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无言,又这般对视了良久。
有些事,他们都不想说,可如今也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黄十三打破僵局,道:“当初先生为了天下百姓,主动赴死,将自己的神符完全碎裂,断了自己往生的念想,只是想为黎民众生争得一张神符。”
他在梦里,无数次回想起那时的场景。竹子一节节拔高,黑衣卫将整片竹林围得水泄不通。黄十三分明听见,大妖的嚎哭,鬼灵的狂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因为黄十三脑海中,一直循环往复着他所构想的,先生临死之前的场景。从那天起,黄十三不能食肉糜,甚至看见肉酱他都觉得恶心,也是从那天起,除了读书写字练武之外,喝酒竟成了他唯一的爱好。
“我后来计算过,以先生的圣人修为,他的神符完全破碎后,释放出的原气足以保证所有九州百姓,在百年之内都能得到一张神符。即便是先生有教无类,竹林里除了画师,还叫上了别国的读书人,以及灵兽妖之流会吸收一部分原气,这股原气至少也可维持八十年。可为何朝廷只供应了短短八年时间,难道只是因为换了皇帝,与圣人许下的誓言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渔夫抽着烟斗,冷笑道:“这还不明白吗?因为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整个王朝神符的调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不仅需要新建马路,搭建港口,修整驿站,大量的劳动力就得用在这上面,这可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拍拍脑袋就能弄好的。”
黄十三摇了摇头,道:“做不好,很难做,不是他们不做的理由。”
渔夫无言,跟着先生的人,大多是这样的榆木脑袋,他琢磨着措辞,道:
“你身为先生的关门弟子,不用摇头,我说是就是,一言一行早就在朝廷的监视内,这十几年来是因为你一直待在那个小山村,朝廷才没有找你麻烦。可如今你出门了,而且这第一次出门的目标就是羲和州,我要是皇帝,肯定也担心你是不是想为先生讨个公道。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书院百年祭典是要做什么的,你这次北上,对抗的可是朝廷与书院两方势力,饶你有通天的修为,又能如何?”
“听我一句劝,这次暂且回去。你都等了这么久了,不会真因为今年是建元十三年,就傻乎乎地去送死吧?等书院祭典结束,到时候,你不管是想去朝廷找皇帝讨公道,还是去书院找人说理,我们几个老伙计都陪你去,但不是现在。”
渔夫言辞恳切,他是真的不想让黄十三去送死,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什么非得在对方实力最强的时候,去鸡蛋碰石头?
黄十三感受到了对方深埋着的关心,心有触动,却还是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今年是建元十三年那么简单。”
“前段时间,玉和州岳麓书院的柳先生,只因为说了一句话,就被书院赶了出来,在一座小山上被朝廷的人乱棍打死。他明明只需要一个字就能喝死这些人,可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这群人里没有一个修士,全都是被指使的普通百姓。”
“你知道他说的什么吗?”
渔夫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他只说了一句:为什么朝廷不让人骂它?前代皇帝开张圣听,无论是谁提出的,无论是什么意见,都能传到他耳朵里,而如今玉和州兵荒马乱,却不见朝廷有多大的举措,反而听之任之。有忠臣上奏,皇帝竟然将他杖责出殿,听不得一点坏消息。”
“所以柳先生问,为什么朝廷不让人骂?如果读书人连表达自己看法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还算什么读书人呢?”
“正所谓寒门无修士,贫贱多读书。正因为读书人不需要门派的扶持,家族的助力,通过科举,进入书院或者朝廷就成了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选择。如果天资优异,说不定还能争得几张神符,成为完人,不得不说,这是一条捷径。”
“但读书的门槛低,并不意味着读书人就没有自己的追求,或者说,如果一个读书人没有自己的追求,他也不配做一个读书人。”
渔夫放下烟斗,叹了口气,既然黄十三都这么说了,他也知道,事情再无挽回的余地,开口道:“那个天生完人的小子怎么办?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为了他才在那个村子里待了这么久吧?如果他就是你与先生争论的答案,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黄十三笑了笑,其实谁对谁错,在他心里其实并不重要了。
“只知道笑笑笑,你笑起来很标致吗?”渔夫怒不可遏,“这么多年下来,你不就是想和先生争论个是非对错吗?”
“你知道你为什么永远得不出答案吗?因为在你心里,在你这心地善良的读书人心中,先生的做法是对的,只不过你不想承认罢了。”
“以一个圣人永世不可轮回,换天下百姓下辈子不做石头做畜生,这在我们看起来当然是不可思议,无法接受,可在你们这些久读圣贤书的臭读书人眼里,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你心里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你不愿意承认先生做的对,因为牺牲的这个圣人,是先生。”
“如果这个人是别的圣人,你一定会咏功颂德,到处宣扬这位圣人的伟绩,何至于像今天这样,提到那天的场景,你还会觉得恶心?”
看着两鬓早已花白,低着头的中年儒士,渔夫有些于心不忍。
“先生的事情暂且不论,那孩子现在也长大了,你又想着一走了之。”
“要是我是你,一定从三岁起就抓着他练剑,没事的时候就把他按在书桌前读书。如果你能这样做,现在他起码也是个云海境的修士,归真境界的读书人了,哪能落到眼下这步田地,连几个炼体境的毛贼都打不过?”渔夫有些愤愤不平,也不知道黄十三到底是作何打算,就放着这样的天才自由散漫,要不是自己派了只玄龟过去,估计齐是非现在连武道的门槛都摸不到。
“他不用活成,我们想让他活成的那个样子,因为我们的想像,不足以想像他的未来。”黄十三眯着眼笑道。
“说的好听,嘴上说着不插手,为什么又要让那小子与段林轩的女儿见面,为什么又要让他撞见那群流寇?”渔夫言辞不屑。他没发现的是,他的话暴露了自己一直关心着黄十三的动向,毕竟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没什么消息能瞒过他。
黄十三撇过头,目光看得很远,穿越时空,似有怀恋,叹道:“这是我的私心,也只是想让他日后不要像我一样,留有遗憾。”
渔夫知道他在说谁,意外的发现黄十三竟然一直没有放下,想到他至今未曾娶妻,叹了口气,安慰道:“人死虽能复生,但早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只是听不出一点安慰的意思。
“最后再聊一个问题。”黄十三从思念中抽离,看着对方笑道:“这天地间的原气,究竟是为何流失的?”
渔夫重新拿起烟斗,冷笑道:“还能为何?上古那些大能,一个个飞升跟玩似的,而每次飞升,都会带走一部分原气,这部分原气一旦损失,可就没法子再补回来了,这才导致原气越来越少,人也不再一出生就是完人了。”
“如今仅存的圣人和大能,都压低着境界,不敢在俗世露面。照我说,他们就是害怕飞升带走过多的天地原气,给我们这些后代留下烂摊子,同时有他们坐镇,整座天地才能运转有度,依我看来,这样的人才算得上圣人,和他们比起来,先生也就是个臭读书的。”
“除此之外,现在一些老不死的活的太久了,而新生儿又一年比一年多,这原气补充的少,消耗的多,自然天地间原气就流失了。”
黄十三摇了摇头,道:“你说的第二条并不成立。从几年前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在记录九州新生儿的数目,发现竟然是在逐年减少的,同时,年长者也不像你所说的那样,赖着人间不肯离去,反而每年去世的数目都在增加。”
渔夫无言,只得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斗,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肯下这等功夫。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先生在前往竹林之前曾经带着那几页他写的文章上天,下来的时候修为尽失,我猜想,这是否与原气的流失有关?”
渔夫摇了摇头,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对方。
黄十三见对方不想说,也不再多问,戏谑道:“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圣人,到底是为这天地苍生着想,还是单纯地怕死?”
“黄十三,你找死!”渔夫被吓得魂飞魄散,难道是这小子憋了十几年憋坏了?怎么什么都敢说了?
要知道,不是所有圣人都有先生一般好脾气。
浓雾愁云的江面上,划过一道青色的闪电,穿透云端,径直打向这艘沧海孤舟。
渔夫猛地起身,左脚重重一踏,整艘小船竟在江面上翻了个身,船顶朝向,船底朝上,就这么向下急坠而去。
洗江不长,但却很深,小船一直潜到水下三千尺。
眼见着这股青雷依旧穷追不舍,整条洗江似乎都布满了青色的蜘蛛网,渔夫无奈,只得显出真身,硬刚这道天雷。
渔夫长啸,吓了江畔正在刻风景的陈淳生一跳,他一抬头,发现眼前竟无小船的踪影。
先生又跑哪去了?
洗江之下三千尺,一条苍龙现世。
瞪圆的龙眼犹如两个大大的灯笼,盯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中年儒士,想着要不要一口吃掉他算了。
黄十三一脸无辜,举起双手笑道:“我可没想到,这圣人也和皇帝一样,都是这般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