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五那天,我妈按计划把外婆接到我家小住了。
这计划是外婆听了好久的劝导,才答应的。谈判过程之艰辛,堪比几轮董事长会议,毕竟,几日的春节闲憩比不上老家鸡鸭鹅狗的茁壮成长。
大姨说:“宁可鸡鸭陪您,也不愿子女陪一会儿您啊!”
耳背的外婆可能听到了其中含义,索性决定到每家各住几天,老家的鸡鸭便交到了她放心不下的邻居来打理。
初一外婆到了大姨家,她家是经营豆芽买卖的,往往每天都是从凌晨三四点忙到下午一两点,忙完吃饭睡觉,如陀螺一般,整日旋转,疲倦不停积累,日渐沉重。
大姨的忙碌如此巨大,却没人帮她一起分担。外婆每日清晨醒来,吃完饭坐在空落落的客厅,从早上坐到晚上,喧嚣的电视节目滚动播放着。
到了中午,外婆看着只吃了一点饭菜的大姨,除了陪伴,别无他法。说不定,早在不知不觉间,离开的想法已撼动了她几个夜晚。还好,有个小伙伴陪着她。
大姨家养了一只大黄猫,胖乎乎的,喜欢绕着三轮车窜上窜下。它皮毛干净,叫声温柔软糯,每三天需要洗一次澡,洗皮毛用的是上好的沐浴露,跟人用的一样。它脖子上的绳子从未解开,当然洗澡的时候除外。
猫还能找到从农贸市场到家的路,它总是梗着脖子,走在前头,一遍一遍地把绳子绷直。
吃饭的时候,它已经窝在桌底下了,脖子上的绳子把桌子腿绕了四五圈,满地都是,被它撕碎的餐巾纸,它抬起头,为外婆保留了一双无辜的眼睛。
外婆把一小碗猪肝拌饭搁在地上,解开了它脖子上的绳子,它便凑近碗,欢欢喜喜地堕落了。
外婆气喘吁吁地蹲下来,伸一只手过去,放在黄猫的头上,毫不迟疑地说:“猫啊,猫啊,咱俩都一样啊……”
(二)
在外婆给大黄猫洗了一次澡,做了几顿午饭后,她携带着一布袋的药丸辗转来到二姨家。
二姨同表哥住在一起,一家五口住在狭促的小房子里,这小房子再加上外婆,的确变得更加膨胀,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爆炸。
外婆刚进门,小孩子便迎上来,恭喜的话语抢先一步到达耳朵里,外婆看着三岁半的小孩子,微笑之余,满是期待,准备好的红包推脱几次终于送了出去。
她被小孩子领着往里走,发现四面八方,全是墙壁。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洗手间,转身掉头的功夫,墙壁便紧紧地绝望地拥抱住了她,束缚得她喘不过气,腿一软便摔倒了。
她软软地呼喊了几句,不料声音响得吓人,她索性闭上了嘴,以免耽搁了旁边厨房里做饭的进程。
等二姨发现外婆瘫坐在地上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外婆慌忙地解释道:“骨头没有问题,只是腿软。”以此拒绝了二姨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提议。
晚上,孙媳妇下班回来,刚进门便把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喊着表哥的名字。
当表哥站在她面前时,她吼着:“你什么意思嘛,让我一个人在售楼中心等了这么久!”随即抡起手上的皮包砸在表哥脸上,一下,两下……
二姨实在看不下去,上去抢包,很自然地也被抡了一下子,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表哥这才放下了躲避的手,一下子把嫂嫂摁在沙发上,嘱咐二姨赶紧拨打丈母娘的电话来劝架。
为了换房的事,争执仍在进行,一老一小便挤在沙发一角回避。
外婆忍不住落泪了,小孩子上前,用滚烫的小手抚平她的皱纹,第一句是:“祖祖,你怎么哭了……”还有一句是:“你不要哭……”
(三)
于是,外婆在初五的时候来我家了。
我家没电烤炉,我妈一直也没采买,这炉子倒是不贵,只是我妈担心那哗哗烧掉的电费。我曾经提过一句,我妈指了指那大半屋子的柴,我也就闭嘴了。
柴曾是别人屋顶的梁,根根笔直圆润,我从我妈那里,听到了它的前世今生。
那是两年前,熬到最后终于得到一笔丰厚拆迁款的人家,打包行李,撬下门窗,扛着钱箱,连夜离开。
破败的暗无天日的平房,一个接一个,在挖机的轰鸣中,迎来了它们的春天。而梁同墙一样,是被遗弃的存在,遗孤一般,被我妈捡拾,被电锯拦腰裁成几截,再马不停蹄地被斧头劈成不长不短的木块。
柴生长及完成的过程我都没有参与,我只是偶尔见证了它壮烈灭亡的结局,火苗没有多大,浓烟倒是不停歇。
春天来了,恐怕不只是桃花开了,豌豆尖老了,鞭炮哑了,外婆的病也像藤蔓一样,向上疯狂生长了。
它缠绕外婆干瘦的躯体,再往深处钻汲取营养,藤蔓越发茂盛,而外婆的脊背也逐渐向下弯曲,走几步路,便大口喘气。
我应我妈的要求,领着外婆去医院看病,挂号的时候,工作人员问我姓名,我问到谁的呀?她字正腔圆地大声来了一句:“病人的!”
这下可把我急坏了,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外婆,她的名字已经在我记忆里模糊了。
我低声问外婆:“外婆,医保卡呢?”
外婆耳背,照旧“啊啊”几句,表示听不清。
我环顾四周,大厅人太少,也不敢大声囔囔,我搀扶着她回到就诊椅上,掏出手机问我妈:“妈,外婆的医保卡啦?”
“在我这儿啦,我正打算送来。”
我又小声问道:“妈,外婆叫啥名?”
电话那头停顿几秒,传来一句:“何元碧!”
(四)
我妈很快把医保卡送来了,看完医生要做检查,我们坐在CT室门口的椅子上等着照片。
医生提前收了检查单子,等一个病人出来后,影像科医生紧跟着走出来,喊了一句:“何元碧!”
呼唤她的声音传遍医院的整个荒野,外婆努力地往前够了够,却没有站起来。
我妈叹口气,叫上我一起搀扶着外婆跨进检查室,她喘着气爬到检查床上躺平,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和我妈被医生礼貌地赶出了检查室,外婆一个人留在里面,接受看不见的射线。它们穿透胸腔的角角落落,把一个人几十年的荣枯看得明明白白。
往后,我注定也会被它们的眼睛所见,成为勉强及格的木柴,化作最好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