉醒的暗影之眼里,充满了影影幢幢泛着白色能量光晕的影刺,除此之外,再看不见任何影子,再感应不到任何的声音。慈祥又冷漠的老者,究竟是谁?为何会有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眼角的余光看着透过胸甲刺入心脏的影刺,那影刺看似虚无的幻影却是如此的锐利无比。更加奇异的是,胸口的护心镜依旧是完好无损。这些影刺与之前所遇影虫,虽说暗影之眼中显现的能量形式接近,但给他的感觉却是决然不同的。它们,更加的灵活,更加的犀利迅速。能够闪躲他的攻击,甚至之所以胸口会被刺中,是因为在对抗其中一株的时候,被胸口的这株骤然偷袭,直入心脏。并非是他大意,只是他怎么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会闪躲也就罢了,竟然还会战略偷袭,这似乎只有生命体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这些能量体也能做到?是有人在引导?是刚刚那名老者吗?这座传说的永夜之窟,究竟是藏着怎样的秘密?
痛也已经麻木,青年露出苦笑。将死之人,还考虑这些作甚。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魔掌。
也是,本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武者,一丝的念识之力都未曾觉醒,去光明塔也就算了,那个地方勉强还和武者相关,或还有一线生机。硬要闯这连念尊都不敢擅入的永夜之窟,死在这里,也属实不冤。
青年男子想到这里,丝毫未觉身上死气已是越发浓厚,原本死灰色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枯槁的白色,已是有些龟裂的皮肤更是崩裂开来,崩裂之处未见血迹,已如飞灰。这最后的一缕精气,若是在这种空间里散去,就是魂魄也将永远禁锢在这里。
“禁……锢?”
念头一顺而过,脑海里仅存的意识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仿若一缕摇曳的烛火,进永夜窟之前的种种画面,在这火光之下闪烁了起来:
晨曦下静谧的古老村庄,
虬曲苍劲的老槐树傍着木屋迎风矗立,
细碎的阳光穿透而过,
洒落在古朴的木窗上星星点点,
母亲在饭桌前舀过半碗豆浆放在面前,轻声絮念,
父亲在桌边沉默寡言的拿着包子不知所想
这一份的宁静多希望会是永远
离开椅凳的瞬间身后已成学院
发丝轻扬的姑娘擦肩而过,伴着如同她腰间铃铛般悦耳的浅笑欢言
死党搂着肩膀踏入武场
绚丽的刀光剑影比之正午的艳阳还要耀眼
战士带着无尽的勇气野蛮冲撞
刺客游走盘旋蓄势待发洞察破绽
拳师闪躲腾挪间的拳影撕破敌人的防线
骑士的长枪挥舞着圣光之力为伙伴加冕
念师手中的权杖五彩斑斓,随着咒语的倾泻冰与火的力量充斥着空间
在他到来的刹那,一切戛然而止
骑士扛着长枪来到身边,嬉笑怒骂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要哭呢?”
擦过眼角的泪,再次睁开眼睛,
已是另一方夜晚的世界。喧闹的城市夜晚依旧是灯火通明,成队的佣兵团从身边走进酒馆。一个黑发黑眼的姑娘腰间一串银铃踏着碎步来到身边:
“诺,腰牌拿好了,别再弄掉了,要不干脆放我这吧,你这个人啊,粗心大意的狠,要是哪天把我们都弄丢了都有可能!”
身后的伙伴传来友善的取笑声……
“腰牌,还在么,还是…弄丢了么…把你们…也弄丢了么。”
意识的烛火轻轻一颤,险些熄灭,说不出的悲伤充斥着心脏。
眼前的这株影刺竟似兴奋了一般,向心脏的深处又刺入了几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青年男子那两股如清泉般的眼眸,越发的黯淡了下去。而这株影刺以及身后那无数的光晕,却是亮上了几分。
眼眸已经黯淡,深处却渐渐燃起了层层的火焰,那不是生命与希望之火而是绝望与愤怒的火焰。
是家乡的火焰,和那血肉尸山之中母亲绝望的嘶喊。
是恶人丑陋的嘴脸,这个武力至上的世界,在绝对力量的面前,伙伴们的身躯如同轻易便会被撕碎的纸片,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是对所爱之人的承诺无法实现,浸在血泊里的那串银铃不会再响起,再未能见,那浅笑嫣然……
不甘、仇恨!青年男子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心中便只剩下了这两种感觉。
黑暗被光明所排斥,光明亦被黑暗侵蚀,自古至今,两者互存,虽是无法彼此相融,却亦无法彼此毁灭。
当心中的光明已去,既然无法抵抗这片黑暗,那就成为,这黑暗中的一部分。管他的天道伦理,有仇还未报,有冤还未申,有谜还未解,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只见青年男子眼中的火焰越烧越烈,意识竟是清醒了几分。只是这意识的烛火里,似乎,只剩下了仇恨与毁灭。
“禁锢”
猛然间又一次想到这个词汇,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如果说,这影刺本就不止是能量呢?如果说,本就无人操控呢?自己修为不足死后也会化作没有意识的野鬼被禁锢于此,那么,它们——这眼前影影幢幢的能量体——影刺,就是那已然葬身于此地的冤魂。
“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老者的声音在心底回响,青年男子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已成一片黑暗,白色发丝无风自动,已经如沙般枯槁的皮肤瞬间停止了崩裂。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
胸口那株偷袭的影刺似乎感觉到了不安,更加奋力的向心脏深处刺去,却是未进分毫。最后的一丝生命之力未能再汲取,眼前这个明明已如死尸般的躯壳,竟是让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本能的恐惧。它颤抖着拼了命的发了狂的想从这个心脏中抽身退出,却发现自己已被死死的吸附在了这个可怕的心脏之上。
身后的影刺亦是感觉出了异常,摩擦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向这残破的青年身躯猛刺而去。
它们,刺进去了,却仿若刺进了一片海绵之中,同样被紧紧的吸附住了。
青年男子干裂的唇角微微上扬,只是这笑容出现在这样的一张已经龟裂如干尸般的脸上,难免让人有些胆寒。
下一瞬,这个已如刺猬的“干尸”迸发出了一股诡异的吸扯之力,将身上所有影刺的能量贪婪的吞噬着,比之之前被汲取能量之时,更加的迅速猛烈。
“你们拿我的,现在,该加倍还给我了。”
阴冷的声音似地狱的恶鬼,仿佛,要吞噬这个世界的一切。
黑暗之中闪烁着白色光晕的能量渐渐暗淡直至被尽数吞噬,墙角的青年男子,巡视了一圈之后,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任由身上的光晕包裹修复着。
“MD,吸太多了,整个人都裂开了。”
之前失去了太多的生命之力,虽然之后又获取了诸多能量,但是过犹不及,将他这凡俗肉身撑得直欲炸裂,全身上下如被无数蚂蚁噬骨一般的麻痒疼痛。在这种时候,即便是他肉身恢复了,若熬不过这噬骨之痛,要么灵识尽散与死尸无异,要么便只剩下了本能的杀戮,怕也还是要禁锢于此,如那万千影刺,怕也是一人魂灵所化。
“难道,自己要变成下一个守窟之人了?这永夜之窟无数的人进入,却无人走出,周而复始,仅仅第五层已是如此,还有四层他将面对什么?”
连苦笑都无法做到。时间一滴一滴的流逝着,老者的声音未再响起。此时的永夜窟里,只剩下一个痛苦的喘息声充斥着这片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已是日月交替,亦或是春去冬来,无从得知。包裹着青年男子的白色光晕缓缓散去,痛苦的喘息声趋于平稳。他躺平在地上,似是睡过去了,又似在沉思着什么。须臾,他缓缓起身,此时干枯的身躯已经恢复了本来的样貌。如玉般光洁的脸庞,似乎与刚来此处时一样。只是,白发依旧,眸子里也不再有如清泉般流淌着的温暖与阳光,而是多了几分阴冷与无情。
“兄弟仇还未报,母亲冤还未申,父亲失踪的谜还未解,爱人身处险境,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离开”
青年男子迈开坚定的步子,走向了他阴影之眼里,那团泛着白色光晕的通向永夜窟第六层的传送门里。
不再孤独,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不再去在意听不见的声,看不见的形,似乎,黑暗,已是他的家。
觉醒?暗影之心。
这只是一个楔子,各位看官,且看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