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秦朝海对吴雅芬说,今天他要正式向学校递交肄业申请书。雅芬叫他再慎重考虑一下,说你真是为了节省家里的学费开支,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叫我爸爸资助。然而,朝海却说,他真的前思后虑都想遍了,觉得只有走出旧我才能走进新我。
两人来到震旦大学学监办公室,门关着,敲敲门,没人开。秦朝海去问了校役,告他学监先生外出了。他只好把肄业申请书托付校役,请他转交学监。
雅芬又要陪他去学生宿舍,说你既然申请肄业不读书了,被头铺盖总也要拿走的。然而,秦朝海出了办公楼却停下脚步,无限留恋地看着眼前的震旦园,明显是一副割舍不下的神情。雅芬见状,便劝他去收回肄业申请书,继续读下去拿毕业文凭,他却又马上换上一副毅然决然的神色,挽上她的手臂说“我们走”,带她朝校门走去。
见朝海如此这般欲舍难离的心情,雅芬决定要陪他好好散散心,近旁的法国公园去过了,再去哪儿呢?当走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上,雅芬见到一辆叮叮当当响着车铃驶过的法商有轨电车,突然脑中一闪:对,就乘这车子去老城隍庙!她跟朝海一讲,朝海也同意了,两人便登上下一列开来的有轨电车欣然前往。
地处南市老城厢的老城隍庙,仍是潮水一般的人流,提鸟笼的、供香烛的、挑馄饨担的、叫卖梨膏糖的都有。
一进老城隍庙开在宝带路(今方浜中路)上的大门,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最多的是小吃店,什么面筋百页、鸡鸭血汤、油氽年糕、生煎馒头、小笼包子、油豆腐线粉汤……不一而足。人流中,吴雅芬紧紧挽住秦朝海,仿佛生怕挤丢。
他们首先来到香烟缭绕的城隍殿前,雅芬拖着朝海进殿,要为阿爸秦儒本“断七”做亡灵超度。两人出了一个铜板,各自燃起三炷线香,跪上蒲垫,朝前上方高高端坐的城隍菩萨顶礼膜拜三下。秦朝海拜好后,见雅芬还跪直身子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兀自不肯结束敬神礼仪,只好耐着性子跪在一边等她。
出殿后,秦朝海方问吴雅芬:“刚才给阿爸做超度,你念什么念了这么长时间?”
“我许愿啊!愿秦世伯在天之灵保佑我的愿望实现。”
“许什么愿了?”
“许愿不可泄漏,否则会不灵的。”
“我不相信这一套的,我也许愿了,但我许的愿可以告诉你……”
吴雅芬一听,马上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但秦朝海还是拿开她的手,与自己的一只手合成十,说道:
“我许的愿是,愿阿爸在天之灵,保佑我与雅芬将来婚姻美满,一生幸福!”
吴雅芬听了,甜蜜地笑了
吴雅芬挽着秦朝海正要往老城隍庙深处荡去,却迎面见到一幅黄招低低扬起,上绣“测字问卦”四个黑字。黄招下,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纸砚、签筒、麻衣相书之类。
一个戴墨镜的算命先生坐在皮折叠凳上,口中喃喃自语,招徕顾客:“君子问前程,小人询祸福,巧指点迷津,铁嘴救大难,有卦缘者千里相会,无卦缘者概不收敬。”
吴雅芬停下脚步:“朝海,算个命吧?”
秦朝海拽她走:“江湖术士,骗钱为生,走吧,走吧!”
那算命先生道:“先生莫要出口伤人!兄弟我研习黄老之术多年,不善奇门遁甲,也晓麻衣相法。这位小姐有无仙缘,可以摇签问卦,若是兄弟我说得准,请奉卦金,说得不准,你踢我的卦摊!”
吴雅芬还是坚持要算:“好,签怎么摇?”
算命先生说:“筒中之签都粘有红纸条,分一道、二道、三道三种,你自己摇三次,若跳出之签都是二道红的,就证明你有仙缘,否则无缘,请你们走路。”
吴雅芬捧起签筒一阵摇动,前后者三,“啪,啪!”筒中先后跳出的居然真是两根二道红的签。她拣起签,放在矮桌:
“先生,请算命。”
“小姐请报生辰八字和属相。”
“我属羊,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初六寅时出生。”
算命先生头微微扬起,眼稍稍闭拢,口中念念有词。仅一小会儿,他就开腔:“哦!小姐是夜半出生,有道是,‘竹影扫街尘不去,萤火烛地草难燃。一轮夜月圆还缺,几点晨星有若无。’……”
少顷,他突然停止念叨,对着吴雅芬大惊失色:“小姐,今天我不要你的卦金了,请走吧!”
吴雅芬也一惊:“先生,我的命怎么啦,但说无妨。”
算命先生自言自语:“羊入虎口,怎生是好?小姐,我不敢说,说破了你会请我吃耳光,我不要你的卦金,请走吧!”
“先生,我命中如何?请指点迷津。”吴雅芬说。她拿出一个银元放其手心。
算命先生像被火烫似地推还银元,“请小姐不要逼我,我只能说一句。”他指指秦朝海,“小姐将来的丈夫不是这位先生,因为你俩前世了无姻缘。”
雅芬大惊失色,一旁的朝海却一笑了之,他说:“走吧,走吧!这不会是真的,你看,他刚才口出狂言,说啥‘巧指点迷津,铁嘴救大难’,你真的请他算了,他又推说啥‘说破了你会请我吃耳光’,走吧!”
那算命先生听了倒也不生气,他拱拱手,说:“小姐命蹇,兄弟确实无有良方,冒犯了!”
秦朝海连拖带拽地拉吴雅芬走了。然而,雅芬的心却还七上八下的:那算命先生说我“命蹇”,我命到底“蹇”在哪里?朝海见她心情突然变差,便拖她往老城隍庙开在白衣庵后街(今福佑路)上的北门出去,说是带她去认识认识自己新拜的师父。
在开往北四川路的有轨电车上,雅芬仍然心有余悸,脑袋无力地靠在朝海的肩头。一路叮叮当当声中,但见外滩的高楼大厦、外白渡桥铁架,都在车窗外依次退去。秦朝海抓住吴雅芬的手,柔情地说:
“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都知道你将来的丈夫就是我,难道一张算命的破口就能把我们拆开了?”
“那么他说‘羊入虎口’是啥意思呢?”
“意思是你这只羊,马上就要落入我这只老虎的嘴巴里了。”
“你只比我大三岁,又是属龙不属老虎。”
秦朝海不响,只是将吴雅芬的手捏得更紧了。他抬头浏览着车窗外的景致,一脸无限憧憬的神色。
良久,秦朝海把吴雅芬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雅芬,我不相信算命,只相信挑战命运,我现在想搞照相纸发明,如果成功,我就要像化学家范旭东创办永利化学工业公司一样搞实业;如果发明不成功,我也能凭我的技术到别人的厂里当个工程师,反正你我夫唱妇随,同甘共苦吧!”
吴雅芬紧紧贴在秦的胸前,无声地享受着对方描绘的虚幻幸福。
秦朝海又说:“今朝去见过师傅后,我还想请他帮我们拍一张订婚照,定格我们两人的关系。”
吴雅芬说好,喜上眉梢。
电车叮当行驶,五光十色的街景尽显海上繁华。
秦朝海带着吴雅芬来到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见狭小的店堂间里,头戴贝雷帽,身穿西装背心、背带长裤的老板张越超,正和女儿张素梅一起站在柜台后面理货。一见两人进来,张素梅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秦朝海柔声叫了声“师父好!”然后大方地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吴雅芬,雅芬,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师父张越超先生。”
张越超马上绽开笑容:“欢迎,欢迎啊!”忽然又神情尴尬地用右手划了个半圈,“啊呀,只是我这里实在太小,恐难招待啊!”
朝海赶紧说:“师父不必招待,我带雅芬来,一是让你见见她,二来想请你帮我们拍一张订婚照。”
张越超马上一边说“好,好”,一边就带他们上楼去摄影房。女儿素梅也赶快扔下了手中的活儿跟了上去。
小小摄影房,一下拥挤起来。秦朝海脱下学生制服,熟门熟路地打开店里备给客人拍照穿用的衣橱,给吴雅芬选了一件淡花图案的云锦缎旗袍,自己则换上一套浅色西装,系上领带。
十岁的小素梅捧起一大束百合假花,老练地教吴雅芬捧着,然后,又引着这对新人,走到画着蓝天白云的布景前,说:“女的坐,男的站。”
瞬间,房内灯光大亮,但见张越超将木制摄影机推动几下,手捏橡皮球快门一声叫:
“姿势摆准足,好!对!再笑一眼!好,拍了!”
“克拉嗒”一声,秦朝海与吴雅芬的订婚照定了格。
木头摄影机旁,张越超整理着底片木框,他向秦朝海招招手,秦朝海过去了。他悄悄说:“介漂亮的姑娘,侬要宝贝伊,不要像我,年轻辰光不晓得珍惜,老婆就跟戏班子的男人跑脱了!”
秦朝海说:“你放心!师父,带我去学学暗房技术吧!”
张越超答应。秦朝海遂让吴雅芬先回去。雅芬礼貌地向张越超鞠躬告辞,小素梅送她到店门口,她走远了,素梅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
秦朝海跟着张越超钻进了楼上逼窄的暗房,张越超先拉亮了一盏小红灯,瞬间,红光弥漫了整间小阁楼。秦朝海摘下墙上挂着的橡皮饭单,套穿身上。张越超穿上橡皮饭单后,就拿起大桌上的一只套着皮套的照相机:
“朝海,你来得正好,侬这只‘莱卡’,我拿去修好了,调了一只镜头,花了四十块银洋钿。”
秦朝海一惊,接过相机道:“这么贵啊!”
张越超说:“犹太人开的专修店,侬镜头里面的镜片掼碎了,伊说镜片换不下来的,只好调掉整只镜头。”
秦朝海拿着“莱卡”照相机左看右看,还打开方镜箱,里面一片黑影绰绰,试了试快门,喀嚓之声可闻。便说:“修得不错,镜头捕捉还灵敏,谢谢师父,钱下次带来还你啊!”
秦朝海把照相机挂上墙,准备跟张越朝干活了。
张越超说:“正好先冲出你们小夫妻的照片给侬看看。”
“师父,我们还不好算小夫妻,不是还没有结婚嘛!”秦朝海朝张越超做了个怪相。
张越超说:“订婚照都拍了,就好算夫妻了!”
张越超娴熟地将一块黑漆漆的玻璃负片,扔进显影药水罐里,然后进行翻倒。稍顷,他又用捏子钳小心地夹住玻璃负片边沿,将其稳稳地夹出,扔进一只水池里,然后拧开水龙头,自来水便哗哗冲洗着负片,他才说:
“侬看牢,第一步要冲洗玻璃负片,要让它显出影像来,但是动作一定要轻,不要划伤负片,如果划上痕迹,那么印出来的照片上也会有有细细痕迹的。”
秦朝海探头朝水池看了看,透过透明的水液,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与雅芬的亲昵的影像。这时,他又想到了照相纸,便对张越超说:“师父,我化验过,照相纸感光乳剂的成分,主要是银和盐,对吗?”
“侬别跟我讲化验了,这种化学方面的么事是侬懂,我只晓得哪能做。照片给侬做十二寸大小,够了吧?”
“够了。”
张越超朝水池瞥了一眼:“漂洗需要半个钟头,随后就可以捞起来晾干。好了,可以开窗通风了!我也先吃根香烟休息休息。”说罢,他借助红色灯光点燃一支香烟。
秦朝海踮起脚去打开老虎窗,伸出头去一看,眼前是万家千户的鳞鳞细瓦,间有挂着衣物、尿布的人家晒台。极远处,黄浦江外滩上的万国建筑清晰可见,海关大钟奏响报时乐声,起伏而悠远……
秦朝海缩回来,张越超便一面抽烟,一面煞有介事地上起课来:
“刚刚做给侬看的,就是冲洗照相负片的暗房技术活,我以后还要教侬洗印照片的技术,侬再学会调制显影水和定影水的生活,就可以独立操作暗房工作了,侬要发明国货照相纸,不懂暗房技术不来事!”
秦朝海诚恳地点头:“师父说的极是。”
“还有,侬还要弄懂照相纸的种类。照相纸嘛!可以按照纸的厚度、表面状态、感光度、反差和色调,进行分类,也可以按照用途分类。从厚度来说,有厚纸、中厚纸、薄纸和特薄纸;从表面状态来说,有大光纸、粗面纸、压纹纸和绒面纸……”
秦朝海听得很仔细,全然不觉天色渐渐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