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白昼的街道上,小男孩跪在屋檐下,头上一半是阴凉的黑土,一半是闪闪发亮的杨树梢,他举着放大镜,细微地调整它移动的距离,亮点下是一只仓皇逃窜的蚂蚁,屁股后面跟着夺命的探照灯,奔跑的速度最后变得缓慢,身体挣扎几下,逐渐变得焦黄。
夏克泉站在墙角,低着头观察那只蚂蚁,由生到死,顺便点燃最后一支香烟,烟也在由生到灭,同时他全身上下也蒙上了烟雾气。
大多数人看到那只可怜的蚂蚁后,都不会大动肝火,小孩子的游戏,只要尚在情理之中,它就是必死无疑。
“你是哪里人?来腰子街干嘛?”小孩子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强调,停顿几秒后,举起放大镜,对着他身上的东西研究起来:锃亮的黑皮鞋,往上就是黑色西裤,金黄色的手表,手里躺着一个打火机。
胡豆大小的光斑在夏克泉身上游走,每处停留不过几秒钟,光斑使他联想到类似审判的场景:各种单细胞生物在海洋澡盆里同甘共苦,头顶划过的闪电击中刚上岸的布龙度海蝎,陨石掉落在恐龙时代,报纸上的投降消息流窜在大街小巷,轮到他接受太阳的审视了。
“你又在搞放大镜,叫你不要把它对着人,对着蚂蚁,小心我给你爸说让他揍你一顿。”一个身体精瘦的老头儿提着一篮子菜走过来,放下篮子,对小男孩发出怒吼。
夏克泉与老头儿对视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叫作小部分,再看看眼皮底下的,一只手叉着腰的小男孩,明白春风化雨,也无非如此。老头儿继续着他的絮絮叨叨,很明显,他的话和脸无法使小孩屈服,那话聒噪无聊,而那脸则是一个沉默寡言且生性腼腆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形状,与他勤勤恳恳,同时又窝窝囊囊的一生形成了确凿的联系,总结起来,就是老实人的脸。
“廖小华在外面打工,他才不知道呢。”小男孩最后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等劲儿散后,转身跑了。
老头儿气呼呼地提起篮子,走进旁边的一个小院,夏克泉在院门前站立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二、
与外面街道的石板路不同,院子的地是水泥地,东边有一棵石榴树,树下几人在斗地主,屋内也传来了纸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声响,三桌人都打着赤膊,这边刚把蒲扇放下,那里茶壶嘴就已经塞进嘴里了。
棋牌室旁边有个简易的商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柜子,大木柜子上摆着日用品,靠大门的一面挂着镜子,镜子前放着一把椅子,带玻璃的小柜子里装着香烟和零食。
夏克泉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这场热烈的活动,他靠在柜台边,说:“来包中华。”顺手把打火机放在柜台上把玩,打火机上面雕了一条龙,龙角早就脱了色。等老头儿弯下腰拿烟的时候,夏克泉瞥见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一个棚子,下面立着一个画架,他放下打火机,略显诧异地问到:“你还会画画啦?”
“哦,那个呀,你想,我怎么会呢。是在我们这儿租房的大学生,她说那葡萄藤特好看,想留下来画它,我也没瞧出哪里好看了,大太阳一晒,全缩成一团了。哦,她说还要画那条河。”
“哦,门口的那条河的确看着挺舒服的,怎么不见她人啦?”夏克泉拿起摆在玻璃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开。
“哎,你的打火机,落下了。”老头儿吼道。
“你说那寺庙里的菩萨,怎么就没人拜啦?”夏克泉接过打火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好像丢了一条死鱼摆在柜台上。
“哦,你说的是街尾的寺庙啊,你去过?看见那几个和尚没?”老头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好奇的神情。
“没有。”他老实回答,上午的确去逛了一圈,一个也没有。
“哪有人把庙建在街上的,闹哄哄的,没有佛气,起码应该是深山老林啰。再说‘未到苦绝,不信神佛’。”石榴树下一个打牌的老大爷回答,“一对二。”
“哦,也对。”夏克泉颔首思索。
“你不热吗?”老头儿指一指他身上的西服。
时值盛夏,夏克泉经他一提醒,猛然发现这里不是空调房,热气像火苗一样,经脊背,从脚后跟窜到后脑勺,陡然感到太阳穴疼痛,得赶紧回去,匆忙作别,走向离院子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里面冷气十足。
“开会去吧。”他坐上车,取出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三、
“茉莉弟,剪个寸头。”一个男人走进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是廖小华。
这男人长得并不好看,虽然年轻,但面颊凹陷,双眼无神,有时甚至流露出狡黠的光。因为与茉莉弟沾亲带故,所以并不妨碍他成为茉莉弟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老头儿熟练地给廖小华系上理发围布,再从柜子里取出剪头的推子,电推子在头上缓慢地走过,细碎的头发落在地上。
老头儿是在茉莉花开的时候出生的,脸与廖小华自然不同,他面容温和,身体精瘦,五十多岁了,却照样能在秋收时扛着一百多斤的稻谷爬坡上坎,腊月亲戚杀猪的时候,也得叫上他帮忙才行。
“你儿子说你去城里打工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茉莉弟问到。
“找不到钱,就回来了。”廖小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脸。
头发还在往下落,石榴树下闹哄哄的,有人回家了,这下子人不够,按照惯例,茉莉弟是要加入他们的,只不过今天是由剪完头发的廖小华来接替他的岗位。
天色越发暗沉,争论还在继续,廖小华打着牌,不理他们,茉莉弟则转入了厨房,给他老伴做晚饭。
他老伴薛红梅从镇上超市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开始清理钱柜,顺便问了几句租房的女大学生什么时候回来。
她身材丰腴,站在逼仄的柜台旁有些喘不过气,她并没有打算算清每一笔账,因为小卖部薄利得每天只能赚上五六十块钱,她只是起监督作用,免得茉莉弟输得太多。
薛红梅回来后,打牌的人慢慢散了。她是那种常规认识中的凶女人,嗓门大,底盘稳,不好惹,街上的人都这么认为,连茉莉弟也渐渐地深信不疑了,处处显得忍让。薛红梅倒是觉得没有必要,她的利齿全都用在撕咬超市里那些疯人疯语上了,同茉莉弟相处时,还是轻言细语,再说整天就见面这一会儿,哪有什么矛盾来让他们摩擦的,顶多是偶尔下班晚了,她抱怨一下,他嘟囔几句。
晚饭吃得很早,两人在石榴树下歇了一会儿凉,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朦胧之间,茉莉弟听到牛叫,好多年没有养牛了,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十年前养过一头黄牛,牵牛的绳现在还挂在厨房的墙上。
牛还在叫,反正也醒了,他豁然敞开窗户,见女大学生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葡萄藤。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披着衣服走出门,站在院子里,咳嗽两声:“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来看看这葡萄叶子。”她揉揉太阳穴,“找下灵感。”
“这葡萄叶子也没那么好看吧!干枯,拧在一起,像疤痕。”茉莉弟轻言细语地说,“当然,我不是很懂。”他的确这么认为,与其说是欣赏水平的问题,不如说是葡萄藤的问题。
“代雪,明天早饭想吃什么呢?粥,油条?”薛红梅醒了,也披着衣服站在门槛上。
女大学生粲然一笑,说:“都行,薛姨,谢谢您,太麻烦您了。”
“没事儿,你来了,这个院子就热闹起来了,我还要感谢你啦!”薛红梅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女大学生。
四、
早上刚吃完饭,代雪就扛着锄头去后院除草,薛红梅收拾收拾后,风风火火地赶往镇上的超市上班,茉莉弟则如一尊弥勒佛一样,定守在店门口。
夏日的早晨很快升起了燥热,百无聊赖的人买完菜渐渐聚集到小院里,扯东扯西。茉莉弟的小卖部,不仅是街里的棋牌室,更是各种消息的狙击口。一人挑起话端:“好像我们这里快要进行拆迁改造了,说要建成什么集旅游和美食于一身的街道。”
“那太好了,就可以賺一笔拆迁款了。”一人蹲在屋檐下说。
“好什么好呀!如果按照棚户区规格进行改造的话,赔的钱还不够买一套二手房的。到时候家都没有了,你们就等着露宿街头吧!”廖小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骂骂咧咧地说到。
还有人决定现在就回去升高楼层,打算发一笔横财。
茉莉弟瞅着骂骂咧咧的一群人,心里觉得烦闷,见代雪扛着锄头回来了,他便接过去,托廖小华照看小店,慢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种些蔬菜。夏天干裂的土是铁做的锈琴,一锄头下去,发出铮铮的金属声,晃悠悠地飘扬在院子上空。
过了一个月,拆迁的相关文件下来了,应了廖小华的那句话,按照棚户区进行改造,腰子街改为妖精街,作为商业街道进行发展。
拆迁的事情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一群人几乎要因为这个问题打起来了,最后不得不请路过的主任评论,他们把街道主任老大爷围在中间,喋喋不休地说着各自的难处,总结起来,就是希望政府多拨一点拆迁款。
老太爷举着雨伞,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我觉得有猫腻,肯定是那个建设公司搞的鬼。咱们去找他们理论去。”
廖小华说:“对,带上家伙,去理论理论。”
一行人撑着伞走到街的尽头,雨越下越大,一个挖机正在拓宽河道,另一个大型挖机立在桥头,正准备挖路基,他们挡在挖机前面,像一个黑色的秤砣卡在食道里,一动不动。
开挖机的人跳下来,骂骂咧咧地说:“你们干嘛?不要命啦?”
廖小华握着锄头上前跨一步,说:“头顶的一片瓦都没有了,你让我们把这条命搁在哪儿啦?”
老太爷伸出手拦住廖小华,他挥挥手,说:“小伙子,我们不是来找你的麻烦,你们负责人啦,喊出来,我们商量一件事。”他白花花的胡子颤颤悠悠的,有几根还悬着倒映着模糊人影的雨珠。
小伙子气呼呼地打电话,几分钟后,说:“我们老总不见你们,散了吧,别拉拉扯扯,耽误我干活。”小伙子一把撇开廖小华伸出的右手,瞪了他一眼。
廖小华继续伸手拉小伙子衣领:“今天你们别想开工了,你小子快去叫你老总来,听见没有?”
“你是不是活腻了,想挨打呀?”小伙子原地绕了一圈,挣脱后,一拳挥过去,结结实实砸在廖小华的脸上。
村里的几个人围着小伙子打,推搡中,踩断了路边盛开的几把雨伞,他看准一个空隙,冲出去,溜进了挖机驾驶舱里,按了几个按钮,巨大的黄色爪子从泥土里拔地而起,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挥过来。
老大爷振臂一呼:“乡亲们,我们的家园就要被拆了,他们要把它变成一条闻所未闻的街道,一个藏污纳垢的耗子窝,他们驱逐我们的人,侵占我们的田地,污染我们的河,折腾我们的耳朵,事已至此,我们只有抵抗,发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一群人挡在挖机面前,老太爷更是站在了最前面,黄色爪子放下来,像一只张开的手掌一般,贴合着地面在前进,他们在后退。
茉莉弟在草丛里捡起一个破旧的黄色安全帽,从旁边溜过去,跳进爪子里,他挥动安全帽,说:“别动了,别动了。”爪子剧烈地抖动着,茉莉弟蹲下来,紧紧拉着沾着泥巴滑腻的爪子,坐在驾驶舱里的小伙子无可奈何,突然做了一个恶毒的决定,将挖机停留在桥上,黄色爪子往下伸到桥下边,像趴在桥边吐着黄色舌头的小狗。他迅速地拔走钥匙,关上驾驶舱的玻璃门,跑了。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茉莉弟悬在村口的水泥桥和下面污浊的洪水之间哭笑不得,他以命相博,哪知对方不知轻重。爪子里的泥土已经沉没在雨水里,他顺着往上爬,太滑了,无法前进。
目前的情况就是:河里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黄,河岸的挖机已经停留在岸边安全的地方,驾驶员跑了,剩下的一群人面面相觑,扔下来几把雨伞,都掉在了河里,要不就是刚刚接触爪子就如触电般弹出去。
有人找来绳子,扔到茉莉弟那儿,他刚将身体托付给绳子,爪子就发出“叽里呱啦”的警告声,茉莉弟不敢轻举妄动,嘱咐众人暂时不要告诉妻子。他脱下安全帽,把爪子里的水舀出去,泼进河里,爪子里的水干了,但还是会有的,因为头顶暴雨从未停歇。
茉莉弟扔掉了安全帽,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黄泥上,雨水从他的头顶一直灌到脚脖子上,他在等,等一个已经讲了一万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