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医做了条假腿给秦休装上,和秦休那条完好的真腿一模一样,不过是木头的,关节处构造巧妙,如果秦休多加练习,就能只靠这条假腿走路,不用再拄拐了。
安林尔和部落开完会,本来是极其生气的,到了秦休房门口,帘子敞着,她看到秦休带着笑意打量自己的假腿,拄着一个肘仗练习走路,她心里的不悦突然一扫而空,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秦休……”安林尔正要进屋,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决定。
等他伤好了,还是要把他送回城国……
安林尔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不敢进去。
“安林尔,你看。”秦休先看到了她,对她说道。
安林尔眼睛弯成月形,露出几颗小白牙,边进门边说:“你好厉害呀!只拄一个拐,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常走路了!”
秦休微笑道:“族医师傅做的假肢很好用,虽然可能无法走得像正常人,但能走得稳当。”
“没事!即使你走路不稳,也阻挡不住你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秦休被她逗笑了,面容如同和煦春风。“你这都是在哪学的成语呀?不要取笑我了……”
安林尔呆呆看着秦休笑颜,说道:“哪是取笑啊,我是实话……”
秦休似乎气色好了些,此时面色白里透红,他走到桌子前,安置好假腿坐下,说道:“今天你又带什么好玩的给我了?”
安林尔一怔,低下头,“今天……来得匆忙,还没想好带什么就过来了。”
秦休笑出了声,眉眼间尽是温和,他对她说:“那你要记得补给我。”
安林尔攥着拳头,低声说道:“好。”
安林尔简直要疯了!秦休的笑容那么好看,连笑声都好听极了,这让她怎么说出那番话?……秦休之前一直郁郁沉沉,今天竟心情大好,应该是假腿的原因吧?虽然这么比较不太合适,但她一个青春少女送的礼物居然被一个老头子的比下去了……
“你今天忙吗?”秦休突然问道。
“不忙。”安林尔说。她就没怎么忙过,大部分情况下,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往往是出个面、下道指令什么的。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看书?”
安林尔眼睛一亮,“好啊。”她搬来个凳子和秦休并排坐下。
既然今天开不了口,那就改天好了。安林尔心想。
安林尔的“改天”,一直推了一个月。秦休已经可以独立走路了,肘仗也用不着了,书桌上摆满了小物件,竹编麻雀、棉花雪人、水晶蜡烛、泥塑小人……秦休已经快要没地方看书了。
秦休在安林尔这里昏迷了三个月、生活了两个月,渐渐保留不住日未出就醒的习惯了,有时候醒来,早餐已经送到一会了。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本书,可他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上面,他眼睛从小摆件上一一扫过,蓦然发现每样东西都是安林尔和他有过的回忆!
竹编麻雀,是安林尔第一次给他飞鸽传书时送的,桌上这只和他保存的几乎一模一样……雪人,是他和安林尔在城国打雪仗那次,临走前他教她堆的,因为她堆的太丑了……还有泥塑小人,很像他曾经寄给安林尔的生日礼物,他还跟她讲了制作方法……
这天,安林尔直到晚上都没有出现。突然外面有了呲呲火把声,还有亮光映进来,听得出来有很多人,秦休觉得不对,站在房间里警惕起来。
布帘子被掀开,进来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嘴里说着口音很重的森国话,秦休只听懂一个“原来”,接着好几个人进来了,男女都有,都穿着动物皮毛。为首的男人戴了鼻环,头发卷曲茂盛,一双铜铃眼睛凶猛骇人,声音也极为粗犷,他对着后面一红布衣小兵吼了一句,红衣小兵迅速走到他身旁。
戴鼻环的男人说了几句,小兵就用不熟练的城国语言对秦休说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秦休猜这些人是黎圣部落的,是安林尔的亲戚。此时他身上是城国的黑色军服,而肩上肩章的三颗星已经被他剪掉了。他沉下脸色,一字一顿说道:“我是城国士兵,我是……陛下的,情人。”
小兵大惊失色。虽说他们森国民风稍微开放些,但如此露骨的词还是不多见,小兵大概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如是翻译给那男人。这么一说完,众人都瞠目低语,为首的男人也大骂一句,这句秦休听懂了两个字:“羞耻”。
他既选择活着,就是接受了一切污名。就算史书上写着:392年西城上将秦休被俘虏后做了森国女王的情人,以保全自己……
那就写吧。
“你们在做什么!?”外面是安林尔的声音,她的声音明亮清晰,说的森族语言秦休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都给我出去!”安林尔进来,站在秦休和几个气宇轩昂的森族人中间,她的彩瞳中色团翻滚,怒目直视为首的男人。众人人从没见过安林尔如此生气,男人狰狞的脸上也泄下几分怒意,他自持有理地说:“原来屋里藏了人!这么多天不操心正经事,你是怎么当国王的?我不是有意教育你,今天你也知道了,江昙和青枫打起来了,昨天你就没把这事处理完!你上位本来就备受争议,再治理不好,会被别人戳脊梁骨!”
安林尔心里不减愤怒,但不想闹大事情,面色转缓,“我知道了,叔叔,明天我会跟各统领一起商量,处理好这件事。”
“好,你知错就好。江昙和青枫的冲突涉及他们的家事,你姑姑明天会来帮你,你也不用担心。”男人说着,看了一眼秦休,“各部落那么多年轻优秀的王子,不比这城族人好?当心被这人假意算计了!”
一众森族人离开了。安林尔背对着秦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刚才的对话,她不敢转身看他,准备离开房间。
“安林尔,”秦休叫住她,“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安林尔顿住脚步,说道:“没有。”
“你大可告诉我,我……或许能给你出出主意。”秦休的声音低沉温和,小心翼翼的。
“没事,不需要主意,按他们的意思下指令就行。”安林尔声音冷冷的,隔着她瘦小的身体传入秦休耳朵。
“可是,你的决定关乎森族人的性命……”
“与你无关。”
秦休沉默下来。
安林尔没有离开,白皙的手垂在身侧空握着拳,突然说道:“明天我会送你回城国,从南方入境,在你们城国西十三区的位置。那里离克斯汀很近,可能会有争战,你做好准备。”
秦休猛然抬眼看她,安林尔跑出房间纵身飞出,他心急追了几步,却因不灵便的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安林尔……”
为什么要送他回去?安林尔冒险救下他,难道不是想让他留下吗?莫非她……在为他着想?克斯汀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段时间一定在追查他的下落,难道安林尔要背叛森国……
他已经决定要留下弥补错误,甚至说出自己是安林尔的情人,他自知羞耻也接受别人说他不知羞耻……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为什么又要他离开?
秦休跪坐在地上许久,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指节,指尖微微泛白。
日出,安林尔如期而至,身后两个红瞳黑发的少年,外面凌空着一辆被黑布封闭的轿子。
隔着一扇布帘,安林尔问:“秦休,你起来了吗?”里面不答,安林尔示意塞北进去,塞北进屋看到秦休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个五彩斑斓的水晶球,对安林尔的询问充耳不闻,整个人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你不愿走吗?”塞北问。
秦休转头注视塞北的双眼,二人都心知肚明。“不走。”秦休回答。
外面的安林尔听到了,进了屋,“塞北,你先出去。”
“是。”塞北又看了秦休一眼,掀帘出房。
秦休看着安林尔,目光难以离开,神情有几分呆滞。
安林尔穿着一件白裙,外面裹着白貂皮,银发如瀑,肤白若雪,两撇淡眉下包罗万象的斑斓双眼平静如水,浅粉色的唇柔软水润……
安林尔身上的每一寸都让他挪不开视线,他不知道他是爱慕她的美貌,还是她的特别?亦或是她的单纯?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准确地撞进他的心里……从和她打雪仗那次开始,他就开始常常梦见雪地里可爱的小小身影,无论是那童真的笑容、稚嫩的声音,还是天真烂漫的话语……和她通信,她的文字、她的一切都洁净纯粹,他觉得世上再没有她这么美好的人了……秦休幻想过很多场景,跟梦里的女孩再次相见。
他从没有爱过他的妻子,如果没有父母之命,他或许会沉心于政事,一直一个人生活。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的联系都掺杂着利益,每个人的触碰都让他觉得别有用意,他几乎从未相信过世上会有纯粹的感情。直到安林尔的出现,他的世界终于明亮了……
安林尔冰冷的眼神,是秦休从未见过的。
“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走?”
面对安林尔的质问,秦休紧张起来,喉结微动,说道:“我……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做什么?”安林尔蹙眉,突然冷笑一声,“当我情人吗?秦上将,这事要是传到城国,你还有没有脸面见人了?”
秦休没想到安林尔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这些话,顿时愣住了,他的睫毛微微颤着,手指将水晶球扣得紧紧的。
安林尔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又看到他手里的水晶球,一把夺走了,拿在手里端祥一番,轻轻笑道:“通了几年的信,我救了你一次,你就认真了?你要是觉得我喜欢过你,那就当喜欢过吧!现在我送你回去,若是城国要向我们森国报屠城之仇,请你让他门莫要牵连到无辜百姓身上,这就当是你报答我了。”
秦休定定看着安林尔手中的水晶球,又看看她的脸,灵魂出窍一般。见他没什么反应,安林尔微眯眼睛,甩手将水晶球打碎在地,五颜六色的沙子散在地上,扬起一阵晶莹的粉尘。清脆声响,使得秦休如梦初醒,他毅然摇头,又去看桌上别的小玩意,没有要离开桌前的意思。
安林尔望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根根分明的睫毛落下一道道阴影在脸上,她本想大吼,可对着这般温和面容,她不忍心。
“好啊,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我给一天的时间思考。”安林尔撂下话出了房间。
塞北和京南在门口守着轿子,一言不发,安林尔看着塞北,塞北躲开了视线。
“塞北,你把轿子抬走。”安林尔有意支开他,他只好照办。京南被安林尔带到一个挂着黑帐的房间,京南并不知道安林尔要单独跟他说什么重要事,还特意来这么隐蔽的地方。
“京南,”安林尔淡淡地开口,“怎样能把一个人赶走?”
京南一愣,问到:“陛下说的是那个城族人?”
“是,怎么把他赶走?”安林尔语气坚定,不掺分毫感情。
“这个……”京南皱眉,思考一番。他向来是来者不拒,要说怎样把别人赶走,他还真没有经验,不过他正在追求的一个女孩倒是总躲着他。“我想,陛下要能是让他讨厌你、讨厌这个地方,或许他自己就会想离开。”
安林尔双眸一闪,点头,“好像有点道理,可是……”秦休本就不可能眷恋森国,他不愿走,要么是塞北要求他留下的,要么是他不想离开自己……
“我猜那城族小兵应该是觉得在这里有陛下照料,还有人伺候,乐不思蜀了!得让他尝点苦头,让他知道树堡不是他想住就住的地方。陛下,你若是想要英俊男人,森国一选一大把,这事可以交给我,包你满意!”京南笑呵呵地说道。
京南常常没个正形,安林尔眼看再谈下去就跑偏了,还是决定自己想想。“你……走吧。”
京南应一声,走之前还说:“陛下想好了随时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