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葛
我妈擅长迎难而上,而我擅长逃避。
农历二十九清晨,我妈拉上我,扛着锄头跑到山下,说要挖葛根,我并不感到诧异,因为她一向喜欢打没有准备的战。
山下本来是好土地,后因多年荒废,长满杂草和树。我妈指了指一根攀上青冈树的藤,说:“你信不信,这藤下面就是葛根。”
我哈欠连天,说:“妈,你信不信,现在狗都没有醒。”
我想我的话刺激到了她,她转而将怒气转移到地上,几锄头下去,果然轻而易举地一锄头斩断了葛根,清澈的汁水流了出来,打湿了酥脆的黄泥。
她短暂地叹口气后,继续挥舞着锄头,姿势标准,动作优美。
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婴儿大小的一块“木头疙瘩”被扔到了我面前,很难想象,她是怎样把它挖出来的。
我之所以称它为“木头疙瘩”,是因为它外面的皮是真的硬,里面的心又是真的白。
我妈把锄头扔过来,让我挖旁边的小葛根,我看看她,她再看看我,我无处可逃,也只好挥动着锄头。
提前上坟的人路过这里,她会挽起袖子骄傲地说:“看吧,这是我挖的葛,又大又白。”
看那人并不感兴趣,她又掰下一块带有黄泥的葛,热情地递给对方:“尝尝,你尝尝,特别甜。”
那人实在推脱不下,只好啃一口,感叹好甜后,带一嘴的泥跑走了。
很快地,在我妈的计划下,我们挖了一背篓的葛,她还想继续,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表示抗议:“妈,你也得替葛一家考虑考虑了,它们还没过年,葛祖祖都被咱娘俩给挖走了。”
我妈经过了思想斗争,最终放弃了继续挖葛。
接着就是剥皮,洗刷,剁葛,捶葛,过滤,沉淀,晾晒……最后得到葛粉。
总而言之,我们一大家子为了我妈这没准备的战斗,忙到了大年三十,如果万恶的旧社会长工看到我们,都要感叹一句,命运过于苦累。
我妈提议把“做葛粉”作为每天春节的必备活动,有利于舒筋活血,延年益寿,没有意外,除了我妈以外,所有人都表示反对。
做葛粉这件事,最终以图片的形式圆满结束:我妈把全部过程积极地展现在朋友圈里,题目是“葛粉滞销,库存三千吨”。
三十傍晚,到了收拾残局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不行,相互推脱着。
“我没有办法,我手痛。”我妈瘫坐在凳子上。
“我还得去赶鹅呀。”我爸跑了。
“还有装着葛液的桶,挪到哪里去呢?”我二爸忧心忡忡地问道,“猫会不会掉进去淹死了?”
“你以为猫这么蠢呀!盖上盖子不就行了吗?”我二婶骂骂咧咧地嗑着瓜子。
“哪里去找这么大的盖子呢?”我奶奶问道。
“当初买桶的时候,配着的盖子哪儿去呢?”我爷爷问道。
“早弄丢了呀……”我奶奶说。
当所有人都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关心是不是该煮年夜饭了。
所以仓促之下,年夜饭特别简单,就是一盆鸭,一盆鹅,一盆肥肠,还有一盆南瓜。
我想起,就在昨天,这鸭这鹅还在水塘里玩啦。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苦累。
吃过年夜饭,我们看了电影,《流浪地球》(2020年特别版),电影特别长,熬到我爷爷奶奶想要睡觉了,我们一家人才下山去。
在下山的路上,我说某某同学,在主城买了房,有了车,那房价值百万。
我妈眉头一抬,说:“哦,要不凑钱给你弄个首付?”难以想象,那语气,就跟买一颗白菜差不多。
对一贫如洗的家庭经济了如指掌的我,连忙诚惶诚恐地摆手说道:“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多有出息。”
“你也不必过于自卑嘛,咱家的老房子,如果赶上拆迁,也能值钱。”我妈补充道。
我告诉她,就算拆了房子,也凑不上首付。还有,咱房子周围的楼都被拆了,它已成孤舟了。
我妈特别自信,坚信拆迁办不会放弃这孤舟。
走在夜路上,我妈提出了新的五年计划,她得去学车。
我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她会织毛衣,领子紧得能勒死人的那种,原因是她认为领子竖着比较有型;她会风风火火地弄一桌子饭菜,而我只配洗洗折耳根的须;她也会朝着偷我家田里的菜的人破口大骂,而我只会打小报告。
相对于没有出息畏畏缩缩的我而言,我妈就像是一只队伍。
哎,我勤劳的妈呀。也许,这辈子做过最让她骄傲的,就是给她讲了一个笑话吧。
回到家,我妈才想起,装着葛液的大桶上面似乎没盖盖子。
我妈决定,不打电话打扰已经睡着了的爷爷奶奶了,因为她抬头看了看星空,凭借着经验,断定今晚不会下雨,
不晓得会不会下雨,总之,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