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在炕上挪了挪屁股,一直挪到墙角,换了个用背倚墙的仰卧的舒服姿势,拿出自己怀里拿出十张信纸,一边看一边说到:“我是真以为你牧庆云什么都能猜到,你当初不就是把我算计进去了,要不然我长眠于此地,落得个轻松自在。”
活着的人比死去了的人更难,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初封侯应该是死了的,他进来天狼镇的时候就已经是伸手重伤,外加上剑心破碎,梦魇心魔缠身,哪怕是杂草堂的已故的医圣岑秋出手,用尽杂草堂在天狼镇的底蕴,也只能是吊着他的一口气。
岑秋是个好大夫,没有听从牧庆云的话隐瞒他的情况,而是毫无保留的跟他讲治疗的结果。
救命可以,但是以当时封侯自己情况,不保证能留住他一身的修为,不保证他的手还能再拿起剑,弥补不了道心,去除不了梦魇心魔。就只吊住他一口气,让他不死。
封侯问了一下岑秋,要是吊住那一口气,他以后还能不能喝酒。当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岑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非要饮酒的话一天只能喝半两,而且不能是徐松柏酿的神仙佳酿,只能是最普通的市井烧酒,酒还不能太烈。
这种半死不活的活法,封侯不愿意,他是准备了结此生的。
他走过镇荒雷池,在十二洲之外戏弄过上古荒兽;走过镇妖阁,跟那个老不死的红袍交过手,拍过红袍的脑袋;镇域石契更不用说,当时凉符王朝的皇帝是他兄弟,跟他好到几乎穿同一条裤子,如果不是怕兄弟死后不能进宗庙,他就是把那个镇域石契敲下来一块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天狼镇与那三样东西齐名,名声甚至更大,要是不好好见识见识这天底下一等一的重器,那他就白来一趟天狼镇了。
所以封侯在死之前逛了一趟天狼镇。
他就是在那一次遇见了许烛,同样也是在那一次,他被牧庆云算计惨了。
不说别的,单单说这个时间问题。那时候的他才刚刚来到天狼镇,按照正常的时间算,别说是许烛,就是许烛他爷爷许计生当时也还没出生,天远隔地远,他怎么会在那个时候遇见许烛的。
牧庆云呵呵一笑,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当初我那是为了救你,要不是我你当时早就死了。”
封侯看着纸上记载的两场问答,头也不抬,冷声道:“你想救我,所以让我怀着愧疚一直活到现在。”
牧庆云抬起手,抖了抖衣袖,从袖子里取出同样记载着那两场问答的十张纸,打开来用手指着君子远庖厨五个字,道:“许烛自己都明白得先活下来,才能谈其他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觉得愧疚。你要是不救许烛,他当时就已经跳进殊水河自杀了,是你阻止了他,所以现在他才有命坐在这个牢房里,想着怎么对付那些外乡人。你救了他的命,同时因此也活了下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封侯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的信纸,笃定道:“你应该把这两场问答多看几遍。”
牧庆云深以为然,道:“我是该多看几遍,李均台教出了个好弟子。”
许烛在这个时候同样从自己怀里拿出了那十张纸,仔细观看起来。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拿着同样的东西仔细观看,整座牢狱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时光在静谧的牢房悄悄溜走,从牢房照进来的光亮逐渐昏黄暗淡。
这十张纸可能是三个相差悬殊人共同拥有的一样东西了。
封侯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这两场问答的内容,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后轻轻抖了抖手,纸张瞬间崩碎,化为凿粉泯灭在空中。
他心中有些遗憾,他要是再进入天狼镇之间知道这两场问答的内容,当时出剑的时候就可以再果决一些,剑心不至于破碎得如此彻底,梦魇心魔也不至于如此深重。现在的他再回过头看这两场问答已经于事无补了。
现在牢狱里的三个人,他是对这两场问答的感受最深的人,许烛是可以把这两场问答内容做的最好的人,而牧庆云是对这两场问答最看重的人。
牧庆云没有跟封侯一样将信纸销毁,而是原本放回袖口中,他看着窗外的天色,说了一句他之前已经说过的话。
“真的不提醒他一下?再不走就真的晚了。”
封侯把头枕在冰冷坚硬的墙上,眼睛注视着许烛这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目光悠远,好似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河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孩童,喟然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当初救许烛是对是错。因为我提醒了他,他才走进了你的布局之中,白白失了自由身。我本意是救他,仅仅是不忍而已,却害得他气运减断,福禄消薄,寿命也白白折损一半。我这救人跟害人有什么区别。”
“可要是我有这个心肠对眼前发生的那一幕冷眼旁观,我压根就不会落得遁走天狼镇的惨烈结果。我现在就应该还在外面当那个天下第一的剑修,还是传说中的一剑封侯,而不是像只死狗一样窝在这里苟延残喘,想死都不能死。你大概也就是算到了这一点吧。“
这个时候的牧庆云却反而沉默了起来,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疑问。
封侯已经坐立起来,目光炯炯的盯着牧庆云,字字铿锵,问道:“如果当时不是我出现在那里,许烛会不会死!”
牧庆云没有回答,带着莫名的笑意反问道:“怎么,想让自己心里的愧疚少一些。诸如朝剑山那般的真正的剑修,宁在之中取,不在曲中求,追求的就是个坦荡。你封侯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说服自己绕过去,不合适吧。”
封侯依旧仅仅盯着牧庆云。
牧庆云考虑了一下,如实说道:“如果你当时没有出面提醒,许烛真的会死。”
许烛他自己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对封侯这么信任封侯,想要从封侯这里寻找这一切事情的真相。小镇上像徐松柏这些对他抱有一定善意的人,许烛心里多少会有些感激,但要说信任则远远不够。
“这样就解释的通了。”封侯点头说道。
“不管你当时怎么算计我,我出面提醒许烛始终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你仅仅是给了我一个选择而已。当时的你默不作声,现在的你却怂恿着我去提醒他。”
“有失便有得,等价交换,双方平衡,这恐怕是你信守得规矩之一吧。天狼镇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寻找机缘,能给出多少过路费,就能从小镇上拿走多少气运和机缘。我当时救了许烛一命,许烛虽然活了下来,却损失了气运福禄寿命等很多东西。”
“那些外乡年轻人和许烛这些梦见天狼镇的人人数不对等、实力也不对等,许烛他们处于劣势,你便悄悄拔高许烛他们获胜的可能,陈止参与进来布局,徐松柏送出养剑葫,甚至包括我当初的一式剑招和呼吸吐纳法,都应该算得你往天枰上加注的砝码。”
“不管是那些外来的年轻人,还是生活在小镇上的许烛他们,你根本就不会偏袒任何一边。因为这些人是死是活你其实都不在意。我现在要是出面提醒许烛根本没有用,我帮许烛帮得越多,许烛就越容易死。”
“你想让我提醒许烛,目的不是让我救他,而是让我也入局而已。”
牢房之中响起了鼓掌的声音,牧庆云语气中充满了赞叹,“难怪当初李三余在小镇上苦苦寻找你的踪迹,不管我怎么明里暗里给你见他的机会,你死活不愿意露面。哪怕是后来李三余剑心染垢出现裂痕,变成那幅鬼样子,你依旧能够狠得下心不闻不问。我还以为是你想着自身难保,决定不念旧情了,不再去管你的这半个弟子。原来是想通了这一关,封侯老弟,你可以啊。”
如果说牧庆云之前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一股坦荡和端正,像是一个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那么在封侯点破他的意图之后,这些许的浩然气象立刻荡然无存。
他换上一副商贾模样做派,微微躬着腰,搓着双手,脸上似有为难又好似有些肉疼,像是在跟人谈一件让他吃了大亏的买卖,最后像是狠下决心,掷地有声道:“封侯老弟既然看出来我守的这个规矩了,那我也就开诚布公的跟你谈。只要封侯老弟你给得出一些筹码,我可以给李三余和许烛开一条小路,我可以给李三余点头让他有出去的机会,哪怕许烛在这个局中输得一塌糊涂,我也可以最后救他一命,保他不死。封侯老弟,这是我正经答应下来的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
牧庆云信誓旦旦道:“我也是个念旧情的。封侯老弟你在这里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好去坑害你,到底要交付怎么样的筹码,我会和你商议,你同意后咱们的交易才算生效。怎么样,这番买卖封侯老弟你就是想吃亏都难。”
这番话可谓是诚意满满,滴水不漏。如果封侯不是看到牧庆云眼底那一份狡黠,知道牧庆云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恐怕他就信了
当一个人用商贾做派跟你称兄道弟,跟你攀扯关系,开始谈感情,那这个人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想杀熟宰人嘛。至于牧庆云脸上那副吃亏肉疼的模样,更不可信,商人做生意要是想着亏本,那还做个屁的生意。
封侯淡淡道:“我插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我相信你正经答应下来的承若,但是不相信你正经答应下来的交意。”
牧庆云惋惜道:“封侯老弟啊,你刚进来的时候,可是洒脱豪气的很,现在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封侯冷哼一声,道:“近墨者黑。”
牧庆云哈哈大笑,看着窗外夜色,身形逐渐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夜幕落下已久,隐隐可见星光。许烛的肚子已经开始造反了,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中午那半点油水都没有的一顿面条可挨不到这个时候,许烛揉了揉肚子,站起身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牢房
这个时候已经显得有些晚了,早早就过了衙门点卯的时间,许烛一直等到现在。
他以为自己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实际上他想见的人一直就在他旁边。
他听不到封侯和牧庆云的交谈,更听不他们说的话。
因为棋子在棋盘内,下棋的人在棋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