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刚过,裴红蓼带着背篓和药锄往绮山去。山路崎岖,地势陡峭,看似步履维艰,可六年来,她早已轻车驾熟。清晨露重,打湿了她的罗裙,遂直接将其挑起,系于腰间。
刚上山就远远瞧见林不逊,他已于亭中等候。书院在府城与绮山之间,他身负武功,上山并不费力。
他看见红蓼的身影,心中欣喜:“小丫头!”向她挥了挥手,咧嘴傻笑。
红蓼将药酒和食盒,从背篓中拿出。林不逊等不及,抱起酒坛开饮。红蓼见他兴之所至,也不便拦着。他豪放不羁的样子,像小孩吃到了最喜欢的糖果。
“老夫喝遍世间美酒佳酿,独你酿的虞美人最是醇厚,这当中的药材,多一分便喧宾夺主,用料正好。”他脸上尽是享受,眼中除了酒,再没有他物。
“昨日你为何没来?我见天色也无异,”他见红蓼神态低落,面色少华,不免担忧,“出什么事了?”
“前辈,你可记得,我为何会和你定下‘一旬之约’?”她言语中有些哽咽。
林不逊仰头思索片刻:“你我本是偶遇于此,那时,你年纪轻轻,只身上山采药。见你在山上转了整天,一无所获。这深山老林的,我怕你一小姑娘出事,便上前询问。你说你想找独活,可能是天资愚钝,即使比照着书,也一点影子都没见到。我看了眼你手中的书,‘红景天’的绘图旁,注着‘独活’二字。”呵呵地乐了起来,情不自禁摆摆头。
一旁的红蓼尴尬不已,脸上浮起一圈红晕:“我记得您当时还说,‘你天资欠佳,但书一定要买对,参考书籍良莠不齐,购买需谨慎。’我也记得,红景天生长在西域,中原是没有的。”
“是啊,你说你师父总骂你笨,老是学不会书上的知识。我见你有几分韧劲,便提出授你五行阴阳的医理,定下一旬之约,你爽快的答应了。当时你没认为我是骗子,倒让我吃惊?兴许我长得比较像好人。”林不逊自嘲道。
红蓼颔首行礼:“还要多谢前辈的教诲。”
林不逊忙起身,扶住她。她抬头时,眼角尽是泪痕,往日的记忆又浮上心来,又道:“我师父去世了。”此刻,聂大人的音容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破过无数冤假错案,让很多人沉冤昭雪。他让我感到,不管对活着,还是故去的人,自己都有存在的价值。可是,他去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无力地伏于膝上,泪珠滚滚而下。
林不逊心头一震,不知如何安慰,看小姑娘哭泣,他急得面红耳赤:“丫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逝者已矣。这红蓼花生来倔强,于山沟、洼地皆能盛放,所以你要坚强一点。”
红蓼渐渐平复情绪。风吹动树叶索索作响,脚步声混着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有人来了!”林不逊带着警惕,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江宇吗?”红蓼有些惊惶,紧张,脸上是未擦干的泪痕。
“不是他,此人气息不稳,身形孱弱。”他眼中隐隐不安。
红蓼心下暗暗吃惊,谁会跑到荒山的山顶来?还让前辈如此不安。
“师兄别来无恙!”他头戴斗笠,面纱遮住了面容,拱手行礼。声音低沉,约莫是位中年男子。
“师弟,你我师门一别,十年有余。你今日为何来此?”林不逊眉头轻皱。
那人大笑道:“自我被逐下南山以来,以为再无缘见到师兄,可苍天有眼,北戎兵攻上山,焚毁百年基业,这才有你我相见之日。”
林不逊大怒,凶狠地瞪着他,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杀气。红蓼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也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思忖,至少南山应该是座山。
“师兄,你是掌教首徒,他定然将《珠玉录》传于你,你们整日喊着无为,对这等俗物,必定不屑一顾,何不交给我处置。”
林不逊向他啐了一口:“当年,你为一己之私,残害同门,如今,不仅没有忏悔自己的罪孽,还诋毁师门。你这般人面兽心的畜生,怎配拿我教圣物。你滚!”他侧身相对,眼球胀红,布满血丝。
红蓼呆滞在一旁,不知所措。
“好吧!看来师兄不太情愿,那我改日再来。”他弯腰行礼,转身离开之际。
猛然回头,扬起衣袖,一支冷箭向林不逊飞去,他又瞄准林不逊,准备连发第二箭。
林不逊腾空而起,闪身躲过第一支。那人急转向红蓼,射出第二支,林不逊立刻反应,飞身一跃,一脚将其劈断。箭身中散出许多粉末,迅速向空气弥漫。林不逊屏住呼吸,甩开衣袖,在空气中搅动,粉末全粘在其袖上,他一收手,冲地上,重重地甩掉粉末。
他冷哼道:“无耻!看来得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做人。”
“师兄,我知道你向来不吃敬酒,所以贴心地为你准备了毒药。没想到师兄的身手,还是不改当年。”面纱里,他的眼中尽是轻蔑,却又暗自窃喜。
片刻后,林不逊感到头部刺痛,渐渐有些晕眩。双腿发软,站立不稳,身子开始倾斜。红蓼从恍惚中回过神,察觉到他的异样:“前辈,你怎么了?”
“师兄,这才开始,你就站不稳了,一会儿还怎么教训我。”他发出冷冷地笑声,充满狂妄。
红蓼扶林不逊坐下,他的呼吸愈加急促。她神色一滞,向四下观望,地上的粉末都不见了。恍然大悟,低头暗暗沉吟,难道是?
“前辈,刚才你是不是碰到这些粉末了?”她轻叹道,可惜为时已晚。
林不逊有些迟疑,并不明白,二者有何联系。红蓼微微抿唇:“这些粉末中包裹的液体才是毒药,可以透过皮肤渗入体内。”
“说得不错,而且,如果这药遇酒,他的毒性会发作更快。我本以为师兄早已戒酒,现在看来,实乃天助我也。这毒无药可解,极其名贵。只有师兄这样的身手,才配得上这药。”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林不逊心中一怔,没想到自己竟然栽在美酒上,自觉可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脸上全然不见,对死亡的恐惧。
红蓼心里明白,用死亡来威胁一个看破生死的人,确实可笑。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你不给我《珠玉录》,那我只能让这个丫头给你陪葬,我见她挺聪明的,你应该不会忍心的。”他盯着林不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林不逊的双手已变得黑紫,呼吸更加困难,但他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倒下。“林前辈,再坚持一下,江宇就快到了!”红蓼虽然着急,但束手无策。
“对!我忘了,你还有个徒弟。虽然他的武功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都死了,还怎么保他不被我暗算!”那人步步紧逼。
林不逊心中一窒,自己的命不值一提,但江宇绝不可有任何闪失。他故作镇定地道:“看来,你早有预谋。好!东西给你,不要再伤及无辜。”与江宇的命相比,他并不在意一本书的去处。他已是将死之人,书丢了,去黄泉向恩师请罪便是。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书,抛给那人。
山崖下传来滚石之声,那人接住书,便迅速闪身不见。
江宇爬上山时,只见一模糊的背影,消失于密林。远远瞥见林不逊躺在地上,凌空前翻,稳落在他身旁。“老头,你怎么了?”他第一次见到林不逊这般虚弱的样子,十分诧异,心底的酸楚涌上。
林不逊勉强吐出断断续续的字:“与你无关!你小子总怼我,但你重情义,能....收你这个徒弟,我此生无憾啦。切记,不可为我报仇!”他的手颤抖着,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白玉,“你拿好这个,我终于可以去见你的师祖....”他将酒壶,送往嘴边,却没能咽最后一口,酒壶从他的手上滑落。他的面容安详,一抹清泪掠过白发。
江宇的心如撕裂般疼痛,愤怒和悲痛在他眼中汇成一团火,欲将凶手化为飞烟。这一切太突然,眼泪连连滚落。他眼中的师父,贪杯好饮,放浪形骸,但一直有颗狭义仁爱之心。他不解地沉吟道:“到底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他褪去锐气,只有说不尽的离人愁。
看着林不逊悄然离世,红蓼的心疼到没办法呼吸。
他劈手,一把抓住红蓼,大声质问道:“凶手是谁?”
她被他凌厉的目光吓到,声音颤抖,低声道:“他蒙着面,看不清脸,好像是林前辈的师弟。”
他松开手,两人在绮山葬下林不逊。
江宇、红蓼两人跪在坟前,岿然不动,声嘶力竭的哭泣后只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