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彘儿!”
一声呼唤惊醒了正神游天际间的蔚子安。
声音自天外传来,听音色显然是出自蔚花翎之口,可其中所蕴含的情感,竟似是慈母对顽童的呼唤,充满了慈爱与关切。
“阿姊!你在哪?”蔚子安刚欲回应,却猛然想起自己的现状,不由惶急起来,“我未作回应,阿姊定是要心急了,可我并非有意不答,实在是有神而无口,欲言而不能啊!”
如何才能摆脱眼前的局面呢?思索片刻,他想出了一个简单而或可行之有效的法子——既然声音从天外传来,那何不寻声而去?
“既然别无他法,那便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下定决心的他不再迟疑,稍一动念,意识便腾云驾雾般升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沿途既无浮云蔽眼,又无清寒拂面,唯有万里如一赤空,将他包裹在一片赤橙色的天光里。
蔚子安的意识浸没在浑然一体的天光之中,周身的赤橙色没有丝毫的明暗渐变感,浓稠得仿佛像一块固态胶状物,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东南西北亦不能辨。他能在其间穿行,全依仗对先前声音来源方位的感知。
终于,随着上升压力的陡然增大,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的赤橙色渐渐消失,重新映入眼帘的是草地、淡红绣鞋、月白色连衣丝裙、殷红长枪,离枪刃刃尖不足一寸的粉颈,以及一张忧惧交加的苍白俏脸。
待得看清楚那张俏脸的主人,蔚子安慌忙收起逆脊,下意识上前一步,摆出了搀扶的姿势。顿失死亡威胁的蔚花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竟如虚脱般站立不稳,幸亏有蔚子安下意识的一扶,才没跌坐地上。
身后王岳的左手还搭在她右肩上,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将她推开,状若疯魔的蔚子安就已经杀至,此时见他已恢复理智,才将手收了回去,神情重归于古井无波的模样。
“方才你那六亲不认的模样,可吓死我了。”软在蔚子安臂弯间的少女仍是心有余悸,显然少年先前的举动勾起了她心中不愿回想的往事。
“我方才?”蔚子安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方才正拿逆脊顶着阿姊的粉颈,再一回头,又看到石径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心中愈发不安,指着那些尸体问道,“莫非这些人都是被我所杀?”
二人并未答话,可面上凝重的表情却等若是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这令得他心中顿时生出深深的负罪之感。他面对敌人时固然不会手软,可这些新兵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没有主见的无辜者,却因为自己的失控而枉送性命——这样的罪业,自己又如何能偿还得清呢?
“别的且不说,你能不能先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虽不是什么青面獠牙,可这诡笑银面也怪吓人的。”一旁蔚花翎见他低头不语,又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便蹙着眉道。
经阿姊提醒,蔚子安这才惊觉。先前王岳为了隐瞒他的身份刻意为他戴上面具,如今敌患已除,这面具自然便也无需再戴了。
他摘下面具,递还给王岳。王岳却摆手制止道:“这面具本是你大伯蔚公在特种营服役时所有,如今交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蔚子安又回头看了一眼石阶上的惨象,拱手推辞道:“戴罪之人,愧不敢受!”
“何罪之有?”王岳眉毛微挑,有些不解其意的问道。
“滥杀无辜,还险些伤到世伯,这些都是晚侄的罪过。”蔚子安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是他们死有余辜!”王岳冷哼一声,负手续道,“事关性命,便只有敌与友两种关系,帮助我的便是友,余者皆为敌。这些人眼见叛国者袭杀国人,却无动于衷,甚至于想要从中牟利。这样的人便也是敌人。而共和国国家安全法上载有明文——凡身边出现敌情,任意组织或个人在力所能及时不施以援助者,罪同叛国。而凡共和国公民,都有处死叛国贼的权力。所以即便你不杀他们,国法也饶不了他们。”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得对央土法律一窍不通的蔚子安心安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将面具收进衣内,又接过蔚花翎递来的巾帕,擦拭起面上及手臂上的血迹来。
王岳注视着正在阿姊的指点下左抹右擦的少年,思绪却飘到了数十年前那场大战——那一场大战央土军因情报错误,在西京境内的抉明山脚遭遇五十万西陆蛮军的合围,战争持续数周,央土军在缺粮缺水、几近油尽灯枯的境地下战至全军覆没,营中烹吃战友尸体的现象屡见不鲜,甚至有重伤军人亲手割肉以饲尚能作战者。只是——面对五十万敌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央土军再如何团结也无济于事,从敌人首尾两头会师的那一刻起,他们这十几万人的一切努力,便成了困兽之斗,所为不过是在死前拉个垫背的,好让自己死得其所罢了。。。。。。。若非蔚行云的突然出现,使出那式天降正义般的枪招,将敌人的合围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豁口,否则王岳自身也注定难逃一死。
蔚家人果然个个不凡,恩公如此,他的侄儿亦是如此,只是后脑这等要害部位中枪,对他也没有丝毫影响吗?调节人体心跳、呼吸、消化等众多生理活动的中枢可就分布于此,对待此处的各种伤势,可丝毫马虎不得,须得了解清楚伤情。
这般想着,他脱口问道:“你后脑处的伤势如何?”
经王岳这番话提醒,蔚子安才想起自己是因后脑中枪才失去的意识,便伸手摸了摸后脑,却发现本就如小山般隆起的那里既无伤口,也无没有丝毫浮肿,竟似毫发无伤一般。
“似乎已经痊愈了。”蔚子安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伤势,但为了安王岳和蔚花翎的心,他还是背过身将后脑中弹处露了出来。
王岳见到他全然无恙的后脑,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倒是蔚花翎还犹自不安心地伸手摸了摸。
随着最后一抹残阳褪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只见天河璀璨,新月生辉,漫笼其上的一层薄薄轻纱被悄然拂去,使得整片夜空晴朗如洗,先前的如血残阳仿佛未曾出现过般没留下丝毫痕迹。
无需再为蔚子安的伤势担心的王岳,通过对讲机向王师成询问了敌情,在确认附近再无敌人之后,他才通知靳梦梅领着众人出来,众人集合拟定出一个脱险计划,以免再遇到后续的敌人。
墓园占地广阔,园中人出来尚需些时间,趁着这个间隙,可以将遍地狼藉的场地处理一番,免得那些断臂残肢吓到园中的一众妇孺。
叔侄二人将两具战友的尸体挪进园内,以衣物充当裹尸布盖住其遗容,又把敌人的尸体拖到坪上堆作一处,但旋即又因找不到遮掩物而犯了难,索性便将那些尸体都抛下山崖,由得他们曝尸荒野去。
就在二人打扫战场时,蔚花翎却掩鼻蹙眉立在远处,场间弥漫的血腥气显然令她很不适应,先前亲临战场为王岳挡枪也是事出紧急,而后危机尽去,她便再也忍受不住空气中的浓郁血腥气,跑到了园内气味稍淡的地方。
光线昏暗,蔚花翎也看不清坪上二人的动作,只好一边仰望夜空,一边活动着四肢,以防被山中夜出的蚊虫叮咬。听着远处物体在草地上拖行的细碎声响以及高空坠物的碎裂声,她身体微僵,大致猜到了两人所做之事为何,而这一思索间,竟忘了活动四肢,以致手臂小腿上的雪嫩肌肤顿时遭重,被蚊子叮了好几口,伸手去挠,顿感既疼又痒,颇难忍受。
不多时,坪上的蔚子安和王岳便处理好尸体,只是石阶、长坪上还残留的或整或散的乌黑血迹,昭示着此地曾发生的惨烈血战。而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蔚花翎的香肩粉颈上又给蚊虫咬上几口,肿起好些个大包,若非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怕是真要捱不下去了。
坪上,蔚子安和王岳也听到了园里传来的声响,后者取出一只手电筒,为摸黑走出来的众人打着亮。
循着光亮的方向,众人走到了王岳跟前,一一向他行了礼。这队人中除了园中那些妇孺,还有从山顶匆忙赶下来的王师成及另一名随行军士。众人呈众星拱月状围着王岳,听候他的下一步指示。
。。。。。。。
数十里外,黛湖区军事基地中,随着室内外照明灯一盏盏亮起,士兵们的欢呼声也一阵高过一阵。
经过工兵机修师们长达三个时辰的奋战,基地的总电路终于修好,被人为损坏的备用电源也得到修复,此时正在地下“天幕”系统的供电下缓缓蓄积着能量。
士兵们见着久别重逢的光明,不禁手舞足蹈,弹冠相庆,却不见总控室一处昏暗的角落中,穿着墨绿军服的军官正握着一把黝黑色消音手枪,抵住自己的下颌扣动了扳机。
。。。。。。
一行人已平安抵达岸边。
这一路行来再未遇到敌军,以致途中最大的阻碍竟成了山间多如牛毛的蚊蝇。
此时入夜未深,但此处地处偏僻,因而倦鸟投林后,柔水抚岸声、螽斯轻鸣声、栖禽梳羽声、啮齿动物踩碎枯叶的咔嚓声,以及若有若无的仪表滴答声——那是救援队带来的生命探测仪上波形显示器所发出的周期性声响。这仪器同那研究人员的尸体一齐落在石阶上,王岳本想将其同尸体一同抛下山崖,却又记起王师成的技术员出身,这类军用仪表他没理由不会,便为其留了下来,用以防范昼伏夜出的野兽及其船上可能残存的敌人。
王师成拎着仪器向游轮靠近,右手拧动定位屏旁的黑色旋钮,将探测波的输出功率调至最大。
见到定位屏上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如石沉大海般没有激起丝毫回响,他断定船上已无敌人,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一马当先地跃上甲板,又制止了后续人上船的举动,独自一人从船板后方的侧门进入船舱中。
众人在船下等候。蔚子安和另一名军士站在队伍后方,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王岳靳梦梅则分立队伍两侧,将小姐少爷还有随行丫鬟们护在中间。此时据上一次脱险已过去两刻钟,众人的神经却依旧紧绷着。丫鬟们紧紧攥着小主子们的手,掌心已是冷汗涔涔;蔚花翎三姐妹也都面露忧色,她们最先遭遇敌袭,对这起事件的体会深过他人,危机感自然也更强烈些;倒是四位小少爷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要不是被丫鬟们牵着手,他们怕是还要循着声去抓蛐蛐。
而立于两侧的王岳和儿媳靳雁徽则俱是眉头紧锁。作为此间的管事人,自然须要殚精竭虑,务求稳妥,只是靳梦梅素来不习政治,对这次刺杀事件的定性难免有失偏颇,是以心中虽有所较,但无以谋定全局。王岳则不然。他虽淡出公众视线近三十载,可人老成精的他哪会不知道刺杀门阀家主这等事究竟水有多深?王家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全依仗百年间在央土西陲所立下的军功,其中不乏剿灭走私、惩处卖国等诸如此类的军功,就连伊阙、临海那些大商世家与西陆商人的幕下交易也被狠办过几次——毕竟这种行为在商人眼中无可厚非,可落入军人眼里却不啻于是在发国难财。如此一来,梁子便结下了,而如今军人地位下降,王家权柄大不如以往,想要趁其病要其命的人可就多了,而能渗透进王谢二家经营多年的第一集团军,为外敌入镜大开方便之门,这等“壮举”则是非伊阙四族及临海八阀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不可为的——至少在王岳看来,与王家素有仇怨的临海方、林二家绝与此次事件脱不了干系。
不多时,王师成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王岳见他愁眉不展的模样,顿时猜到了船舱里的情况:“船开不了了?”
“开不了了,驾驶室里的仪表都让那群逆贼给砸了,船舵也没了,油箱里还被灌了水,这船是开不回去了。”
既然敌人决心要致自己这行人于死地,那便没理由不先断了后路。王岳早就料到此节,是以此时并不惊惶。他拧眉苦想,欲求思得一个脱身之法。
如今既已知晓军队里出了内奸,那么除开王枢所率领的那支救援队,余者皆有可能包藏祸心。可王枢出发时人在中州东郊的金泉区军事基地,距西京东缘的黛湖区少说也有千六百里之遥,这样的距离,即使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全速赶来,待到抵达黛湖东岸也得是子夜时分了,而此时不过酉时末,戌时初不到,距子时尚有两个多时辰,可这两个时辰内还会不会再出现敌人,他也不敢肯定,但总而言之,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思索间,他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停泊的十数艘汽艇。虽说刺杀者中不乏亡命之徒,可随救援队而来的那一批敌人却显然是为自己留了后路的,不然也不会试图用言语套近乎,待到目的被揭穿才图穷匕见——他们的后路,想来便是这些汽艇了。
“不若我们乘坐那些汽艇回去。”说话之人不是王岳,却是与他想法不谋而合的蔚子安。
说完,看到众人投来的疑惑目光,蔚子安才发现自己高估了众人对局势的判断能力,无奈耸肩解释道:“我们未知后续敌人如何,敌人却对我们的情况知之甚详,如此,是攻是扰主动权全掌握在敌人手里,我们留守此处只能被动挨打,是何异于坐以待毙?世伯也是作如是想的吧?”
“知我者莫若元静!”王岳向他投去赞许的一瞥,旋即便领着众人朝汽艇停泊的方向走去。
汽艇是标准的军用型号,外板和舷侧都是加厚过的,但整体体积未变,故而导致船体容积缩小,原本能容下八九人的船舱现在搭上四五人便已显得颇为拥挤,所幸汽艇驾驶并不难学,又有王师成这样的电控大师在场,稍一指点,有驾车经验的王岳和另一名军士便能驾驶自如,就连蔚子安也依样画瓢地学会了。
于是,随着引擎启动声此起彼伏,四人分别驾驶一艘汽艇,载着一众妇孺们离岸而去,行驶的方向却非全是朝着西岸,而是王师成一路、王岳一路,两艘单人艇向西,其余三艘汽艇则沿着东岸线一路向北开,如此即便真遇上了敌人,也不会被一网打尽。
湖面上夜风习习,吹得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呼哧作响,也吹得驾驶座上的王岳袍袖翻飞。
不知汽艇在湖面上行驶了多久,他忽觉腰间微微震动,伸手去摸,竟发现是对讲机的响动。他狐疑的向右望去,却见不远处汽艇上的王师成正双手扣着轮盘,专心致志的驾着船。
“不是他发来的消息?莫非元静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他赶忙掏出对讲机,却见亮着绿光的屏幕上显示着数十条未读信息,而屏幕右上方那显示信号强度的图形赫然已成满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