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瓜果碎裂声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枪响。
蔚子安转回头来,见到坪台上的两具叠在一起残尸,这才全然放松下来。接着,他盘膝闭目,逆运屈神指诀内视周天,确认体内无伤之后,又将仅存的一丝热流渡入双臂之中,以加速伤处的愈合。
先前与两名敌人的对轰如山岳相撼,在纯粹力量的对决上,蔚子安并未落于下风,但在重量级的比拼上,却是以卵击石,若不是依仗始祖体之强韧,他的右臂早就骨骼尽碎了,而绝非只受些皮肉伤。不过此刻他饥肠辘辘,吃过的两餐早已消耗一空,以致体内的热流无法产出。如此,连伤口止血都做不到,便更谈不上愈合了。
随着最后一丝热流的耗尽,蔚子安手臂处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他捋起袖管,望着双臂上数十条纵横交错的伤痕,竟不由想到了以前山上用于盛水的破瓷瓶,瓶口处那密如蛛网的裂纹,正如此刻手臂上的伤痕一般。在斜阳映照下,每一寸伤口都分毫毕现,参差不齐、深浅不一,显得分外狰狞。
忽而,他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轻重不一,频率纷杂,约莫是墓园中的人都出来了。可这明显比往常更快的步频,似乎显露出来人心中的焦虑。
这是怎么回事?蔚子安心生困惑,王师成所在的位置能一览西坡的全貌,敌我双方的情况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此番全歼来袭者,他定然已经知晓,并将这一消息通知了众人。可为何他们仍在焦虑?是为自己担心?还是尚有敌人残余?又或者说是援军出了问题?
“元静!”
“世伯!”蔚子安连忙起身施礼。
来人正是王家人与三女。
王岳扫视一周,见到横尸遍地,目中讶异之色渐深,待到看见赵王二人的尸首,眼中又露出一丝悲痛的神色。
“好小子!”他大手用力拍了拍蔚子安的右肩。
“嘶——”蔚子安疼得龇牙咧嘴。
“你受伤了?”王岳神情微变,面上的嘉许之色化为了担忧,他一把托起蔚子安的手腕,道,“让我看看伤势。”
蔚子安刚想捋起袖子,却注意到众人投来的关切目光,捏住袖口的左手一下子僵住了。
他不想让众人——尤其是令三女担心,身上的伤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些皮外伤,吃些东西休息片刻便能恢复,可落到平常人身上,就是足以致命的重伤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身伤亮出来会引起众人的何种担忧,记忆中自己只在山上练功时受过伤,而由于自愈太快,蔚花翎对此且尚并不知情,其他人便更无从得知他体质之特殊了。而骤见其骇人伤口之下,众人难免忧虑。关心则乱,势必又会招致诸多麻烦,如此却误了正事。
“无妨,不过是些皮外伤,”他左手改捋为扯,轻轻将衣袖扯至右掌掌心,用手指扣住,然后又翻开衣领,露出块垒分明的膀子,道,“肩上被划了一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伤,况且现在也已经结痂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王岳面色也轻松了许多,他叫婢女拿来祖传的金疮药给蔚子安敷上,却被蔚子安制止了。
蔚子安见他目露疑惑,便笑着告知原委:“我体质有些特殊,伤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出许多,因此用助愈的药物却是浪费了。”
“不过——”他揉揉肚子,苦笑道,“人是铁,饭是钢。这打完一架我真是饿得发慌。”
众人闻言不觉莞尔,唯独王岳身后的靳雁徽仍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王岳虽未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她,可心思灵动的她早已从公公的一举一动中猜到了个大概。
王岳察觉到儿媳面色有异,微一思忖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他一面叫丫鬟取出行囊里的口粮,一面思量着该不该把自己的猜测公诸众人。
若是说了,那势必会将他们刚刚平复的心绪再度引向恐慌;可若是不说,万一他的猜测成真,众人猝不及防之下便要立陷万劫不复之地了。
沉吟再三,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而果不出他所料,当他说出这些顾虑笑声戛然而止,场间气氛顿时一滞,惊惶的情绪再次笼罩众人心头,就连先前处事不惊的蔚子安亦是瞳孔微缩,肃容满面。
“若是敌明我明,倒也不怕,无非兵来将挡而已;可若敌暗我明,就怕是暗箭难防了。不知世伯有何对策?”蔚子安将空空如也的压缩饼干袋揣进兜里,然后字斟句酌道。
王岳再度沉吟起来。他双颌紧闭,神情凝肃,眉头也拧成了一个“川”字。正如蔚子安所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无法判断堰山基地的援军中是否有人想致自己于死地,但此刻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援军自两刻前抵达黛湖西岸后便再无音讯,王岳多次下达通报位置的命令,却无人回应。他不清楚是支援途中遭遇了敌人伏击,还是出现了别的状况,但总之自己这行人的性命是无论如何不能交到这些援军手上的。
半晌,他终于拿定了主意:“敌暗我明,凶险难料。方今之计,唯有以我为饵,把那些暗里的敌人都引出来,届时敌明我暗,便能攻其不备,以图胜机。”
“世伯岂能以身犯险?”蔚子安神情严肃的反对道。
其余众人随声附和,显然也都不赞成王岳的计划。
“这是命令!不是议事,都照我说的去做便是,”王岳不顾众人的反对,一意孤行道,“元静留下,余者都躲到墓园里去。”
他如雷似电的锐利目光扫过全场,令得所有人心头一凛,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靳梦梅低头领着一众妇孺退回园中。她虽然也觉得老爷子的对策过于危险,但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并非她所长,所以她也未就此事置喙,否则以她现在王家的地位,公然提出反对意见的话,王岳也不得不权衡一二。
不多时,场中只剩下王蔚二人。王岳负手踱出墓园,蔚子安也紧随其后。
行至崖边站定,王岳忽从袖中取出一根头大尾小的桶状物。其通体棕黑,整体分作四段,每一段端缘凸起,镀着金边,头尾两端包裹着黑色橡胶边环,中间各有一块表面凸起的玻璃。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支序号“12”的老式军用望远镜,可就书中所记载——12号望远镜首尾两端直径分别是一寸半和一寸,而王岳手中这支的尺寸却比记载中足足粗出一倍,竟堪比新式的长距望远镜。蔚子安没有过多纠结望远镜尺寸的问题,而是顺着镜筒的朝向望去,只见远处碧波上泛起了条条白漪,如白蛟出水,显得蔚为壮观。“蛟首”处是几条小型汽艇,排成大雁齐飞的形状,每条艇上都载着四五号人,各个身着迷彩、手持枪械,唯独“雁”首那条艇上的一人穿着白大褂,腰间别着医疗箱,右手还提着一个通体乌黑、怪模怪状的金属匣子。
“世伯,”蔚子安伸手指着远处的湖面,“站在第一条船左舷上的那人,手里拎着什么?”····
王岳诧异的瞥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拿着高倍望远镜才能勉强看清船上的状况,他仅靠裸视竟也能看清?
顺着他所说的方向望去,王岳也看到了自己方才忽略的细节,那漆黑的金属匣子,令他心中咯噔一声,微微感到一丝不妙。
“那是军用探测仪,通过收集十米内的声波电磁波来感知生物的呼吸、心跳和脉搏,如此你就不能埋伏在我左右了。”王岳再度拧起眉头,思索着该如何重新安排对策。
蔚子安闻言十指齐张,逆运起屈神指诀。片刻后,他伸手拭了拭自己左胸,又掐了掐手腕,确认感受不到一丝血液的律动,这才对王岳道:“我有规避探测的办法。”
“哦?说来听听?”王岳收起望远镜,用满含嘉许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少年。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蔚子安带给他的惊喜着实不少,先不论才华,单论他的武功,能仅凭近乎一己之力挑翻二十五头披坚执锐的熊人战士,这等战绩放眼当下也足以搏个勇冠三军的名头,再加之临危不惧的魄力,将来只要没有“伤仲永”,那么必定会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而论及其学识,则更是能令他如虎添翼。央土官场素有重文轻武的风气,而启明之后,东西陆间战火连年,武将以战功卓著而获晋升者众,因而地位有所提升,只是文官集团根深蒂固,后又多有以文职习武事者,一来二去,崇儒之风虽未改变,但官场风气已从重文轻武转变到现如今以军功为首的模样。因此似蔚子安这样的文武全才,纵横官场定能无往不利。
“说来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我自幼习得的功法中正有一门有屏蔽内息之效,”蔚子安见王岳投来目中有请教之意,但想到老师杜公曾说的“当世之人无内修之姿”、“内功不忌外传,缘其不克外用”等言论,便婉拒道,“我知道世伯想问我这门内功可不可以教授给小少爷们。”
他顿了顿,望着望月的眼睛字斟句酌地续道:“教当然能教,但学却未必能学。家师杜公曾言‘内功不可外用’,就是说杜家的内功,只有杜家人能用,而鄙家内功,也只有鄙家人能用。所以即便我将功法口诀传授给他们,他们也不能运用。届时枉费了小少爷们的大好时光而一无所获,我可就成王家的罪人了。”
“那倒不至于此,”王岳抚须而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教授学识你可不能藏私。”
“敢不倾囊相授!”蔚子安拱手承诺道。
随即他目光又转到远方的湖面上,想起眼下危局未解,两人却谈笑自若,仿佛解局脱困不过弹指一挥间之事。他的视线再度移到王岳面上,见其面色凝重,没有半丝松懈的神色,可刚才的云淡风轻又不似作伪——这前后矛盾的两种神态究竟哪一种才是他此刻的真实心态呢?
疑惑间,蔚子安出口问道:“世伯似乎并不担心眼下的局势?”
王岳闻言,紧绷的面部松弛下来,凝重之色便去了大半。他转过头来笑着答道:“你说对了一半,对眼下的局势,我既担心又不担心。”
“既担心又不担心?”蔚子安眼珠滴溜转了两圈,却仍没有想明白,“晚侄愚昧,烦请世伯赐教。”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王岳又转过头去,目光锐利,直射向湖面上的船只。
“这些人通敌叛国,天理法理皆不能容,此等奸贼如何能成事?这便是我说的不担心;而敌人密谋而来,想要致我王家众人于死地,其计划必然周详严谨,手段定然阴狠毒辣,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便是我说的担心之处。”
“晚侄受教了。”蔚子安拱手再拜。
傲而不骄,慎而不疑,这便是战场求胜的至理吧。蔚子安如是想着,却猛觉背脊微凉,一股寒意从脚掌向上缓缓升起,直逼心房。
他心中骤生警兆,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满是杀意的眸子。
“当心!”
电光石火间,蔚子安抱住王岳向后退去,身后两道寒芒贴着后背划过,一左一右留下两道口子。若非避得及时,稍迟片刻,他就被切成三段了。
蔚子安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刚躲过一记杀招,又感到背后气机袭来。
“锵!”
枪刃相交,鸣声喑沉。蔚子安回身格挡,却发现枪上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双手同时发力,才勉强阻住刀势。
“想不到四营里竟出了你这样的败类。”王岳退到墓园门口,横眉冷蔑道。
来袭者着装古怪。他头戴裹面式银灰色面具,仅在双眼及鼻孔处开孔,以供目视与呼吸;深黑色金属外甲紧裹住他的身躯,那些外甲从头部延伸至脚底,后脑至脖颈皆披覆着层次分明似眼镜王蛇背甲般的甲片,往下是一段段脊骨状的金属块,向下一路延伸到臀部,以构成外甲的脊柱,这根“脊柱”由三十三根脊椎骨组成,最上方七根被层层甲片裹住,此下十三根端部都接有曲条状金属,向外伸出,最上一对接通双臂,包覆五指,而下十二对束住穿戴者的胸膛,其外还裹着一层延展性极佳的轻薄外甲,如皮衣一般紧贴着胸部,将穿戴者的壮硕轮廓完美地衬托出来;再往下是一条腰带,其前侧只有细细一段,下端伸出三角形甲片连通后端,以裹住下腹要害,后侧则与裹住双腿后半边的鳞状甲片及金属长靴相连形成一个整体。此人身体表面有九成被这些外甲覆盖,而裸露出来的四肢肌肉遒劲,展现出孔武有力的体魄。他手持两柄三尺长合金短刀,刀面光滑平整,正中纹着齿状花纹,刀尖三寸处有一处细微的豁口,想是方才与逆脊对击所致。
这名装束酷似央土电影中骸骨武士的偷袭者,便是央土军特种营(通常特种营的编号为“第四营”)中的士兵——这些士兵都曾是各大学军事学院或综合性学院中的佼佼者,享受着来自其家族或政府提供的最优质的资源,再加之自身的天赋与努力,使得他们使用的每一分资源、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转化成了强悍的体魄、专业的学识以及过硬的心理素质。毕业后,这些人响应兵部的召集令,分散编入各集团军,以组成拥有央土陆军最强武力之称的“鬼武卒”。
听到王岳的讥讽,此人刀势一收,向着曾经的最高指挥官敬了个军礼,然后不容置疑地回道:“我是在奉命行事。”
说罢,双刀再次出鞘,匹练般劈向蔚子安下盘,招式并非刀法,而像是在使一对鸳鸯锏。
蔚子安只觉手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每一次刀枪相交,双手都不住颤抖,仿佛自己格住的不是一把短刀,而是一柄铁锤。
“老师曾说:‘刀法务求精准。’可此人用的虽是双刀,招式却一味求快、求狠,毫无目标地猛攻我下盘,而非我持枪的双手,莫非他的目标是——”
蔚子安一面想着一面退避着敌人的攻势,眼看后背就要撞到门柱,他俶尔左手一翻,由手心朝上的正握变为手背朝天的反握,抵住门柱的左脚借力一拧,右脚猛蹬门柱,手中长枪下摆,借着身体扭转之势使出一招“峰回路转”来。
敌人冷哼一声,显是早就看透了蔚子安的计谋,面对迎面刺来的长枪,他身形陡然一矮,手里双刀上举,如铁钳般交错着,企图将长枪格开,以欺进近身。
以他多年与长兵器搏杀的经验判断,眼前少年使出的招式应是“回马枪”,此招将所有力道汇成一点刺出,而枪摆方向则全然无力。若他所料不错,接下来便能轻松荡开长枪,欺入近身,届时这少年便可任自己鱼肉了。
可手上传来的力道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巨力将他身形又压低两分,以致他本就前倾的重心再度向前移,整个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蔚子安左脚猛然发力,身体借势腾空而起,长枪蜻蜓点水般在敌人背部一落一起,而后以半跪的姿势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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