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贝尔纳刚刚出去上班,邻居就又找上门来了。
虽然外号是“爱因斯坦”,可邻居外貌上并不像一位物理学家,反倒像极了苏珊·波伊尔[5]。只有她打理得漫不经心的头发,与爱因斯坦颇为神似。她梳着惨灰色的凌乱干燥的短发,满脸皱纹,好像被烘干机蹂躏过的毛绒玩具。她只有一边烟灰色的眉毛,一对黑黝黝的小圆眼睛,让人想起小偷在进监狱前拍的照片。
贝尔纳和布里吉特只要谈起邻居一家,言语中总是带着冷漠和嫌弃,这也怪不得他们。杜戈林夫人显然不常喷香水,走到哪里都散发出汗液的酸臭味,加上从房间里带出来的霉味和灰土味,让人闻之生畏,退避三舍。不过,和她丈夫胜似阴沟的口臭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杜戈林先生的口臭是常年烟熏酒浸,加上永不刷牙的神奇产物。所以,两家之间能有一道栅栏,布里吉特和贝尔纳真的是谢天谢地。
其实,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位三重下巴的女邻居的生活,总是能让他们联想到退休后生活的悲惨。她送上门来的新闻,也时常编造多于事实。
“您听说了没有?勒杜克一家,就是住在木屋里那家,他家的房子挡住了贝勒希家的视线,被人投诉了。勒杜克一家可真倒霉!他们两口子刚刚退休,结果怎么样,离婚啦!你说倒不倒霉!那天我去理发店,听人说,最近十年退休后离婚的夫妻数量翻了一番。现如今要两个人相安无事,可难着呢!您可别问我为什么!”
“是很可惜,不过也许这对他们俩都好,我们也不清楚事实。好了,我还有点事……”
布里吉特一直是个乐天派。在她眼里,杜戈林一家过于悲观,有点小题大做。在邻居的嘴里,所有的家庭不是分崩离析,就是悲剧连连,而且总是搞得邻里皆知。虽然贝尔纳根本没有为退休生活做准备,但是布里吉特在邻居流言蜚语之下,还是想防患未然,免得自己的家庭也步他人后尘。女邻居顶着个大草莓一样的酒糟鼻说个没完,不免让她心下不安。
“当然没错,我可什么都知道!勒杜克夫人真可怜呀,她忍了丈夫四十多年。这个老酒鬼,他退酒的那天……”
“您是想说退休的那天?”
布里吉特闻到某种说不清楚的气味,清了清鼻子。
“嗯,对。这个老家伙,退休那天崩溃了。他抄起猎枪,对妻子说:‘我走了。’只穿了双拖鞋,就这么走了。没的说,肯定是去找小三了。”
“行了,我很忙,有人等我呢……”
布里吉特开始编造理由。只要能从邻居那儿脱身,说什么都行。
邻居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先生去上班了,夫人得找点乐子……”
布里吉特红了脸,突然想到,这种流言蜚语要是传到丈夫耳朵里可不得了。
“没那回事!我先去买菜,然后要去一下敬老院。”
“哎哟,您还真是老少通吃哦!”
“您说什么?胡说八道!”
这次她真是动了气。怎么有人会这么想!
61岁的布里吉特是个退休“新手”。她有幸成为“退休者联盟”的一员,而且是“退休新手联盟”的一员,距离有一定资历的“退休元老”还有年龄差距。她经常去养老院陪这些“元老”聊天,也有些人会叫他们“小老头”或“小老太太”。虽然她不是很在意这些叫法,但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杜戈林夫人根本没有听布里吉特说什么,还是继续自己的独角戏。
“您这么做没错。您知道克鲁塞先生吧?他准备好退休,把家里重新装修好,贷款都还上了,结果呢,死翘翘了!意外死亡。这年头,在自己家里也保不准啊……而且,他出事那天,正好是退休后的第一天。晦气!反正,也没有哪种死法不晦气。不过,他可是倒了天大的霉!全都白忙活了!据说,死相也不怎么好看。真惨啊!这种事……”
布里吉特打了个寒战。她闭上双眼,仿佛看到了贝尔纳的坟墓。她立即睁开双眼,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从这个老巫婆身边逃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恐怖的景象,要不是邻居,她自己可想不到这些。她冷冷地说:
“确实是什么都要小心。好,就这样,我不再耽误您时间了,杜戈林夫人。”
白费力气。邻居的话匣子上满了发条,停都停不下来。杜戈林夫人没有孩子,没有孙子孙女,平日里除了丈夫,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如今抓到了个带耳朵的活物,怎么能轻易闭嘴。
“就说我自己,您瞧见没有?我这个懒鬼丈夫,我就快把他扔出去了。他成天抱怨个没完:‘我这里疼!我那里痒!’我受够了,现在吃完饭,我就给他喂止疼药。这样,他就一直睡觉。这回我总算清净了!可是,这算什么日子呀。我就说,我俩整天大眼瞪小眼,呆若母鸡……”
“呆若木鸡……”
布里吉特长叹一口气,内心烦躁不堪。
“我们俩找不到一句话说。干脆闭嘴!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这家伙,不管醒着睡着,都流口水。退休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嫁了个陌生人,您说找谁评理去?不管怎么说,总是比当初嫁了个傻子强。我们说不到一起,也睡不到一起。他打起呼噜像个火车头,我又不会修火车,只能撵他到别的床上去睡了。”
布里吉特对丈夫的爱一如既往,但此时,邻居的话让她心生忧虑。她不得不承认,丈夫远非完人。目前的种种小毛病,她还能一一容忍,但如果退休后愈演愈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
“那你们还爱对方吗?”她非常认真地问。
“有时候爱,有时候不爱。我还是喜欢他的,但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恨得牙痒痒。爱一辈子,也太长了。肉体上呢,只能说,不管有没有关系,也都没啥关系了。”
“那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考虑离婚……”布里吉特这下反而有点感兴趣了。
“不离,已经太迟了。我现在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像他这么抽烟,应该也没几年活头了。何况他退休金也挺高的呀!有钱就有好心情。”面对邻居的结论,布里吉特目瞪口呆,一言不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