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晒台上
毅行天下1
民国十六年十月十六日晚上,上海法租界里震旦大学校园一片寂静,月亮爬上法国梧桐的树梢,大草坪洒上一层银白,一幢幢红砖青楞的法式建筑也披上了梦幻般的银纱,墙角边、灌木丛,不时响起蟋蟀和纺织娘低声的鸣叫,一只夜莺扑楞楞地从大草坪中央的巨大雪松上端展翅飞向夜空,又轻盈地停足在那座四层教学楼顶顾盼四望。矗立在校园间壁的圣伯多禄天主教堂,晚祷的钟声早已敲过,此刻,唯有高高耸向天空的钟楼尖顶挑着一个如钩的弯月。
在校园的西南角的公共浴室女部,一只出水的淋浴莲蓬头热气蒸腾。
淋浴莲蓬头下,一个年轻姑娘在舒畅地洗澡,她肤色白皙、相貌姣好、长发如瀑,偌大的女浴室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洗澡,她洗得很仔细,惬意地享受着喷水给身心带来的快感。
浴水如雨洒地。
忽然,女浴室靠走廊的一面墙上,一扇高高的通气窗口出现一顶呢绒礼帽。慢慢升高后,出现了一张偷窥的男人脸庞,这张脸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去,显出偷窥的心虚。
通气窗口下方,清晰可见那姑娘在畅快地洗澡。
墙外通气窗边,,那个戴着呢绒礼帽、身穿英式风衣的男人,脚蹬一张右手有书写面板的听课椅上,左手握着镁光灯,右手拿着照相机,对准通气窗下面。女浴室里,不断腾起的热水氤氲拂着他那贪婪的面孔。
男人的脸紧紧贴近照相机,眯缝着眼睛瞄住取景框。他身后的长走廊上寂无一人,显出几分神秘、紧张。
女浴室内,姑娘洗得投入,丝毫没有注意气窗上偷拍的镜头已经对准了她。
瞬间,“嚓”的一声按快门和“噗”的一下镁光灯燃灭声响过,姑娘听见了,她狐疑地抬起眼睛搜索,猛然发现通气窗上还未缩回去的照相机和镁光灯,便“啊——”地凄厉一叫,双手紧紧抓住毛巾下意识地交叉护住下身。
女人的惊叫声在偌大的浴室发出共鸣,显得格外可怖……
女浴室外走廊上,脚踩听课椅的男人被女浴室里洗澡姑娘的惊叫吓着了,他不由双脚一抖,站立不稳,便跌倒在地上,听课椅随即翻倒在地,发出一记沉重的响声。男人随即敏捷地爬起,拿着照相机和镁光灯匆匆逃走。深邃的走廊上发出惊惶的脚步声。
气窗外头的沉重的响声更加吓着女浴室里的洗澡姑娘,顿时,她发出一声带着颤抖的尖叫:“救……命啊——”
第二天,上海南市老城厢出了一件让人诧异的事情:昼锦路上堪称锦衣玉食之府的秦家,居然一下子败了!
说起来,座落在法租界吕班路(今重庆南路)上的震旦大学与座落在华界南市昼锦路上的秦府,相距何止二十里,彼校偷拍与此地败家应该是完全撤不上的两件事,可是偏偏两件事的起因就是一个。
话说秦府老爷秦儒本是闻名沪上的“桐油大王”。说来更蹊跷的是,本来这一天应该是他家遇上了大好事:他留学美国达三年之久的大儿子秦朝江,终于学成毕业回家了,但怎么就会遇上那泰山压顶般的灾难呢?
说起来,秦府的猝败也是有先兆的,因为那天的大好事也不顺当。
那天一大早,秦儒本的舅佬、闻名南市老城厢的骨科中医罗同德带着秦儒本的小儿子秦朝河,就坐上秦家司机阿王开的“雪佛兰”,去金利源外轮码头迎接秦朝江。然而,当舅甥俩到达码头时,那艘来自美国纽约的“宾夕法尼亚”号邮轮已经靠岸,但就是迟迟不见旅客下船。
罗同德问了码头上的管事,方知是一位美国女旅客在整理行李准备下船时,发觉自己的一串蓝宝石项链不见了,她报告船方后,船方在船一靠岸,就报告码头上的印度巡捕上船执法。印度巡捕头目下令,船上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检查。
检查是在“宾夕法尼亚”号的中央舱厅进行的。无可奈何的中外旅客们提着行李,在中央舱厅外的甲板上排起了队伍,因人多甲板不够长,队伍便在甲板上绕出好几圈。
舱厅门口,两个缠着红布头条、留着大胡子的印度巡捕设了一个卡口,放五个一批旅客进去接受检查,被检查完的五个出去,就再放五个进去,由此循环往复。舱厅里,几张小桌被拼成一条长长的检查桌,五个印度巡捕如临大敌,他们站在桌子后面,一对一地对旅客实行开包检查。“中国人中小偷多”成了巡捕和船方查案的思维定势,因此每个中国人长相的旅客都被查得格外严格,这样,旅客自然一时下不了船了。
秦朝江提着自己的行李——一只柳条箱、一只皮箱、一只竹网篮和一只装着许多书本的网线袋,排在等侯检查的队伍里。三天前,轮船经过日本大阪港停靠时,他就给家里发了电报,告知了轮船抵达上海金利源外轮码头的时间。他想象得到,此刻,家里肯定派人在码头引颈翘首等着接他,然而,他们在岸上,他在船上,互相之间又联络不了,他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想不出别的办法。望着缓慢蠕动的队伍,他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朝江羁留美国轮船不得脱身,可他家坐落在南市老城厢昼锦路上的秦公馆却是一派喜洋洋。
一大早,秦公馆两扇对开的黑漆石库门就被四个男佣擦洗一净。侍女阿香还跑来特地关照男佣们,说是老爷讲的,门庭要打扫得清爽点,今朝不但大少爷留洋要归来,而且下半日还有人客要上门恭贺。
秦家的这座宅第,一共有三进深,是一座明显接受十九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后“西风东渐”影响的中西合璧式建筑。
宅第从昼锦路上的大门进去,是一只横式前天井,正面很宽两厢很短,长方块石板铺地,踏上去平整合缝,大门两侧还叠架着三层长条麻石花架,上面摆着一盆盆花卉、盆景全都生趣盎然。
迎面是一座两上两下的排屋,底楼一式落地长窗,而二楼却是一长排罗马式铁艺雕花栏杆,隔出一条长长的走廊。这座排屋后头还有三面房子,正好围出一个“口”字,四面房子都通走马楼廊,围出底下一只方方正正的中天井。
这只中天井是一只风雨天井,顶棚是英国进口的毛玻璃,雨落不下来,光线倒能清清爽爽地照下来,地上铺的也是从英国进口的淡黄色磨石子大方地砖,砖缝之间都嵌上金色铜线。小孩子在这天井里,能够快乐地刮洋片、跳房子、打弹子。
走马楼四面上上下下一只只房间,都是秦家人活动、睡觉用房。面朝前天井的那排房子,底楼两开间是秦家的前客堂,靠西一大间,是秦家的书房间,前客堂楼上,是秦儒本夫妇的卧室,书房楼上,是侍女阿香的睡房。“口”字走马楼的另外三边,住着秦家三子一女:长子秦朝江、二子秦朝海、女儿秦朝云和三子秦朝河。秦朝江在去美国留学前结了婚,他走后第二年,妻子何晶涵就生下儿子秦天旭,他们母子就住着二楼秦朝江的房间。住在二楼的,还有二儿子秦朝海与女儿秦朝云,小儿子秦朝河则住在一楼东横头的一间房间。
这座“口”字形走马楼堪称考究的,还有楼上楼下四面都设有大卫生间,里边一式装有英国进口的“卫浴三件套”:抽水马桶、浴缸和洗脸盆。
中天井北面楼下有一条过弄,通向后天井。这后天井虽然稍嫌狭小却也不马虎,它一边是墙三边是房,露天两只角上各摆着一只大缸,接天落水预防火灾,平时则养着睡莲。后天井的房子也是两层楼,楼下屋子一律落地长窗,是为秦家的餐厅、灶披间和柴房,楼上则开着一排花格窗,供佣人们居住。
后天井过廊那面墙体,还开出一扇小巧的对开后门,通向秦公馆外头的陈士安桥。这后门平时供佣人们进出,秦家的人以便都从昼锦路前门进出。
还没到中午,这座巨大的宅第就被男佣们打扫得清清爽爽,纤尘不染。
今朝,秦公馆的主人秦儒本没去他开在外滩董家渡的“永大桐油行”总行上班,而是专门在家等待大儿子朝江从美国学成归来,再说,四个同乡老板也就是青云轩古董店老板曹国卿、隆通祥茶号老板吴士贤、金万昌米粮行老板金树松和朱大成南货店老板朱连生也都说好要上门贺喜,这样他就更要候在家里了。
秦儒本等了一个上午,没等来郎舅小儿他们接老大朝江回家,心里不免有些诧异,但又想想,轮船毕竟不比火车,讲究准点到达,水上漂行难免没个准头。于是,他安慰了妻子秦门罗氏和长媳何景涵几句,就去吃中饭睡午觉了。
午觉睡醒起来,秦儒本穿上一身黑绸面子的夹袄夹裤,手持一只黄玉衔嘴的板烟斗,悠悠闲闲地下楼到前客堂来。
秦家前客堂摆着一堂红木厅堂家具。秦儒本刚转进前客堂,正好看见妻子秦门罗氏与长媳何晶涵站在中间的红木圆台边,开心地逗弄站立在台面上的才两岁的长孙秦天旭。做母亲的何晶涵还念着儿歌:
东洋乌龟到上海,
上海闲话讲不来,
米西米西炒冷饭
……
见秦儒本进来,妻子秦门罗氏又操着宁波话念叨了:“一大清早,同德和朝河娘舅外甥两个就到码头去接了,咋会接到这辰光下半日了还没接来?”
秦门罗氏同丈夫秦儒本都是宁波镇海人。十七岁时,生长在罗家村的她由父母作主,嫁给隔壁石塘下村秦家的大儿子秦儒本。那时秦儒本二十一岁,六年前跑到上海,投奔同乡“五金大王”叶澄衷帐下,当了个小伙计。婚后五年,秦儒本决心自立门户,他离开了叶澄衷的五金行,集中所有积蓄,又向叶先生借了一百两银子,跟人拼股开桐油行。桐油行开出的第二年,秦门罗氏就大着肚皮,迈着小脚从宁波镇海乡下到上海,当年生下了大儿子朝江。靠着黄浦江上多如过江之鲫的沙船,秦儒本一路做发,不仅自己独力开出永大桐油行,以后又开出若干分号,扶摇直到如今成为上海滩上远近闻名的“桐油大王”。因此,宁波周海出来的同乡老板当中都说,秦门罗氏有帮夫之运。
老婆担心地念叨后,秦儒本一边安慰老婆说“再等等”,一边抽着板烟,闲看客堂壁上字画,以遣心中的不安。
秦公馆前客堂面向落地长窗的,是一面大大的照壁,上面正中挂的是海派画师吴昌硕的一幅山水中堂,两边挂有民国元老于右任应秦儒本之请题写的两条对联,上书:
修身似积玉,
种德胜遗金。
客堂两面墙上,一面挂的是清末民初海派画家任伯年、冯超然、恽南田、吴待秋的四条山水画屏;另一边挂的是晚清遗老陈三立、郑孝胥、陈宝琛、郑文焯的四幅书法条幅。
秦儒本看着书画,吸着板烟踱步良久,才朝红木八仙桌左首的太师椅落了座,他呼了一口板烟,徐徐吐出后,问妻子:
“朝海晓得吗,今朝子夜到头,我要为朝江学成归来摆接风酒?”
秦儒本与老婆秦门罗氏是同乡人,他们之间对话自然习惯用宁波镇海方言。听到老公发问,刚刚抱起孙子的罗氏便应道:
“其礼拜一出门去学堂的辰光,我就关照过,还叫其今朝子要叫上雅芬一道来吃。”
她话音未落,才满两岁的孙子秦天旭,竟然一记挣脱阿奶的怀抱,蹒蹒跚跚地走向阿爷,秦门罗氏怕他跌倒快点跟过去。两老含饴弄孙,满面春风,一时间倒也望忘了大儿子朝江尚未接回的不安。
然而,此刻秦儒本老夫妻俩肯定不会想到,他们口中念叨的二儿子——震旦大学化学系二年级学生秦朝海,却也在学校里遇上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