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
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离峨眉山三十公里不到。
这个小镇在附近小有名气,只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出了一位文豪,哪怕这位文豪成年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人的名树的影,文豪成名后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可山高皇帝远,早些年小镇仍然实行的土葬,也是近些年政策才落实下来,已逝之人必须火化。
但不管曾经的土葬也好,如今的火化也罢,他们都葬在一个地方。
后山。
说是山,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大的山包,这里的土地除了种植的蔬菜之外就是一个个坟墓,每到夜深人静后这里廖无人烟,阴森寒冷,直通山脚的道路两旁路灯都分外昏暗,时常闪烁,更衬托出一种可怖的氛围。
住在附近之人都会稍稍绕路,不愿从这里穿过。
但今天这里有个意外,山上来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和尚。
和尚法号德宁,是镇上的一个和尚,虽然这里离峨眉山二十多里地,但仍旧受到佛光的照耀,有一个小小的寺庙。
德宁身着赤色佛衣,廋弱的身材让佛衣看上去并不怎么合身,年近五十的他乃是佛门五部之一,昙无德部的弟子,平素在庙内替人还愿祈福,也会走出寺庙步入世俗中看看香客说的怪事。
年前有人凌晨在后山地里务农,回家后久咳不愈,无论吃药还是打吊瓶都没用,自然就对后山的事物起了怀疑,就到庙中找到德宁。
德宁一看便知那人是阴气入体,念咒替其祛除阴气后说只是得了简单的伤风感冒搪塞了过去,当晚他就来到那人说的后山看个究竟。
虽然只是怀疑,但德宁此次前来还是做了准备,左手持锡杖,右手持念珠,生性谨慎的他如今暗自庆幸。
后山漆黑一片,坟墓林立,兴许是太冷,稀松的树木上没几片叶子,显得有些孤寂,更在寒风的吹拂下梭梭掉落。
寒风的吹拂让德宁感觉很冷,他感到寒冷的原因不仅是冬天只着单薄的佛衣和周围那旺盛阴气的侵袭,最让他感到寒冷的却是他现在所看到的。
德宁所见之物让他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林立的坟墓中间站着一个男子,身影有些透明,衣衫破不遮体,血肉模糊的他裸露着森森白骨,一张脸已经不成人形,只能从他发白的发丝得出他死的时候年岁不小。
但这些都并非是德宁忌讳的,毕竟超度亡灵的事做的不少,什么样的惨像他都见过,光论死法此人并不是德宁看过最惨的,让德宁发寒的却是这只鬼身上的阴气太盛,并且从他血红的双眼和长出的獠牙可以得知离失控不远了。
“既然已死,为何还逗留人间,你可知人鬼有别?”鬼毕竟是已死之人,超度亡灵本就是和尚的分内之事,所以德宁吸口气强自镇定道。
男子看了眼和尚,满不在乎道:“死后如果执念太强自然无法离开,我还有未完成之事,当我心愿已了就会离开。”
“但你以鬼之身逗留人间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曾经上山务农的人就被你旺盛的阴气侵袭久病不愈,”德宁苦口婆心道:“并且你的身体会不断的吸收他人的阳气,到达一定程度后你就会蜕变为恶鬼罗刹,到时候就不是吸收阳气那么简单,你会失去神智,鬼体将会化为实体被他人看见,并且会长出獠牙尖爪,成为食人血肉的恶魔,残害众生。”
男子听见德宁的说辞后一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片刻又恢复如初,不曾言语。
“我知道成为罗刹恶鬼非你本愿,生前的执念太强才会让你如此。”德宁劝解道:“可既然你已身死,那么世间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今世因会成来世果,你所执着的一切来世都会圆满。”
“来世,来世。”
男子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念念有词,又转变为挣扎,再到痛苦,最后竟是如野兽般嚎叫起来,但不管他的叫声如何的大,只有德宁能看见和听见,苦痛不为凡世所知。
哀嚎变成了喉间压抑的嘶吼,男子痛苦的捧着脑袋,就在他苦不堪言之时,血红的双眼红光一闪,他停止了嘶吼,质疑道:“你骗我,你骗我。”
“我曾经也信佛,但我如何虔诚所爱之人还是离我而去,我不信,我不信。”
“你许我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我却有一个苦不堪言的今生。”
“来世谁能得见?”
男子激动的大吼,周围黑气环绕,天地间的阴气犹如实质的聚集到他身旁,他那破败的鬼体居然肉眼可见的恢复,透明的身体变得如同实质,獠牙越来越长,十指变成了尖锐的利爪,血红的眼中透露出冰冷的寒意。
不好!
德宁眼见男子在自己的劝说下不但没有放下,反而变本加厉,加快了蜕化的过程,暗叫要遭。
铛!
德宁将手中禅杖使劲往地下一敲,口中怒喝一声:“如若回头亦有岸,不然魂飞魄也散。”
这声怒吼并非是对男子的最后劝解,而是在述说一个事实,如非本意离开人世间踏入轮回,变成厉鬼后炼就罗刹身就会失去人性,那么就不再拥有踏入轮回的资格,被超度后永世不得超生。
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未见,德宁也只是听说,没想到今生竟能得见。
见,不如不见。
因为这代表有一人堕入邪魔之道,或是伤害世人,或是被自己超度,不管怎样都非自己愿意见到的。
男子听到德宁口中所说,神色出现一瞬的恍然,随即又寒冷起来,扑身向前怒喝道:“既然身处苦海,何以有岸,你若要我魂飞魄散,那我让你身死道消。”
阴风扑面,男子手中利爪抓向德宁胸膛,裹夹邪风的他势若雷霆,锋利的利爪转瞬即至,寒光凛冽。
危机已至,德宁却显得分外宁静,手中锡杖摇晃的哗哗作响。
随着锡杖上的铜环作响,男子攻击的动作迟缓了一丝。
德宁右手念珠缓缓转动,口中吞吐出声:“南。”
“无。”
“阿。”
“弥。”
每念一字,男子的利爪越是无法寸进分毫,
“多。”
“婆。”
“夜。”
“哆。”
“他。”
“伽。”
“多。”
“夜。”
一字,一字,德宁不断的念下去,每念一个字他吞吐出声的力道就会加大几分,短短十多个字就让他脸上挂满了汗珠。
随着咒文的念出,男子的利爪不仅无法寸进分毫,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哆。”字吐出,男子的利爪居然突然溃散起来,化作了无数黑烟四下飘荡起来,再无法融进他的体内。
“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阿弥唎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
“伽伽那。”
“枳多迦唎娑婆诃。”
德宁嘴唇一张一合,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汗如雨下,竟在寒冬之际湿了衣裳,《往生咒》从他口中清晰的吐露而出。
轰!
四下飘散的黑烟燃烧起来,并且顺着轨迹往男子手臂而来,淡蓝色的火焰如同导火线般从手臂往男子全身乱窜,瞬间就覆盖他的全身,使得他整个身子都燃烧了起来,竟凭空生出一团蓝色火焰。
这就是鬼火。
鬼怪虽不被普通人看见,但燃烧他们的阳焰却世人皆可见。
凭空起鬼火。
啊!
凄惨的叫声从男子口中喊出,他的身体正在火焰中慢慢燃烬。
“我只是想再见见我女儿而已,我一直躲在阴暗之处从未伤害别人,难道这也有错吗?”
听见男子的话德宁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口中《往生咒》并未停下。
“我知你无意伤害他人,但你的存在既是障孽,为世间所不容,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失去理智成为罗刹,为祸人间。”
德宁心中叹息,眼中的不忍被坚毅取而代之,《往生咒》念的更是快了几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鬼火燃的更甚,男子的身形几乎快被火焰吞没,唯留的脸庞露出不甘,随即转变为凶横:“我就算是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你好过。”
眼中红光突然大胜,身上的蓝色火焰被男子的凶狠压下去了一些,四周冰寒刺骨的阴气竟被他调动起来,往他身上聚集而来。
寒冷的阴气在遇到他身上的蓝色火焰之后竟吞噬缠斗起来,片刻间竟有控制且消灭火焰的态势。
火焰不甘的反抗,两相碰撞发出噗呲声响,但火焰明显慢慢的势弱,而阴气的聚集又让男子的身体慢慢的开始复原。
不好!
德宁见势不妙,右手食指放在张合的唇前,随即放入了口中。
咒文不停,食指被皓齿咬破,德宁痛的一皱眉,鲜血顺着嘴角留下,随即挥指如剑往男子所在的地方一挥。
森白见骨的指尖鲜血直流,血液随着手指的弧度在空中挥洒出一条弧线后落在男子身上。
呲!
血液还未落在男子身上就被蓝色的鬼火引燃,居然如同油一般助长着火焰旺盛起来,转瞬间火光大作,将整个后山照的通明。
“死秃驴,我咒诅你不得好死.....。”
鬼火将男子整个吞没其中,四周阴气也被驱散,眼见无望的他露出绝望的神情,最后凄厉的嘶吼,声音弱不可闻。
呼!
眼见即将功成,德宁心中舒口气,但口中《往生咒》仍然一刻不停,此时的他佛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如刚从水中捞出,一直聚集精气神念咒的他此刻意识也有些恍惚。
“死秃驴。”
身旁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德宁一愣。
夜半三更的后山居然有人?怎么回事?
略感怪异的德宁稍稍侧头望去,夜色在蓝色鬼火的照耀下分外清晰,德宁也看清了来人。
来的不是一人,而是六人。
那是六个年轻人,开口之人在人群左侧,是个样貌普通的男子,但他却有一双不普通的眼睛。
紫色的双眼。
一双紫色的眼睛勾人心魂,当德宁与那人对视之后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了诡异的紫眼中,本就恍惚的精神更是沉重,身体渐渐无力。
“不能看那双眼睛。”
德宁下定决心,但他却发现自己连控制转头的力道都渐渐丧失,只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双紫眼,精神越发沉重,随后陷入无声无息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