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千百年来,无不如是。
自楚高祖举兵聚义,又经十五年血战问鼎天下以来,已经过去了四百载光阴。庞大的楚帝国早在百年前就已垂垂老矣,失去了对一众诸侯国的控制,朝廷名存实亡,帝国更是分崩离析。
辽阔的疆土就如苗疆炼蛊所用的万蛊盅,无数诸侯国就是这盅里的毒蛊,相互间征伐不断,互相吞噬。法度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力量才是这天下间通行的凭据。
三十年前,西秦出剑云关,却又不知何故,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强大的西秦也随之迅速覆灭。秦国的灭亡,除了为世间留下无数个未解谜团之外,更让天下间的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劫后余生的各国在庆幸之余,也很默契地放缓了征战的节奏,各自休养生息。
可是和平的日子只维持了不到十年,各诸侯国再次厉兵秣马,合纵连横,天下间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我们的故事,就从虞国首都墨安的一个小杂院讲起。
春困秋乏。
三月天的午后,墨安这座南方海滨都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慵懒的气息,就连头顶的太阳也是一副惫怠模样,懒洋洋地躺在云海之中歇息。沐浴在轻柔的暖阳下,喧嚣了一整个上午的墨安城渐渐平静下来,享受着午后的闲暇和安宁。只有那条自西向东贯穿了整整座城的锦河,尽职尽责地承载着河面上往来如梭的船只,滚滚不息。
从高处望下去,锦河像是一颗粗壮蓬勃的柳树树干,而从河畔蜿蜒衍生而出的一条条乌黑小巷,就如同从树干中孕育而的娇柔柳枝,纵横交错,生机勃勃。每一条小巷看上去都差不多,灰暗简洁的建筑风格之中,蕴含着烟雨南国所特有的温柔。一块块厚重粗犷的青石板紧紧拼凑而成的光滑路面,见证了墨安城经历过的岁月沧桑。
这里就是墨安城下层劳苦大众生活居住的圈子,没有达官贵人聚集的南城那般繁华富丽,更没有宫殿林立的北城那般威严大气。这里的每一条小巷都像是一位苗条美丽的小家碧玉,着一身素雅洁净的麻布长裙,嘴角还挂着一抹甜甜的微笑,静静守候在潺潺河畔,让人一见倾心。
“嗒嗒嗒。”
宁静的荷花巷中响起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吵醒了正趴在一户人家墙头午睡的虎皮猫。被扰了清梦的小猫极为不满地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俯视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穿着一身靛蓝棉布衣裳的男孩正撒开了脚丫子,欢快地朝着小巷深处狂奔。被搅了清梦的虎皮猫不满地冲着男孩抱怨了两声,男孩闻声抬头,笑嘻嘻地冲着小猫做了个鬼脸,朝着巷子深处跑去。虎皮猫没好气地对着男孩的背影呲了呲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男孩在小巷深处的一座小院门外停下了脚步,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从虚掩着的门缝中向里打探。这是一座典型的杂院,好几户人家合住在里面,男人们大都在附近工坊里做工,或是在码头卖苦力,女人们则是操持家里,顺便做些缝缝补补的女红活,帮着贴补家用。两张老旧门板上各有一尊栩栩如生的门神,怒目而立,威严肃穆。大门两边的对联上,写着“人寿年丰家家乐,风和日丽处处春”这种年味十足的句子,看来应该是过年的时候贴上去的,这都快两个月过去,已经有些褪色了。
男孩推开虚掩的灰色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这个时候,院里几户人家应该都在屋里午休。他也不客气,熟门熟路向里走,径直来到西北角那间屋外。门口的小炉灶上,一只黑色陶罐的罐口正咕嘟嘟地往外吐着袅袅青烟,散发出一股淡淡中药味,在院子里悠悠飘荡。药罐就是随处可见的地摊货,不过经过了一点改造,顶部立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棍,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模样。在药罐正上方一尺来高的地方,一只小木桶被固定在墙上,桶口还盖着盖子,像是一件比较另类的装饰品。
男孩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而是在黑亮的门上轻扣两下,压低嗓子喊道:“陈锐!锐哥!我是唐皓,快开门呀。”
吱呀一声,那扇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一个看上去和来客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从门里走出来,神色中略带一点疲倦,眼睛还挂着一对淡淡的黑眼圈。虽然精神不佳,但有好友来访,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笑着问道:“耗子,你这大中午的不好好在家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锐哥,进去再说。”
唐皓灵巧地闪进门里,反手将门推上,然后一把拉住陈锐的手臂,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连拉带拽地拖着一脸无奈的陈锐,径直朝着屋里走去,进屋前还贼眉鼠眼地探出头来,看了看院子里其他几户人家的屋子,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了。
屋子不大,摆设也不多,还都是一些老旧的廉价家具,可以说得上寒酸。屋子正中的方桌上,几大包药材几乎堆满了本就不宽敞的桌面,剩下一点空间也被几张油纸占据。每一张油纸上面都放着等量的药材,排列得整整齐齐。
从里屋走出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中年妇人,头上插着一根竹筷当作发簪,身上的青色麻布长裙已经洗得微微发白,裙摆处还打着几个补丁。妇人一手提着灰褐色陶壶,一手拿着一只白净的瓷碗,为小客人盛上一碗温水,一脸微笑道:“唐皓,什么事儿那么着急呀?来,先喝口水顺顺气。”
“谢谢婶子!”唐皓也不客气,双手端起陶碗,痛快地灌了一大口,然后神神秘秘小声说道:“婶子,锐哥,好事儿!大好事儿!今日陆宗师的讲学不推迟啦,照常进行!”
“蘅木坊都被烧成那样了,总不可能让陆宗师在那废墟里…”说到这里,陈锐猛地拍了拍脑袋,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皓,大声问道:“换到哪里了?”
唐皓食指放在嘴唇上,蹑手蹑脚地凑到窗口,贼眉鼠眼地朝着外面张望。确认没什么动静后,他这才回过身来,压低了嗓子对陈锐说道:“据说是陆宗师不愿食言,特意吩咐在蘅木坊附近另寻一处宽敞地儿。锐哥,你猜是在哪里?”
“蘅木坊附近…宽敞地儿…”陈锐心头略微思考,脱口道:“米市坝?”
“锐哥就是锐哥,一猜就中!”唐皓双手一拍,喜笑颜开:“昨夜灭了蘅木坊的大火后,我爹他们那几班人都没回家,只是托了个人带回话来,说是被府尹老爷召去做其他事儿了。原本我和我娘都以为是忙着善后的事儿,可刚才我爹回来一说,才知道他们是被叫去了米市坝,在那里帮着神木宗的人忙了大半夜外加一个上午,总算是把会场布置好了。神木宗和宫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未时一到,他们就会在城中公布消息,咱们现在赶紧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听闻唐皓带来的这个好消息,陈锐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喜色,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对唐皓笑道:“耗子你先去,我这儿还有点事儿,晚点过去。”
唐皓见陈锐不去,顿时急了眼,瞪大眼睛,满脸尽是不可思议表情,紧紧抓住陈锐的手臂,不自觉地放开了嗓门:“锐哥,这可是陆宗师的讲学!而且这次可不比以前,我们只能隔得老远凑个热闹,什么都看不到。我这可是独家内幕消息,估计知道的也没几个人,咱们现在赶过去,指定能占个靠前的位置。若是能面对面地见到陆宗师,你再从他老人家那里悟到一星半点儿,那可是能终生受用的,还有什么事儿能比这个更重要啊?”
一旁的妇人也劝道:“唐皓说的没错,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锐儿,你就快去吧。”
陈锐固执地对着夫人摇了摇头:“娘,吴大夫可是特别交代过的,您这几天受不得热,更近不得烟火。再说了,吴大夫这次开的药比以往多添了几味,熬药的步骤也不一样,我可得亲自守着才放心。”
妇人见陈锐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只是轻叹一口气:“唉,都怪娘这身子太弱,拖累…”
“娘,说什么呢?”陈锐打断了母亲的话,转过头对唐皓说道:“耗子,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唐皓无奈地点点头,再看不到来时的欣喜,一脸沮丧道:“唉,那好吧。婶儿,我先走了,锐哥,我给你占个位子,你可要早点过来啊。”
“行,快去吧!”
陈锐亲热地搂着唐皓的肩膀,要将他送出门外。两人还没走出门,就听妇人在身后招呼道:“唐皓,这事儿啊,你大可不必保密,反而应该大张旗鼓宣传出去,还不用担心会吵着别人。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你爹的意思,特地让你来通知大家伙儿去听讲学的。如果你不嫌累,最好多跑点地儿,多通知一些人,让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这…”
没等唐皓理解到妇人的意思,陈锐就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出了屋子,吩咐道:“你就照着我娘说的去做就行,我娘还能害了你不成?”
“信得过,当然信得过。”唐皓溜到院门外,装作才进门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子里大声喊道:“街坊们,快起来啦!今天下午陆宗师在米市坝讲学,要去的可就要赶紧去咯!”
宁静的午后,唐皓这一嗓子鬼哭神嚎就如同一道平地惊雷,在这小院里炸开了锅。狗叫声,婴孩哭闹声,再夹杂着男人女人的咒骂声,小小的院子就像是赶集一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