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醒了,虽然头依旧有些昏昏沉沉,但是精神却是很足的。那些熬到两三点钟烦躁不堪地起身的记忆,居然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教我托福口语的老师已经三十多了,但是看上去依旧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一样,皮肤状态我都自愧不如,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差点把她认成了学生。后来才知道,她每天九点钟睡觉,五点钟起床。
倒不是说这样的作息一定就最健康,但是就我目前坚持了一个礼拜早睡早起的经验来看,当我的一天从早上七点开始而不是中午十一点开始时,似乎可以支配的时间都多了起来。
提前约好了去皮肤病研究医院看额头上的痘痘,刚好爸妈要上班,我就搭了他们的顺风车。第二次自己一个人看病,流程什么的已经熟悉了不少,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像鱼干一样被暴晒着,医院门口还有着挤满了人的小吃店,作为全国最富盛名的皮肤病研究医院,这里每天都会有不同地方的人来看病。
我不用排队,作为本地人,出示了健康码就可以直接进了。我穿过那些苦等着的人,不觉得自己可以先走有什么优越感。
小时候是一个多病的孩子,爸妈总是全员出动,大半夜扛着厚厚被子裹着的我冲进医院,在人来人往中爸爸妈妈轻轻松松就会被挤没,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艰难地寻找着他们的身影。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都别生病,健健康康地多好。
很快就看完了,女医生很懂我的心思,除了开了去除痘印的药,顺便开了美白护肤的药物。我不禁有些感慨,护肤的那些年,作为一个穷学生,我真的是被各种所谓的美妆博主坑惨了。买到过伪劣防晒,第二天就因为过敏肿成了猪头;买过所谓平价小众口红,结果色素过重洗都洗不掉,嘴唇紫了三天。偷用睫毛膏涂到了眼珠子上,然后真的是对着镜子用手把那些黑黑的东西扣了出来(请勿模仿!)
十六岁的我,尚不知道美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们有十二门课,我知道黄赤交角是多大,我知道牛顿三定律和核聚变,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看。高一的时候我常常会跟着各种美妆博主把脸化成一个调色盘,第二天以壮士扼腕的心态去上学。
很久之前看过一个新闻,有一个教导主任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脚下是一桶看不出颜色的水,只要有女生进来,就把她们的脸抹花,禁止她们化妆进校园。
我也不支持那么小就化妆去学校,但这不代表我们应该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去羞辱一个爱美之人追求美丽的权利。而这些话,总是不能大声说出来。
越长大,就越沉默。
拿完了药,去总服务台改一下绑定的手机号码,这样下一次就可以直接网上预约,不用等排队挂号。我正在等验证码,一边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外地口音:“医生,这个看病怎么搞啊,我们是江安过来的,刚刚坐完火车,坐了五个……”
“医保卡呢?”
“啊?那……”
“身份证?”
“没带啊,这个要带啊?”
“户口本?你什么都不带,怎么看病呢?”
“医生啊,我不知道啊,我们是江安过来的,坐了好久火车啊。”
“那你填表吧。”
“我不识字啊,我不会填,我……”
“孩子父母呢?”
“父母不在,就我们爷爷奶奶看着,他爷爷去买早饭了,我们是江安过来的,我不知道要带这个啊……”
“那就看不了。”
然后服务台的医生就没有和这个穿得土里土气的老太太说话了,服务台挤满了人,似乎大家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两个字叫“排队”,疫情原因,医生都是从头武装到脚,从东忙到西,他们的额头上都是一片汗。
那个老太太茫然地站在原地,她手上牵着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眼睛亮亮的,正以她的手为圆心转圈,看起来很开心。老太太猛地一收手,孩子一个趔趄,总算站定。老太太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屏幕碎得一塌糊涂的手机,似乎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
我本来想问她要不要帮助的,见她开始打电话,就不再多话。出门的时候回头看,她还在原地。
为什么我不愿意去医院呢?因为每一次看到这样的事我都会感到难受,但是很难说去改变什么。平心而论,我是制度的受益者,我站在那个老太太的对面,想伸手的时候,却只能触到冰冷的玻璃。
我六岁的亲妹妹,有一天在客厅大发脾气:“我还不如去死!”
一个六岁的孩子说这话叫人有些害怕,我出了房间门问她怎么回事,她气得脸通红,给我看了一本作业本:“我要写三页作业!这么多!我死了也写不完!”
我想说诸如“还有小孩在挨饿,经历战争,没有父母,住在街上流浪,人家都好好活着,你就几页作业,有什么好抱怨?”的话,张了张嘴,看着她白白胖胖的脸,哑然了。
妹妹出生的时候,爸妈的事业蒸蒸日上。我爸妈一直觉得小时候亏待了我,便开始疯狂弥补我妹。给她买玩具,一套乐高往往300+,我妈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最后因为我们家的乐高太多,堆了整整一房间,而且我妹妹开始迷上芭比娃娃,我妈才停止了一个星期就买一套乐高的节奏。
我妹没有挨过打,无论是谁,只要说她一句不好,她都会气得大哭。她不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曾经住在只有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一个屋子只有一张床,锅放在门口,炒菜的时候用一根管子连着一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煤气桶。上厕所要走至少一百米,到那个终年昏暗的公共厕所去。每个坑里都堆满了各种形态的粪便,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个厕所要被打扫。有一次我走进去的时候踩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才知道有的人为了少走几步路,是不惜把屎拉在坑外的。
玩具,就更不用提了。屋子里没有灯,大白天也黑乎乎地像老鼠洞。大部分的时候我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发呆,唯一的玩伴是一群蚂蚁,我会偷家里的糖喂给它们,看着它们吭哧吭哧齐心协力地搬走糖块,就像是自己吃了糖一样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的视野里除了黑色的蚂蚁,灰色的水泥地,暗绿色的爬山虎之外,出现了一抹橘黄色的东西。那是一个小鸭子形状的,可以坐在上面摇来摇去的东西。这个东西叫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
我盯着那个小鸭子一个下午,生怕有人会突然过来把它拿走,终于等到了天色慢慢黑下来的时候,我像一只老鼠一样把它拖进了自己和老鼠洞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家里。我准备明天在好好玩一玩,这是一个意外之喜,也许把无主的东西拿回家很不对。但是那时的我就已经知道,在“穷”这个字面前,没有什么是对的。
晚上我先睡了,我爸妈凌晨才回来,听见了我爸的一声咒骂,然后就是两人嘟嘟囔囔地挤上床的声音,似乎之前还有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早上起来的时候,爸妈没有了,他们已经去上班了。
我的小鸭子也没有了,怎么找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