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西安府,仙鹤楼。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陆老爷忧愁的脸上,也照着他那一身的华丽富贵。
黑色的丝绸长袍合身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更耀眼的却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配饰,尤其头冠上那颗鹅蛋大小的珍珠。
这么大的一颗珍珠若是带在别人头上,一定会显得奢侈和浮夸,但对他来说却是刚刚好。
因为他是西安府的首富。
无论是谁,在拥有了大半个长安的财富后,戴着这样的珍珠,都不会显得奢侈和浮夸。
他今年五十有二,身材依旧像年轻时那样的臃肿,只是头冠下已有了几缕白发,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
但他从来不会为衰老而感到悲伤,因为他已经拥有了远超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财富。
曾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在二十岁不英俊,三十岁不健壮,四十岁不富有,五十岁不睿智,那么他这一生都不太可能会英俊、健壮、富有和睿智。
陆老爷从没有过英俊和健壮,但富有和睿智却超乎常人。
西安府中无论是钱庄、米行还是妓院或者赌坊,只要挂有“陆”字的地方,就是陆家的买卖。
他在蜀中、洛阳、京城、江东、岭南都有田产,只长安就有七处府宅,仙鹤楼也算其中之一。
他家里从来不存白银,只因黄金都已堆积如山。
他的家丁奴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连称雄西北的永安镖局也为其看家护院。
除此之外,他还有十九个年轻貌美、风韵妖娆的偏房姨太。
但这些在他心里却都是过眼云烟,随时可以挥手一掷。
在他心里,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钱财也不是房产,而是一个人,他的宝贝女儿——陆小玉。
暮春三月,万物复苏。
每年这个时节,陆老爷都会和陆小玉来到仙鹤楼上,将整个西安府的百花齐放尽收眼底,只有陆小玉不在时,他才会带着十九个偏房的其中一个或者几个。
不管带谁来,他的脸上总会泛起幸福的笑容。
但今天他却一个人站在窗前,不是在观景,而是焦急地望着路的尽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半个月前,陆老爷广发十张金玉镶嵌的令牌,为的就是集结天下豪杰。
半个月过去,十张金玉令,只回来了五张。
赵长川没有来,即便秦风将金玉令给他,他也不会来。
鲁丁却来了。奇怪的是,他的手上竟拿着一块货真价实的金玉令。
仙鹤楼一共有五层楼高,如佛塔一般越往上越窄小。
第一层足足有三十六张八仙桌,现在有三十五张空着。
鲁丁就坐在门口最显眼的那张桌旁。
除了鲁丁,还有四个人。
这四人中,除了拿着一根铁拐的怪人外,鲁丁都能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自然也都认识鲁丁。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却像是相互都不认识一样,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相互看一眼。
他们看的却是门外街对面的那个乞丐。
那个乞丐穿着一身不知原本什么颜色的衣服,瘫在墙下似在打盹。
他们看乞丐是为了打发时间,却不知乞丐也在看他们。
这个乞丐不是别人,正是秦风。
除了鲁丁之外,秦风一个也不认识。但看见鲁丁,他自然也能猜出另外四个人来的目的。
杭州一别,他骗赵长川自己要西去巴蜀,却偷偷乔装改扮,快马加鞭来到了西安府。
他倒不是不相信赵长川,但毕竟江湖险恶,总要多留个心眼。更何况这件事越发的复杂,从原本区区五千两黄金,忽然就变成了众人追捧的绝世宝刀。不但请来了江湖上两位最负名望的世家公子,还惊动了南北两位最举足轻重的武林大亨。
秦风意识到,事情或许比师父和父亲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甚至没敢去找陆老爷,也没去找永安三雄。
半路在杭州坏了江南镖局的事,还出手夺走金玉令,若是在西安府相遇,他真是百口莫辩。况且十年过去,陆老爷仅凭一面之词,会不会相信他真的是秦少雍?
即便陆老爷相信,秦风也决定先不露面。
路上这几日他想了很久,他想到陆老爷送绝尘宝刀去秦府,多半也是想趁机除去前些日劫走黄金的山贼。所以他只要等,等屠傲天和杨成洛一到,他们自然会向周永安镖局询问当日劫镖的情形。事情既然如此波云诡谲,先发不如后发,当局也不如旁观。
所以秦风又换了件更加破旧的衣裳,又再脸上贴了一层长着癞子的人皮面具,然后在泥土里打了三个滚,确定连师父也认不出他来,这才瘫在仙鹤楼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门里的鲁丁。只等人一到齐,他再伺机而动。
忽然,街上一阵快马嘶鸣,又有两匹快马到了仙鹤楼下。
一匹马的皮鞍上挂着两轮板斧,乌黑黑只斧头刃上闪着银光,马上的大汉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道长疤自左眼眉中直到嘴角。
他一张口,声如洪钟,冲门口家丁喊道:“陆老爷在不在?”
家丁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有令牌就在,没有令牌就不在。”
刀疤大汉猛然间将板斧架在家丁肩上,手上一松,又问道:“没有令牌,陆老爷在不在?”
家丁面不改色心不跳,几十斤的板斧压在肩上竟一点事也没有,继续道:“没有令牌,不在!”
刀疤大汉连喊了三声“好”,抡起斧子便砍。
那家丁身子硬朗,脚下功夫也灵巧,双腿一抖,人已经后退三步。
劲马嘶鸣,刀疤大汉一斧抡空,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追身杀来。
那五个人已不再看乞丐,而是看这两个怪人,却也只是视而不见。
陆老爷请他们来是押运宝刀,而不是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自有人在。
那家丁身手虽好,但却抵不住刀疤大汉的板斧,眼看就要命丧黄泉,屋里五个人还是一动不动。
他们不动,自然有人动。
“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刀疤大汉手上的双斧加起来足有一百余斤,竟被一双金锏生生接住。
“打神锏胡勇?”刀疤大汉惊道。
双锏一抖,刀疤大汉整个人竟被震飞了回去。
“好好好。”另一匹马上之人拍手道,这人看上去不过五尺身高,精瘦干练,脸上虽没有刀疤,但面相却比那刀疤大汉还要凶恶,他叹道,“都说永安三雄是陆家的护院,我看何止护院,简直是看家狗。”
被人说看家狗,胡勇也不怒,也不羞。
没什么比被人劫镖更让人羞耻,也没什么比弄丢了秦员外的五千两黄金更让人愤怒。
眼前的羞辱,瞬间已被春风吹走。
马上的精瘦汉子继续道:“永安镖局三镖头胡勇,一手打神铁锏打遍黄河上中下游,死在你双锏之下的江湖恶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胡勇依旧听不见。
精瘦汉子也不管他,自顾自言:“二镖头许胜,一杆偃月长刀也曾在泰山问刀排行第三,只要是江湖上用刀的人,无不礼让三分。”
胡勇依旧不语。
精瘦汉子接着道:“大镖头周横,一双奔雷手混迹江湖三十余年,生死恶仗不计其数。混到今天,可以说是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英雄。”
胡勇的眼神还是空洞。
精瘦汉子冷笑道:“近些年来,江湖上只要看到永安镖局的镖旗,大都会礼让三分。没想到三位英雄一同押镖,却被人给劫了。你说好不好笑?”
胡勇这才开口,“你是为了这趟镖,还是为了那趟镖?”
精瘦汉子道:“都是一趟镖。”
胡勇这才看了看马上之人,他混迹江湖二十余年,却看不出这二人的身份,他问道:“此话怎讲?”
精瘦汉子道:“我二人千里迢迢,三天四夜跑死了一十六匹快马,来这里不是找麻烦的,但有些话只能对陆老爷说,你还不够资格!”
“我三弟不够资格,那我是不是也不够资格?”
说话间,一个七尺的方脸汉子已经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八尺长的偃月刀。
自从那五千两黄金被劫,许胜本不想再提刀,但有人找麻烦,他又不能空手而来。
马上的精瘦汉子叹了口气,“我二人若是找麻烦,又何苦如此明目张胆。”
许胜道:“若是朋友,不妨报上名来?”
精瘦汉子看了看仙鹤楼内,只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许胜笑道:“那何处是?”
精瘦汉子道:“陆老爷面前。”
许胜道:“陆老爷有要事,只怕你要等了。”
精瘦汉子道:“我二人正是为陆老爷的要事而来。”
许胜道:“我怎么信你?”
精瘦汉子似乎没了耐性,冷笑道:“你不用信我。给脸不要,就别怪老子无礼了。”说完,驱马便要带着那刀疤大汉往仙鹤楼里闯。
许胜还没动,只听“嗖嗖”两声,两片玄铁飞镖破风而来,正钉在那二人面前。
应声望去,只见两辆马车缓缓而来。
这两道铁镖难道是出自马车之中?
马上的精瘦汉子再也不敢动,刀疤大汉也一动不动。
马车缓缓停在仙鹤楼门前,第一辆马车门帘轻挑,一个弱冠少年先下了车。
精瘦汉子不认得他,却看得出这少年来头绝不简单。
只看他一脸的正气,一身长褂朴实无华,整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腰间一把短剑却寒气逼人。
那少年向许胜和胡勇拱手道:“两位前辈别来无恙。”
这二人脸上也有了敬色,也一同拱手回道:“沈公子别来无恙。”
说话间,又一个少年下了车,这少年衣着华丽,面容也更显老成,腰间一柄长剑,样式典雅奇特。
还没等他站稳,许胜又冲他道:“司徒公子手上的功夫更加精进了。”
少年只是淡淡一笑。
精瘦汉子听到司徒二字,这才恍然想起,南海司徒家除了那套七十六路幻海长剑名震江湖之外,手上的无羽箭也堪称武林一绝。
他若是司徒硌,那位沈公子一定就是蜀中沈家的沈平南了。
精瘦汉子心中暗惊,这陆老爷果然不凡,虽不是江湖中人,却能让这两位世家公子驱车而来。
但这二人却不移步,只站在马车旁,像是在等人下车。
难道车上还有人?
车上果然还有人。第三个下车的是一个中年人,马上的精瘦汉子看到他的时候,也不得不翻身下马。
这人面色俊冷,浓眉明目,鹰鼻长须,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色的绸缎长袍合身得体,腰前佩玉,一柄长剑也恰到好处地挂在良玉的一边。
沈平南和司徒硌两个英俊少年,无论走到哪,都是风华正茂、潇洒逸然,但在这个人面前却像是两个跟班仆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七十二家镖局联盟总盟主,人称白衣君子剑的杨成洛。
他虽然年纪不大,只有四十多岁,但已经算得上是说一不二的江湖泰斗。
据说他的剑法和轻功都已臻化境,出道时便力战淮南四雄而不败,一战成名,更是二十年未尝败绩。近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出剑,也没有人值得他出剑。江湖上的人也都没有几个敢招惹于他,一则是怕,但更多的却是敬。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是彬彬有礼,无论做什么事也都很讲道理。
所以江湖中人才尊称他为君子剑。
奇怪的是,他走下车来的时候,也和沈平南、司徒二人一起,站在一旁。
难道车上还有人?
马车缓缓前行,马车上已没有人,但第二辆马车上却有!
马上的精瘦汉子已经不敢去想,也想不透,江湖上还有谁能让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秦风本不着急,他知道第二辆马车里肯定就是屠傲天。但他看到赶车人时还是大吃了一惊,差点坐起身来——堂堂江南镖局总镖头韩东亭竟穿着一身粗麻布衣给人当起了赶车的马夫?
过了许久,车里才有一阵哈欠声响起,声音刚落,才听车里人道:“到地方了,你们这些猴崽子也不放个屁。”
沈平南听罢脸色一阵难看,司徒硌勉强在笑。
杨成洛则是无奈地摇摇头道:“前辈休息,晚辈自然不敢打搅。”
说话间,马车门帘已被车夫挑起,一个老者缓缓走出,这老人一只眼是瞎的,耳朵也少了一只,这边的手腕处镶嵌着一杆铁钩,明晃晃煞气十足,走起路来,这边的腿也是瘸的。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个老头,都会觉得他是个要饭的乞丐,但看到另一边时,却不敢有人轻慢。另一边的脸上眼大如牛,耳朵也垂到肩上,手臂粗壮有力,一张如铁盘般的大掌直垂过膝。
精瘦汉子背后一凉,猛然惊醒,难道这就是江湖上让各路高手都闻风丧胆的半人罗刹,江北王屠傲天?
这人当然就是屠傲天,他若不是屠傲天,谁还是屠傲天。
这屠罗刹不但长的怪,脾气也怪,武功更是高深莫测,近十年来,大江南北已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言废话,更没人敢在他面前亮出兵刃。
死在他那铁钩下的丧魂,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
但他虽然脾气古怪,人却还算公道,所以长江以北的黑道朋友,大都认他做总瓢把子。
他虽然不承认,却也沾沾自喜,有时也会为看顺眼的人出出头,讲讲本是糊里糊涂但他却自以为是的道理,所以江北王这个称号,也渐渐叫开了。
但他还是更喜欢人叫他半人罗刹。
屠傲天第一眼便看到了精瘦汉子和刀疤大汉,他冷笑一声,问道:“哪里来的小贼?看着倒有些意思。”
刀疤汉子刚想答话,却被精瘦汉子先拦道:“我二人乃是西北的散人,想来中原走上一走,见见世面,还望前辈多多指点。”
屠傲天仰天大笑,笑了好久才冲那精瘦的汉子道:“龙虎寨的人什么时候如此缩头缩尾,不像个爷们!”
那二人脸上忽然一阵青一阵白。
屠傲天冲杨成洛等人笑道:“你们不认得他俩?”
众人摇摇头。
屠傲天道:“西北龙虎寨,鼎鼎大名的八大金刚听过没?”
许胜回道:“听过,却未见过。”
屠傲天却白了许胜一眼,“你他娘的没资格跟老子说话,滚远点!”
许胜脸上一热,却也没有办法,屠傲天让他滚,他只能滚。
他若不滚,今日定然死在这仙鹤楼下,谁也救不了他。
他提刀而去,胡勇却一动不动,因为屠傲天没让他滚,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呆着。
屠傲天继续冲那二人道:“既然下了山,怎么也不敢报上家门?”
屠傲天这么说,精瘦汉子连忙报上名道:“在下高迁。”
刀疤大汉犹豫了一下,手上双斧这才丢在地上,抱拳道:“在下罗豹。”
杨成洛这才开口道:“原来是铁猴子高迁,还有开山斧罗豹。”他又冲屠傲天笑道,“听说龙虎寨寨主赵天龙盘踞西北祁连山,从不涉足关内武林。所以这些人,大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少有人见过。没想到前辈却一眼将他们认出,不愧是江湖各路好汉一同尊崇的江北之王。”
屠傲天大笑道:“你这马屁拍的也算舒服。不过他娘的,这天底下也就赵天龙这小子敢不买老子账。不过他也识相,躲在祁连山上不下来,也不敢下来,哈哈哈。”
听屠傲天这么说,高迁和罗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屠傲天见状,又大笑道:“小儿莫怕,他赵天龙和老子虽然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仇,不过你二人若是想闯荡中原,只凭脸上那一道疤可不行。”
高迁和罗豹一愣,也不敢搭话。
一旁的杨成洛却应道:“前辈的意思是?”
屠傲天一脸正经地道:“像我这样,半个身子都弄残了才好。”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