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从没见过这样的安林尔,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眼睛里闪着星光,滔滔不绝地。而秦休面色阴郁,心不在焉地应着安林尔的话。塞北冷着脸,想提醒秦休别忘了答应他的,走过去换了架子上的药袋,对秦休说道:“我们这里的药不比你们城国的温和,再难受,也要输进去。”
哪想安林尔觉得他打扰他们讲话,让他出房间去。
塞北一落地就怒气冲冲地翻上黑豹钻进林中,碰上京南,京南叫他他也不应。“怎么了啊……”京南挠头。
安林尔朝着秦休咧嘴笑着,讲了许多和他通信时候发生的趣事,再想讲什么,发现后来的事都没什么有趣的了,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许久,秦休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很沙哑,“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
安林尔眼眸一亮,“我……学了法术,凌空术,带着你飞回来的。”安林尔不好意西地笑着,“回来的时候撞上树杈,又给你摔了一下,哈哈……抱歉,技术不太好。”
秦休笑不出来,又说道:“你……你的伤,还疼吗?”
“我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我可以下地了,只不过懒得动而已,你看……”安林尔说着从轮椅上站起来,还在旁边走了几步,动作太大突然被刺痛一下,安林尔“唔”了一声又坐回轮椅,尴尬笑道:“好得差不多,不过还差一点点吧……”
安林尔看到秦休轻轻皱眉,面露担忧,她忽然有些开心……秦休还是在意她的吧。
二人相对无言,安林尔只好说:“那你好好休息啊,我下去了……还有点事要做。”
“嗯。”秦休点头,浅色的唇微微有了弧度。
安林尔其实没什么事做。她和秦休在各自的房间,看着窗外同一片风景——近处树堡层叠,红衣守兵绕来绕去,远处一片雾中森林,偶有几棵树冒了尖,再远处,只剩模糊无形了。
安林尔在想什么呢?她知道我隐瞒了我已成婚的事实,可她没问一句,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好像和以前一样……我该主动道歉吗?可那样的话就会使两人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或许会变得难以相处。她有意不提这件事,是想假装不知道,还是她不在乎……她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秦休在想什么呢?他被抓来森国,这对他来说应当很屈辱吧?他会不会有自尽的念头……不行,我要常去陪陪他,每天,不,每个上午下午晚上都要去一次,多跟他说说话,他的心情也许会好一些。等他伤好了,还是要把他送回城国,他可是城国上将!战场正紧迫,城国不能没有他……可是我真的会忍心把他送走吗?他回了城国,以后不管战争持续,还是停战,我已经是国王了,如何又能再见呢?
安林尔每次去看秦休的时候,都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还会带一些森国的书,她怕秦休无聊,已经搬来了一个书柜的书。秦休已经可以下床了,在房间走动时拄着两根做工精良的白木肘杖,他睡觉的时间很少,自从他醒过来安林尔就再没见过他睡觉的样子了。
秦休在窗前读书,柔和白光在他脸上留下睫毛和鼻梁的阴影,翻书的手皮肤白皙指节分明,他的军装袖口领口都规矩地扣着。安林尔坐在他身旁,一身白裙,她的脚已经好了,老族医找人给她的小腿和脚画了新皮肤,完全看不出来受过伤。
二人面前都有一本牛皮色的书,秦休的是森国的《军事典藏手册》,安林尔的则是一本诗集,里面配插图的那种,不过即使书里有千山万水、山珍海味,安林尔都看不进去。
秦休觉得身旁人盯他好久了,有点招架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安林尔竟以为他冷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貂皮披在他身上。
“陛下!”一个男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安林尔一听就知道是京南,心想这孩子就是没塞北机灵,突然煞她风景。她不耐烦地出去,问:“怎么了?”
京南如是说:“青枫部落和江昙部落起了冲突,青枫统领说他的堂后和江昙统领私通,直接带了几队兵围了江昙的树堡。”
安林尔沉默下来,屋里的秦休也听到了,手停在书页上。
看安林尔没反应,京南又说:“陛下,长老们让您去管一下。”
“哦,我现在去好了。”安林尔看了眼窗子,里面的人仍在认真看书。
江昙部落离黎圣部落很近,安林尔直接带了两列红衣士兵飞了过去。几棵高大的树堡周围围着许多人,系黑领巾的是江昙部落的,手腕上戴铁护铠的是青枫部落的——森族士兵的服装是统一的正红色,但为了和别的部落区分开来,每个部落会给士兵添加特殊的物件。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两位统领站在当中怒目相视。安林尔来了,两个统领并不在意,继续你言我语。
“你年轻时的毛病,到现在都改不了!要脸吗?”气得面红耳赤的光头男人是青枫统领,他就是被戴了绿帽子的人。
江昙统领打量对方一番,笑道:“你现在的形象依旧没我好,当年赢得水仙,全是你走运,你已经看到了,水仙现在在我这边,青枫统领就别强人所难了!依了水仙的意思吧!”这名叫水仙的就是青枫统领的堂后,青枫部落的长夫人。
青枫统领听了话更是暴跳如雷,又对水仙吼起来:“我对你不好吗?你这女人!你辜负我的心,还不认错,还要和他一道!你们自己想想!大家都看看!这有理吗?有理吗!?”
江昙统领身后的水仙确实五官秀美身态婀娜,已经四十的年纪仍风韵犹存,她红着眼躲闪着,江昙统领护着她,一脸瞧不起眼前人。“你莫叫她悔改!是你没能耐,现在我爱她,她也爱我,你这单相思的就放弃吧!你放弃就是成全了一桩好事,你再纠缠只是自讨苦吃。反正你还有那么多夫人,再立堂后不就得了!”
“你……”青枫统领脸由红转绿再转黑,抓着拳头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生了怒气,有想为他们统领冲上去的,但女王在一旁正看着,都不敢轻举妄动。江昙统领巧舌如簧,其中有几个兵竟觉得有些道理,甚至想让他们统领就这么算了。
青枫统领突然愤怒地转身飞走了,一众士兵也随之离开。
江昙统领冷笑一声,拉住身后水仙的手,一同飞到安林尔面前行礼,“让陛下见笑了,在下和青枫统领少年便相识,是老朋友了。今日是我二人的纠纷,过几天了我再去和他通通消息,这事不会上升到部落,陛下放心便可。”
安林尔看着这场闹剧,双方的确并没有要打起来的意思,青枫统领说要开战应当只是一句气话,这事说白了只是两家的事。“江昙统领还是注意一些,影响……不好。”
江昙统领笑着称是,将安林尔送出了江昙部落,临走前问一句:“陛下为何没有戴王冠?”
安林尔一怔,这几个月她都没有戴,已经习惯了没有东西压着头发的轻松。她没有回答,带兵离开了。
塞北刚从克斯汀部落回来,看到京南从主堡过来,问到:“你去找陛下了?有什么事吗?”
京南还想问塞北去克斯汀做什么,但被他抢了先,“青枫带兵打江昙,陛下去调解了。”
“为了什么?他们不是一直关系不错?”塞北问。
“对啊,关系不错,两个统领共用一个堂后,亲上加亲!”京南笑着,四颗尖牙露了出来。
塞北挑眉,没料到有这种事,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是在哪跟陛下说这些话的?”
“就在上面啊?我找陛下,陛下正在那个男人的房间看书。”京南指指身后的主堡。
“在门外吗?”塞北又问。
京南疑惑,语气无奈:“不然呢?我总不能进去吧?”
塞北沉默了,京南撇撇嘴,说道:“哥,怎么了?我在屋外说不合适吗?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倒是给我讲一下那个城族人的事啊!”
塞北留下一句:“下次跟女王说事情的时候,记得找别人听不到的地方。”就骑豹走了。
京南站在原地,心情急躁起来。他最不喜欢塞北藏着掖着的习惯了,他又不会告诉别人,给他透露点怎么了?看那城国人样貌不错,以为是安林尔相中了克斯汀抓来的俘虏,拐回来作伴的,他压根没把他当个角色,而且一个连树堡都出不了的城国人,听到点森国的消息又能怎样?
果然,塞北到秦休房间的时候,秦休坐在窗前发呆,眼神阴郁,手上一本森国书籍。
“你一直在看书?”塞北问道。
“是。”秦休头也不抬地回道。
“今天你听到的……不用在意。”塞北思忖后说道。
“我会在意吗?”秦休这一问不知在问谁,接着他自己回答了,“我要是忠贞不渝,也不会……”秦休断了话语,指尖的皮书页渐渐皱起。
塞北看到秦休的手在轻轻颤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要清楚,你现在留下来陪着陛下,是在偿还之前的过错。即使你觉得这是错的、觉得屈辱,你都必须留下。”
秦休忽然以一种和他性格极不相符的委屈语气小声说道:“我其实,是父母指婚,我没有爱过我的妻子,也没有碰过她……”
“但你还是娶了她……”塞北直接打断,“我不懂你的难处,我只知道你在结了婚的情况下又和陛下建立感情。你以前对陛下有什么想法不重要,现在你只要记住,陛下很在意你。”
安林尔回主堡的时候,直接去了秦休的房间。圆桌子上摆着塞北送来的晚餐,一份是秦休的,一份是安林尔的。秦休一直看着给安林尔的准备的生肉和生果蔬,还有一个竹节制的盛器,里面是红色的膏状物体。
“你怎么不先吃呀?下次就别等我了。”安林尔说着坐在桌前。
秦休木讷地抬眼看她,用力在脸上做出微笑,说道:“要等。”
安林尔心中荡起一片波澜,盯着秦休看了一会儿,拿起了桌上的木叉,自顾自吃起了饭,不再说什么了。
秦休看她心里有事,试探地开口:“下午……那边怎么样了?”
安林尔吞咽一下,“没事,解决了。”
“好,那就好。”秦休点头。
他已经知道了,安林尔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但安林尔的态度看起来和通信那会儿一样,只是偶尔会心不在焉。已婚之人与他人私通……这不就是他们的情况吗?安林尔肯拼命救他,他便知晓自己已酿成大错,他不敢正视安林尔对他的在意,也不敢去想自己真正的感情。
秦休面前封得紧紧的饭,是满满一盆的蒸肉和菜,里面的东西都是特别为他煮熟的。
刚开始秦休的三餐都只是水煮的果蔬和野菜,没有主食,因为城国的稻谷早几年前就不再卖给森国了;没有肉类,因为森国人受不了熟肉的味道,那味道一旦飘散就会像生化武器一样熏倒附近一群人。后来安林尔觉得秦休正在恢复当中必须要吃一些大补的,从各处弄来了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补品,直到把他补出了鼻血。安林尔去找老族医,老族医说可以从湖国运来点鱼,鱼肉煮熟的味道稍微小一点,而且营养也不错。于是秦休就顿顿鱼肉了。
热气腾出瞬间,秦休就觉得餐桌对面的人抖了一下,然后捏起鼻子继续吃。他知道森族人恶心熟食的味道,之前也劝过安林尔不要和他一起吃饭了,但安林尔不听,说慢慢就习惯了。看安林尔还能忍着继续吃,确实比以前习惯得多了。
安林尔吃饱了,坐在那盯着桌上的竹节盛器,想吃,但实在吃不下了。“你要不要尝尝竹血糕?”
秦休疑惑,看向安林尔面前的东西,“是什么?血做的吗?”
“是的,牛血做的。”
“我可能吃不惯那种味道……”秦休如实说,但突然觉得安林尔好像是吃不下了才问的他,他不知道这东西接下来会不会被直接丢掉,曾被称为“食堂纪检员”的秦休拿了过来。
安林尔递给他一把小木勺,“尝一下吧,味道不错的。”
看着竹筒里鲜红颜色、表面还有点粘稠的膏状物,有点让人难以下手,但他还是挖了一小勺放入口中,出乎意料的是,竹血糕的血腥味不重,也没有那种铁锈味,里面还有蜂蜜的甜味,凉凉的入口即化,有点像城国的奶酪。
安林尔期待地看他,“怎么样?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甜点。”
秦休微笑道:“好吃,甜的。”
“是好吃的吧!我让他们多放了蜂蜜。”安林尔看着秦休俊朗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还能再吃几口,但没好意思再要回来。
“安林尔,”秦休说道,“你为什么会来到黎圣家族?”
安林尔一怔,接着无奈似的笑道:“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克斯汀统领告诉我我是捡来的,可我没想到我是黎圣统领的女儿,几年前到了黎圣部落,当了真的公主就算了,还阴差阳错当了国王……不说了,怪无聊的。”
秦休看她想避开话题,就没继续问了。
秦休晚餐着实是吃撑了,他站在窗前,一条腿已经酸了,但还是不想坐下。在城国时他习惯饭后散步,但此时他连房间都出不了。安林尔说明天和各部落统领有早会,怕起不来床,早早去睡了。秦休撑着桌子看向窗外,夜空深蓝,天尽头微微泛紫,遥远星光点点。他的唇齿间还留着甜腥味。
秦休蓦然想起塞北的话:你现在留下来陪着她,是在偿还之前的过错……或许,这是他还能强撑着,在森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既然如此,就看得开些吧,毕竟,他曾经不是一直期盼着与安林尔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