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镇长在和田伟正面交锋过几次之后,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香烟抽到沸腾,很是颓败地对葛书记吐槽:“老葛啊,这家伙根本不讲道理啊!你跟他讲道理,说法律,摆规定,他跟你耍流氓啊,一句话:你瞎说!嘿!我这都有理有据的怎么就骗人了!”杨镇长愁得烟灰缸都满了,“我让派出所给我看着他,当心他乱咬人,搞什么信访啊上访什么的,他就开始给我们普法,说法律第几第几条怎么规定的,我看他的法律知识现在是比我还丰富,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杨镇长为难地直摇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刁民!”
葛书记嘿嘿一笑,默默地再递上一支烟——同是政府代言人,有难同当真兄弟。
杨镇长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笑得风凉的葛书记:“行了行了!现在我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和你都是刁民嘴里的贪官污吏了!你现在不是孤军奋战了,现在咱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了,你满意了?”
葛书记无奈叹气:“那我宁可从来没出过这档子事儿!我宁可他早点领了钱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不要像现在这样,搞得鸡飞狗跳的,大家都没安生日子过。嗐,他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你说我们有必要专门针对他们家一户人家吗?说句难听的,哪怕是贪官污吏,我也得找个又有钱、又安分的,这样我做坏事都不担心。哦,我又要做贪官污吏,我还专门针对他们家这样的刺头,是嫌自己命长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太安分给自己没事找点事?”
杨镇长被逗乐了:“那我只能说,可能咱们需要加强镇里的教育工作,多念念书,也许就会更讲道理一点。田伟这小子吧,书念的不多,又认死理,咱们这工作……难哪!”
葛书记在烟雾缭绕中,淡淡地叹息:“看这架势……怕是有一场持久战要打啊……”
要说还是老同志有经验有眼力见。田伟和家人为了这块地的事,足足纠缠了十二年。十二年来,田伟没有找对象,没有找工作,每天像上班一样,朝九晚五地守着这块地。每次工厂有人上工,田伟就上前阻挠。工厂报了好几次警:“因为这块地,你去跟村里闹、跟镇里闹,我没意见,但是这块地我已经花钱租了使用权,我就是合法在这块地上开展生产经营。你阻挠我合法生产经营的,别怪我报警抓你。”
百捷镇派出所也被这个刺头烦得焦头烂额,有几个老民警就为了田伟的事,迟迟得不到升迁。工厂报警抓人的时候,有几个为老民警抱不平的小民警忍不住假公济私在抓人的时候下了重手。
田伟吃不下这口气,愈发坚定了要告死这些贪官污吏的决心。
田伟的老母亲陈春华没念过书,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开始跟着儿子为了地和村委、镇政府抬杠,后来儿子吃了伤,又加了一条政府要赔偿儿子人身损害的要求。
事情越闹越僵,要求越提越多。村委领导换了两三届,镇里的领导也更迭了几轮,田伟家的这个事儿都没能处理好,这事儿渐渐就成了百捷镇的暗疮。
前些年习爸爸就任之后,公务员风气见清,新到任的百捷镇鹿镇长在听说了田伟家的事情以后,下了决心要在任期内把这个事情处理妥善,清了百捷镇的这颗暗疮。至于怎么入手,鹿镇长迟迟没有找到好的机会。
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陈春华出事了。去年开春,陈春华再一次到工厂阻挠生产经营的时候落了单,被工厂的两名工人借机揍了一顿,受了皮外伤。两名工人在相仁村待了很久,早就知道田伟这个刺头,也知道村里的老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对田伟家有意见。要不是因为田伟家死扣着这块田不放,村里早就拆迁了,家家户户都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拆迁补偿金。陈春华阻挠他们正常开工,又骂骂咧咧个不停,工人几乎是泄愤似的报复了陈春华,动手打了她。幸好陈春华是个女人,年纪又大,如果是田伟,怕是会被打得更惨。
田伟自然而然地报了警,派出所见陈春华受了伤,将两名工人拘留了一天询问情况后就将他们释放了,并建议田伟如果想向加害人索取损害赔偿的话就走法律程序,派出所不负责向加害人索赔的事宜。
陈春华受伤两天之后仍然没有好转,去医院复查发现有两根肋骨骨裂,要静养才能康复。田伟更不可能放过两个伤害了陈春华的肇事者。陈春华康复之后,田伟第一时间向宜兴法院立案起诉两名工人要求赔偿。田伟没有委托代理人,作为陈春华的法定代理人亲自出了庭。
宜兴法院经公开开庭审理后认为,两名工人依法开展生产经营,工厂是合法取得,陈春华阻挠工厂正常生产经营有错在先,工人施暴固然有错,但陈春华应当承担相应责任。何况陈春华的伤情并未构成伤残,人身损害赔偿金额本就有限。宜兴法院判决赔偿金一共一万二,陈春华对自己的人身损害赔偿损失承担40%的责任,肇事者只需要赔七千两百块。
可想而知,田伟果断不服,向无锡中院提起上诉。无锡中院维持了宜兴法院的判决结果。
田伟依然不服,千方百计想要申请再审。只是学霸如田伟,这回有点怂。一审二审都是田伟代理陈春华亲自出庭,可是再审实在弄不清楚要怎么搞,百度了很久依然很迷茫,这回只能请外援了。可是他去哪里都有便衣跟踪,他也不知道去哪找外援,多番考虑和打听之下,田伟终于找到了曲直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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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兄弟,我现在的想法是,既然他现在找到了你,不如就由你代表我们出面,去跟他谈这个事情。包括他申请再审的事情、土地补偿的事情,都由你来和他谈,毕竟你是他找的人,立场和我们不一样。无论我们和他说什么,他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们是要害他,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和他谈这些。你去和他谈,只要把这个事情解决掉,这个事情的所有费用由我们承担,不管是他再审的费用还是土地补偿的费用还是其他费用,你不用管是我们派出所承担还是镇政府承担,反正也不用他承担,我们肯定也不要你吃亏,你看怎么样?”庞旭峰问道。
“这样,这个事情咱们一步一步来,我先帮他把再审的事情处理掉,他需要写再审的材料,我先帮他把这个事情解决了。这个事情办好之后,他满意的话,后面我再慢慢和他谈,你看呢?”曲直阑建议。
“可以。具体安排看你。总之目前,我们还是希望由你来主导,帮我们把这个事情处理掉。鹿镇想在任上把这个事情连标带本地根治了。你要是真的解决了这个事儿,镇里铁定记你一功!”庞旭峰疯狂画饼。
曲直阑有天生眼疾,视力不太好。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曲直阑的窗户有点模糊,心里透亮:“我尽力试试吧。不过如果我都谈不好呢,我觉得也没有人能谈得好这个事情了。”曲直阑很有自信。
“我觉得也是。”庞旭峰顺水推舟地为曲直阑的自信添砖加瓦。
纵然曲直阑谈判能力一流,短板是老人家不太擅长使用电脑办公,于是再次call了外援罗瑟尔:“你来一趟我办公室呢,这里有个案件要你弄一弄。”
罗瑟尔很尊重曲直阑,对曲直阑的事向来义不容辞:“好。”
罗瑟尔到了曲直阑办公室,曲直阑先把田伟带来的二审判决文书给罗瑟尔翻阅,罗瑟尔看了看,道:“宜兴法院的判决是有一些问题诶!什么叫做肢体接触啊,打就是打了,陈春华都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了,阻挠人家生产经营,最多也就是动动嘴,也不可能说主动动手吧?就算她动动嘴皮子,对方两个大男人,一个四十多,一个六十多,怎么样看,陈春华也不可能会打得过他们两个人吧?她更不可能主动动手吧?她如果没有主动动手,那又为什么需要对自己遭受的人身损害承担责任呢?这个肯定说不过去。”
曲直阑道:“你说的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宜兴法院判的误工费我觉得也有很大问题。你看,”判决文书上明确载明:“陈春华家庭虽然一直从事生猪养殖,但其不具备专业养殖的条件,也不符合专业养殖的标准,只属于一般家庭养殖。而且……宜兴市根据相关规定已取缔专业养殖户,陈春华也表示在与政府没有谈妥安排就业或经济补偿,由此可见,当地政府已具体实施相关规定,陈春华继续从事养殖业已属于违规,因此,其要求按生猪养殖个体户计算误工费显然缺乏依据,本院不予支持。一审法院结合陈春华的实际情况,并参照江苏省最新农林牧业职工年平均工资计算其误工费,已对其从事家庭养殖作了充分考虑,本院予以确认。”曲直阑道:“二审法院并没有明确说明宜兴市取缔专业养殖户的依据,那又怎么认定陈春华继续从事养殖业是违规行为呢?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包明娣从事养殖业是违规行为,那陈春华要求按生猪养殖个体户计算误工费有什么不对呢?”
“行,那我先根据这个写一份再审申请书呗?”罗瑟尔坐在曲直阑的电脑前,准备开工。
“我再跟你说说他们家别的事呢。”曲直阑道,“其实他们家还有很多事,主要么就是判决书上说到的地的事。这次打架不也是因为地嘛!”
曲直阑将田伟家和村委、镇政府纠缠多年的事告诉了罗瑟尔,罗瑟尔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个事儿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接吧?再审申请书咱们给他写好就行,后面签字邮寄他们自己去办吧?咱们别趟这趟浑水吧?”
曲直阑倒是很有干劲:“我们不办也不行啊!百捷派出所的所长刚刚都打电话给我了,指明让我去弄了,我总不能掉链子?”
罗瑟尔白了曲直阑一眼,没好气道:“有好事从来没见你找我,这种烂摊子你倒是想到我了?”
曲直阑直乐:“谁让咱们都是性情中人嘛!”又道,“你看,这户人家也挺可怜的,为了这件事,小伙子到现在婚都没结,工作都没有,老母亲还被人打成这样。”
罗瑟尔没有被糖衣炮弹打倒,冷哼道:“你别忽悠我,咱们先把情况摸清楚再看后续怎么弄吧!”
曲直阑见罗瑟尔没有拒绝,欣然道:“这是必须的!所以咱们先把再审申请书给他弄好,然后再做后面的事。”
罗瑟尔手头正在处理廖钊重庆投资事宜的二审,不便多留,便道:“你没事的话我先走啦,我那边还有事。”
“行!那你先去忙,这两天尽快把再审申请书弄好,不然要到期了。”曲直阑叮嘱道。
“知道啦!”曲直阑看着罗瑟尔匆匆离去的背影笑起来,这姑娘真是风风火火,干净利落,没事从不喜欢夸夸其谈,有事需要她帮忙总是当仁不让。回想起两人的相识,也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