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阿生,你个大骗子!”
卫卿恶狠狠的盯着眼前这个跟她回到家,且笑容明媚的少年,手中的筷子使劲戳着米饭,都变成马蜂窝了。
顾子卿不满的嚷嚷着,“喂喂,咱说话能别昧着良心吗?我明明有给你留信的。还有啊,我叫顾子卿,不叫顾阿生。”他的表情如此鲜活,完全没有了那个时候的沉闷。
不说这事儿还好,一说更来气,卫卿索性扔了碗筷,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那张泛黄的旧纸递给他。上面的字迹被摸得有些模糊了,好在尚能看清内容,“你明明知道我大字识不得几个,还偏生写了这么多。”
上面除了“走”“回家”几个字之外,她都不认识。
顾子卿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他忘了这个爱哭鬼和家里的那些名门千金比不得,“一时匆忙,忘了。”
姑娘懒得理他,坐在桌前一口一口的扒着米饭,也许是这几年手里有了点积蓄,吃得上白米饭,这姑娘张开了些不像之前那般,一双杏眼闪着星子,竟也是好看极了。
“卿卿。”姑娘抬起头看他,他笑道:“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卫卿定定的看着这个少年,总觉得很好看,却又不知该形容,很多年后她才明白,有一种气质让人心生倾慕,有一种感情让人难以割舍,有一个少年此生再难寻。
良久,点了点头。
顾子卿悬起的心放终于落下了,他最怕的就是姑娘不愿意学,不识字的人只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不忍卿卿也受那般苦楚,趁他现在有时间多教她点东西总是好的。
“这是钢笔,西洋货。”
黑色镀金钢笔放在手中沉甸甸的,卫卿小心的拿着,眼中散发着奇异的光,“要怎么用?”
顾子卿笑了笑,踱步到她身后俯身轻握住她粗糙的手,笑着对上她抬头看的眼睛,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顾子卿?”她惊奇的笑着,眼中淬着光,“和我的卿字一样?”
“认得?”顾子卿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这毕竟是她的名字,“会写吗?”
姑娘难得脸红,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教你。”
卫卿笑着,随即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手上,神色难得的专注。
窗外西下的斜阳倾洒,桌前分得一抹光亮,黑色的钢笔,交叠的手,以及纸上凌乱的字迹,在这一刻定格。他们明明很少相处,却是这么融洽,好像一起生活了很久,好像就是……同一个人。
晚饭后卫卿洗了脚如往常一样坐在床上,两只脚不安分的在床沿上晃着,手中拿着绣花绷子在灯绣着,虽然没有前几年值钱,好在还有人要,多少能挡点用。
顾子卿在屋外冲了凉水澡,又是一番收拾才进了屋,没想到看见这样的一面,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你什么时候学会刺绣的?”
“好看吗?好久前邻家徐阿婆教的。”卫卿穿了几针,结了尾,顾子卿这才看清姑娘绣的是柳枝,倒是很别致。
“柳枝也是和她学的?”
卫卿笑着摇头,“不是,我不喜欢花,也不喜欢鸳鸯,只瞧着枝叶顺眼。”
顾子卿收了帕子放进衣袋里,“别这么看我,只是一条帕子,送我一条都舍不得?”
哪是送啊,分明是不问自拿好不好。姑娘故意别过头不理他,气鼓鼓的模样好像在撒娇。
“卿卿,往里挪点。”
“为什么?”
卫卿瞪着眼睛看他,像只戒备的小鹿。
啧啧,这个姑娘当真是惹不得了,顾子卿无奈的摇头,“该睡觉了,想让我睡地上?”
卫卿不说话,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往里挪,直到碰到墙根才停下,一个翻身躺在里面睡了,默默在心底计划着明天让顾阿生吃盐加胡椒粉。
不过盐和胡椒粉还真就没吃成,因为顾子卿刚到江南水土不服,第二天一早就一直跑茅厕,卫卿就站在一旁看着,笑到直不起腰。
“幸灾乐祸的爱哭鬼。”
卫卿高兴,不和他计较,身心愉悦的去李大叔那儿跑腿去了。
这般顾子卿又一次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下来,来时的小皮箱里满满都是不起眼的衣物,摆明着是要长住。
然后某一天卫家的姑娘忽然想起一件事,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顾子卿身前,一脸严肃:“顾阿生,你是不是应该交点租钱啊,一直管着你吃喝很辛苦的。”
顾子卿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似乎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不由点头,卫姑娘心头一喜,这是答应了?!
于是,当见到一把胡子的教书先生走进家门的时候,卫姑娘愣在了当场。
“卿卿,这是胡先生,打声招呼。”
卫卿干笑两声:“胡先生好。”
“好好。”胡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很满意这个看起来乖巧的女学生。
他哪知道女学生心里的苦啊,如果这就是租金的话,她能不收吗?
“以后胡先生每天早上都会来教学,李掌柜那里做半天就好了。”
顾子卿可谓是考虑的十分周到,事事安排的体贴到位,卫卿那还有理由拒绝。
第一天教学结束后顾子卿还煞有介事的问卫姑娘:“怎么样?还不错吧。胡先生可是方圆几里最好的教书先生,年轻的时候还出过国,肚子里有点洋墨水。”
卫姑娘僵着脸,上面写满了生无可恋,识字和学知识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她到现在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小孩子偷喝了酒,要飘起来似的。
顾子卿对此很是满意。
然后卫姑娘每天的关注点都变了,时常会问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阿生,胡先生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什么我没有找到?”
颜如玉只是个比喻啊,傻卿卿。
顾子卿眼中的笑意毫不掩饰,看着她声音顿了顿,“把桌上剩下的那几本书读上一百遍你就明白了。”
“哦。”
那个叫卿卿的姑娘坐在桌前,把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找到颜如玉,那时的傻姑娘怎么也没想到她的“颜如玉”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神色无比的专注。
“先生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问他为什么,他却让我来问你,阿生,你说为什么?”
“卿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衣服都短了一截。”
卫卿看了看衣服,又看看他,这有什么关系?
顾子卿又笑道:“就像是时间,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要珍惜当下啊。”
卫卿以为自己很明白,可当亲身体会的时候才明白到底为何意。
大雁归北,柳发新枝,燕子带暖走,柳枝却不能把他留。
“傻卿卿,怎么又哭了?”
顾子卿替她抹着泪安慰她,却是把自己嘶哑的声音忽略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哭了好不好?”
眼前这个人明明只比她大三岁,却高了她这么多,每次都要把头抬好高才能看着他的眼,上一次她哭,是哭自己又要一个人了;这一次她哭,是哭自己好没出息,居然会这么舍不得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顾子卿看着微风吹拂的海面故作轻松道:“等你把胡先生头脑里的东西全学会了,我应该也就回来了。”
“好,顾阿生,这次你可不能再骗我。”卫姑娘不还是不放心,伸出手来,“拉钩。”
“好。”顾子卿很配合地伸出了手,“这次不骗你。”
那个乌蓬小船又荡了起来,姑娘的歌声越来越远,划船的姑娘啊,你又在哪里?
浮生若梦,梦醒,道不知身在何处。
屋里的小调还在唱着,昏暗的灯光笼着一片低迷,顾子卿使劲搓了把脸。
卿卿,这次是你骗了我啊。
当他再回到那个江南水乡的时候,战火四起,世道难存,那一年庄家颗粒无收,除去有些资本的地主人家,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家,谋求生路。
听说有一年还发生了场瘟疫,更是死伤无数,那一刻他庆幸卿卿没有等下去,那样就还有机会活着。
他抚摸着手中的帕子,上面的柳枝很像那年的柳,很像她的手,他的神色愈发的柔和。
卿卿,回来吧,我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