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人影闪动，笑声朗朗。
破庙外山野空寂，虫鸟低鸣。
杨成洛和沈平南站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看着庙里墙上忽高忽矮的人影，也静静地听着他们像傻子一样忽高忽低却似永无尽头的笑声。
沈平南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上前去，却被杨成洛一把抓住。
笑声戛然而止。
“谁！？”秦风已经站在庙门口警觉地问道。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手里还拿着酒和肉，“是我，秦兄弟。”
看到王卓，秦风这才放下戒备，连忙应接道：“原来是王兄，你可走了好久。”
王卓举起手中的酒肉道：“我又去永明镇打探了一番，顺便去买了点酒肉，今晚我们畅饮一番。”
陆小玉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他看到王卓和秦风开心的样子，也跟着说道：“我也要喝酒。”
秦风厉声道：“你不许喝。”
陆小玉却一把抢过王卓手上的酒，故意气秦风似的道：“我偏要喝，你凭什么管我？”
秦风却忍不住笑道：“凭我是你表哥。”
陆小玉双手拿着酒，只好伸腿去踢，可她还没抬起腿，酒和秦风已经都离自己很远。
陆小玉连忙追了上去，伸手道：“给我。”
秦风紧紧握住酒坛，“不给。”
陆小玉生气地道：“凭什么不给我喝？”
秦风道：“因为酒是给男人喝的。”
陆小玉不信这等歪理，生气地问道：“女人为什么不能喝？”
秦风想都没想地回道：“女人喝了头疼。”
陆小玉又问道：“那为什么男人喝了头就不疼？”
秦风紧接着应道：“因为男人的头硬。”
陆小玉道：“那有什么关系？”
秦风犹豫了一下，却道：“好像没什么关系。”
陆小玉本来还在生气，却突然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得意地冲秦风道：“还不拿来。”
秦风则向王卓投去求助的眼神，王卓却摇摇头道：“她是你的表妹，不是我的。”
酒又回到了陆小玉的手里。
酒香扑鼻，陆小玉闻了闻，只觉得晕晕的。但她还是举起酒坛，仰着头喝了一大口。
看着她脸上难受的表情，秦风笑着问道：“怎么样，好喝么？”
陆小玉的五官简直不能再扭曲，她大口喘着气，摇摇头道：“不好喝。”话锋一转，她又笑着说道，“但却让我高兴！”
说完，她便将酒坛递给了王卓。
王卓接过酒，笑着说道：“不错不错，这酒并不好喝，但却总让人欲罢不能。”说完，他也端起来仰首而饮。
秦风本还有些许顾虑，但看到王卓如此畅饮，便也将酒接了过来，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
杨成洛的手死死地压在沈平南的肩上，几乎要将他的肩膀碾碎。
沈平南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听着庙里传来的声音，已不知道肩膀和心，哪个更痛。
但没过太久，笑声忽然便停了，紧接着便是三声闷响，像是倒地的声音。
杨成洛缓缓松开手，轻声道：“你现在可以过去了。”
三个人已经倒在火堆旁不省人事。
沈平南看见倒在地上的陆小玉，连忙走上去抱了起来，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他的心似乎已经化了。他抱着陆小玉连忙就要向外走去。
杨成洛却开口道：“他们应该会睡很久，你不必太着急。”
沈平南停在门口背对着杨成洛道：“还有什么事？”
杨成洛问道：“你难道不想杀了他？”
‘他’指的当然是秦风。
沈平南像是没听见。陆小玉在他的怀里，他似乎已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怕。他现在只想陆小玉睡在温暖的床榻之上，只想陆小玉快点醒来，醒来的时候头不会痛。
客栈中，陆小玉已睡在床上。
沈平南则痴痴地守在一旁。
杨成洛也还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冷冷问道：“你是在等我走？”
沈平南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随口应道：“没有。”
杨成洛道：“如此良辰，原来你一点想法也没有。”
沈平南痴痴地看着陆小玉，也曾有那么一瞬之间，有过那种邪恶的念头。
杨成洛却又一次厉声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沈平南犹豫：“我……”
杨成洛直言不讳地说道：“你是不是要我去把她衣服扒光，然后再把你扔在她身边？”
沈平南连忙否认道：“不……不，不是。”
杨成洛道：“你在怕。”
沈平南坚定地说道：“我……我只是真心喜欢她。”
杨成洛道：“所以你不想强来，所以你想让她也喜欢你。”
沈平南道：“是的。”
杨成洛道：“你是真喜欢她，可她也是真不喜欢你，尤其是当她知道都做了什么以后。”
沈平南像是在骗自己一样道：“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帮你杀了屠傲天，帮武林除掉那个老怪物。”
杨成洛道：“你不但杀了屠傲天，也绑了陆小玉。”
沈平南道：“我没有绑她，我只是把她接到安全的地方。”
杨成洛道：“她明明是在和秦家的公子，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在一起，你却用迷药把他劫走？”
沈平南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
杨成洛道：“你到现在还没明白，秦风就是秦少雍，秦少雍就是秦风。”
沈平南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杨成洛解释道：“他手上有刀，腰间有剑，袖里应该还有几颗飞石。他还姓秦，况且还有他亲笔的书信。”说着，他将一封发皱的信扔给了沈平南，“这是陆家丫鬟送去晋阳的信。”
信是秦风写的，落款却是秦少雍。
沈平南看着手中的信，惶恐道：“我，我不知道他就是少雍。”
杨成洛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你不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你再也没可能得到你的心上人。你不知道，若是这次得手，你不但是为武林除害的大英雄，还可以做陆老爷的乘龙快婿。”
沈平南还是一脸的茫然，杨成洛继续说道：“放心，只要今日圆了房，我保证这个陆大小姐会乖乖做你的沈夫人，女人这个东西，你不用把她看得太神秘，也不用看得太高贵。”
听到‘沈夫人’这三个字，沈平南的心又动了，他明知道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明知道再不回头就会万劫不复，但还是不舍得放手眼前的人。半晌，他才喃喃道：“即便陆老爷认我，秦家也不会放过我。”
杨成洛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怕秦风。放心吧，他会死在去救陆小玉的路上，死在赵天虎的手中。而你，去晚一步，没能救下秦风，只能杀了赵天虎，并且救出了陆小玉。”
话音未落，沈平南惊恐地瞪着杨成洛道：“什么，你连少雍兄也……？”
杨成洛缓缓用手压了压，示意他别惊醒了陆小玉，低声问道：“你好好问问你自己，难道真的不想让他死？”
听到这句话，沈平南心中一震。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毒蛇。有的隐藏多年，被正义和善良隔绝在心底深处，慢慢困死。而有的，却还在苟延残喘。
不知为何，杨成洛的话忽然就将沈平南心中的毒蛇完全释放出来。
他缓了一缓，才又说道：“但我却不是赵天虎的对手。”
杨成洛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所以赵天虎会死在我手里。”
沈平南的眼神变得冰冷至极，像是变了个人，声音也变得低沉，他开口道：“然后我不但是杀了屠傲天的英雄，还是清除太行三煞的豪杰。”
杨成洛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转过身，望着天上的那一轮弯月轻声道：“你终于想通。”
沈平南却道：“可我还是糊涂。”
杨成洛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哪里糊涂？”
沈平南问道：“你呢？”
杨成洛疑惑道：“我？”
沈平南继续道：“你又能得到什么？”
杨成洛犹豫了一下，思虑再三，才又开口说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是英雄的救命恩人。”
沈平南又开始糊涂了，他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当这个英雄，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杨成洛有些得意地说道：“因为我本不想当英雄，我只是恰好看到一个想当英雄的人有危险，然后出手救了他，他无以为报，只好以祖传的剑法还这救命之恩。”
沈平南整个人猛然一震，他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道：“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我沈家的惊鸿十三剑！”
杨成洛冲着那轮圆月微微一笑，“天底下习剑之人，又有几个不想得到这天下第一的剑法。只可惜你作为沈家子弟，却落得如此废物。”
不知过了多久，沈平南的脸色才渐渐开始舒缓，他开口道：“不错，我的确是沈家历代以来最不肖的一个，惊鸿十三剑在我手中也的确是一种耻辱，但若把他交给你，岂非更是辱没了祖宗！”
杨成洛冷冷一笑，“你还有退路？”
沈平南忽然觉得浑身软而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心中那条毒蛇带走，而当那条毒蛇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副空皮囊。
他缓缓道：“你不该这么早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我的，毕竟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就算做了什么，也不是无法回头的。”
杨成洛笑道：“你错了，你知道的所有的计划，才真的无法回头。毕竟让沈家无后，让惊鸿剑失传，也是愧对沈家先祖的。”
沈平南却丝毫没有恐惧地不屑一笑，“杨盟主要杀我，岂非易如反掌。”
杨成洛道：“所以我说你没有退路。”
沈平南平静地说道：“沈家虽然没落，但立足江湖也有几百年，我的表兄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死了，自然有人接管沈家山庄，自会有人把惊鸿剑谱交给应该交给的人。”
杨成洛不语，他已没了耐性。
沈平南道：“我虽然剑法平平，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我毕竟还姓沈，身上还流着沈家的血，实在不敢做那么下作的事。”
杨成洛冷冷地道：“但你却不是个能放得下的人，我信你不怕死，但不信你不怕她死。”
她，指得当然是陆小玉。
说到陆小玉，沈平南的眼中又有了温柔。他看着还在昏迷中的陆小玉，心中悔恨万千，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沈家的先祖，对不起手上的惊鸿剑，更对不起口口声声的对小玉的爱。
他不配爱陆小玉。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
杨成洛也默默地等着，他虽然已没了耐心，却还这样安静地等着——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磨练出来的‘耐心’，他觉得沈平南最终会开窍，会为了陆小玉做他的无魂傀儡。
但他还是错了。
最终，沈平南缓缓开口道：“或许，到死我也还是个懦夫，不敢面对我该去面对的一切。但，能在死前赢得君子剑半式，也是死而无憾了。”
杨成洛眉头一皱，不知他在说什么胡话。
沈平南又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已臻化境，而我的惊鸿剑还不到一成，但有一招，杨盟主还是不易赢我的。”
杨成洛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他知道无论是什么招法，他都不需要转过身去。
但他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招——自杀。
话音未落，沈平南已经出手。他说的对，这世上把握最大的招式，莫过于自杀。
君子剑挑在沈平南手上时，匕首已经刺穿了自己主人的心。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陆小玉，却对杨成洛道：“麻烦将这惊鸿剑，交还给沈家……”
春日已暖，晚风还是清凉。
有风无云，明月当空。
今天的月，似乎格外地明亮，也格外地圆。
杨成洛举杯邀月，没有半点的悲伤。
陆小玉还在身后呼呼地睡着，沈平南已永远不会再醒来。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愧疚，只是有些惋惜。
他的心头似乎应该还有着一丝良知，但也只不过是一闪而过，他要想的，是如何把剩下的事做得完美。
沈平南死了，陆小玉才能活。他不可能让两个人都死在自己身边，这一点，沈平南看得很透，或许这是他这一辈子看得最透的一件事。
沈平南没有杀赵天虎，那么只有赵天虎杀了沈平南。
沈平南没有救出陆小玉，那么只有杨成洛救出陆小玉。
那秦风呢？他是该死还是该活？
后边的事呢？
后边的事还有好多，他不敢走错一步，甚至半步都不能错，走错半步，他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他的钱财，他的地位，他的声誉，他的一切……
所以他要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把一切都做的完美无瑕……
他还要想很多，可是他已经不再去想。
他只觉得事情越来越难以掌控。
他忽然觉得很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