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旸看着书案上的那幅画,这已经是这一个月来,他夜里起来,经常做的事了。
自从他的手筋被挑断后,握笔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而一个月前的那天,在庆福楼里,他仿佛感觉到了手腕处被人握着,就写下了眼前这幅画上的诗,可写完诗后,他的手又回到了从前。
赵明旸向九皇子要回了这幅画,回来后总是在想,当日从手腕处传来的那股力量,到底是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
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不止一次的提笔尝试过了,那股力量也没有回来,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面容惨淡的笑了笑。
终是一场梦吧!不然怎么会到如今,自己也不可以再提起笔,写出曾经,自己惯有的水平来。
赵明旸又低头看着那幅画,不知何时,那画上落了一朵白色的丁香花,颜色鲜艳,香气扑鼻。可是这丁香花只有父亲院里有,怎么会到自己屋里来?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女儿家独有的轻灵的声音响起。
“你很喜欢这幅画?”
赵明旸循着声音看到站在自己身旁,与自己隔的只有一臂距离的女子,面容纯净姣好,乌黑的长发有些微微的卷曲,因配上她那姣好的容貌,尤其是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虽说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却能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鹿翘好奇的看着赵明旸,自然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惊诧,但明显这人的胆识过人,起码不像当年的那位高小姐,看到自己凭空出现,直接给吓疯了。
赵明旸连忙后退一步,揖了一礼,然后才有些忐忑的问道:“小生见过姑娘……不知姑娘……”
鹿翘看着他局促的样子,笑了笑,“你这字写的不错,可以给我也写一副吗?”
赵明旸更加局促地低下了头,他甚至有些不敢和鹿翘说,他自己的手……
鹿翘从进这间屋子开始,她就看到了满地的宣纸,上面的字明显耗尽了写字之人的所有力气,但是结果似乎不尽人意,以至于全都被丢弃到了地上。
鹿翘看着书案上现成的墨和豪笔,眼睛转向神色难堪的男人,将笔递到他面前,“我叫鹿翘。”
赵明旸知道自己这是拒绝不了了,心里泄气的同时,还是接过了笔,握着笔的手,依旧如以往那样颤抖不止。
他蘸了墨,正准备下笔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手上传来一股力量,和那日在庆福楼里的感觉一样,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鹿翘,就听到鹿翘轻声的说话的声音。
“认真些,跟着你的心走,不要分心。”
赵明旸果然也定了下心来,然后心无旁骛地下笔,运笔。一会儿功夫,“鹿翘”两个字就写好了。
鹿翘放开了他的手,从书案上拿起宣纸,看着那两个字,她在沈府写过很多次,然而都不尽如人意,今日运气到是好,得了这位二公子这么好的一手字。
“我很喜欢,谢谢了。”
“小生惭愧。”赵明旸后退一步,作了一揖。又想起了什么,才又看着鹿翘问道,“小生冒昧,想问问姑娘……一月前可去过庆福楼?”
“去过。”鹿翘放下手里的字,扭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淡淡昏黄的灯光里,女子温柔的笑,让赵明旸觉得心里无端有些恍惚。
“那日可是姑娘……”
“嗯!”
“那姑娘今日……”赵明旸知道,若无事,这位鹿翘姑娘也不会出现在自己房间里。虽然冒昧,可是他也知道,鹿翘姑娘定是有事而来。
鹿翘看了他一会儿,依旧是那一副温柔的笑,“受人所托罢了。公子这般聪明,不如想想,我受谁人所托?”
赵明旸也果真思索了起来,最终想起了,今日他那嫡母和他提过的,要给他定和户部尚书家五小姐的亲事。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他那嫡母打的什么主意,他岂能不知?
“可是沈府五小姐托姑娘前来……”
鹿翘会心一笑,“嗯!沈五小姐的事,公子知道多少呢?”
“五年前沈府老夫人过寿,我有随着父亲前去贺寿,那日的事,虽然不是全程目睹,但是前因后果,我都是知道的。”
鹿翘微微有些诧异,想起那时的人仰马翻,自己没有注意到赵明旸在场,似乎也正常。
“那你如何看待你母亲,让你与沈五小姐成亲的事?”
“明旸已是残疾之身,上不能考取功名,下不能经商贴补家用,实在不是良人之选。五小姐若是与我成婚,必会受尽委屈,明旸不愿耽误五小姐。”赵明旸眸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的。
鹿翘看着他这副神色,大抵也知道,这人当初就算是庶子,可是学问人品样样出类拔萃,却被人一朝摧毁,深知自己此生功名利禄无望,便也不想耽误别家姑娘。心性到也是个好的。
“你不恨她吗?”
赵明旸看着鹿翘带着疑惑的面容,很快也想到了她问这话的意思。之前脸上还有淡然自若的笑容也没了。
“你的右手手筋是被挑断的,你有去查过吗?”鹿翘依旧还是满面疑惑的问。
赵明旸左手绕到了身后,握紧了拳头,沉默了片刻,深深吐了一口气,才说道:“恨!”
鹿翘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从前年秋猎回来,我被御医,从各个地方请来的,医术了得的大夫,宣判此生再也拿不起笔开始,我就恨那些在背后操控杀手的人。我也托我的好友去帮我查过,那人做得不算隐蔽,很快也就有了消息。”
赵明旸说到这里,突然低笑了几声,面上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晦暗,“我那嫡母以为她做的天衣无缝,可被我好友查出来后,看到是那样的结果,我也并没有想过要报仇,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和大哥争那些东西,我自幼无母,一直被养在她膝下。”
“大哥顽劣,却又一心好高骛远,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父亲到是欣赏我的聪明和才干,一直和我说,将来让我去考功名,若是有幸中了举,他就让我出府去过我自己的日子,他说我是庶出,又因为我身子骨不好,他的爵位不可能传给我,若是传给我,想必天下人也会看不起我,都会盼着我死。但他作为父亲,自然也是希望我过得好的。”
赵明旸说到这里转头看着鹿翘,笑容惨淡,“姑娘经历过绝望吗?”见鹿翘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就知道了,鹿翘应该不是凡人吧!怎么会有可能经历凡人的这些七情六欲?
“从知道我的手再也提不起笔后,我父亲虽然安慰了我,但是也疏远了我,在我知道是我嫡母做的这一切后,我向他禀明事实真相,我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
“冷漠,疏离,还让我别去追究我嫡母的过错,因为嫡母也只是为了我大哥,凡是母亲,都会为了孩子做出一些荒唐的事。呵呵呵!”赵明旸说着,摇了摇头,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嫡母依旧装着她那副伪善的面孔,整日对我嘘寒问暖,安慰我手不能动了没关系,只要有我大哥在,绝不会让我受委屈。哈哈哈”赵明旸惨笑不止。
“姑娘,你知道我大哥是如何对我好的吗?他会带着我去参加诗会,让我给他争回脸面,之后又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我今生再也提不起笔,甚至吃饭时连筷子都无法握紧。告诉所有人,我只是个脑子好使,却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这两年来,在这侯府里,上到我父亲,下到一个扫地丫鬟,何曾有过一个人,正眼看过我,因为他们都在觉得,侯府里的二公子如今不过是一个废物,曾经的才思敏捷,过目不忘,都无法掩盖我将来都会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罢了。”
说着,赵明旸走到书案边上,拿过来一张宣纸铺上,左手执笔,运笔,“鹿翘”同样的两个字出现在纸上。
和用右手写出来的不同,左手写出来的字,明显更锋利一些,这大概是因为他的不甘心吧!
鹿翘十分惊奇地看着,又诧异的看着赵明旸,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这两年来,日复一日的用左手练字,可我却不敢告诉府里任何人,包括我身边最信任的小厮,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左手也能写字,我的左手手筋迟早也会被废掉。”
“如果我的左手也被废掉了,我那父亲,更加不会为我做主,只会觉得我果真是个废物,连唯一能用的一只手都护不了。”
“那你的生母的死,你没怀疑过吗?”鹿翘皱眉问道,如果他没怀疑过,那他心里的那些更多的恨,又是从哪里来的?
赵明旸的左手一瞬间抓紧了书案上的宣纸,因为用力,宣纸已经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他眼里的恨已经达到了翻云覆雨之势。
“姑娘相信巧合吗?”
“信!”都是生活在大宅院里的人,有些东西会被发现,会被看破,巧合的机遇有很多。
“我昨晚不知道为何,会无缘无故走到了我嫡母院子里,等我回神时,正好听到了她和她身边的嬷嬷,在计划今天要去尚书府议亲的事,我本想着立即离开。”
“就听到了我嫡母说:便宜了柳翠娘那贱蹄子和她生下来的那个小贱种。若不是那沈家五小姐身子羸弱,就是娶回来给她的明暄做个妾多好。”
“柳翠娘,是我的生母。”赵明旸说着就笑了,“她们二人不知道我站在屋外,就把当年如何害我生母的事都说了,还说当时就应该把我也一起毒死,也省的后面她们总为了世子爷的事操心。”
鹿翘看着赵明旸面带微笑,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杀母之仇,不都应该歇斯底里的嚎哭吗?
难道是因为心里太过悲愤,都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