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隔了一天，青云轩古董店老板曹国卿和隆通祥茶号老板吴士贤，就双双接到罗同德中医骨科诊所送来的请贴，称罗同德医师邀请他们两位于明日下午到小东门“四宜阁”茶楼茶叙。
第二天下午，曹国卿和吴士贤约在一起，各叫了一部黄包车，拉过南市老城厢宝带路（今方浜中路）的弹硌路面一路往东，进入了小东门。
小东门是上海老城厢仅次于老西门的热闹去处。这一带的房子，是中式二层楼店与西式楼宇建筑交错杂陈，体现了上海开埠以后西风东渐的潮流风格。四叉路两侧，酒肆茶楼、烟馆妓院、钱庄银楼、店家当铺不一而足，两边马路上人流熙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曹、吴两老板叫黄包车拉至古色古香的四宜阁茶楼前方停下，各自会了钞。还未上楼，就见四扇落地长窗大门两侧，镶有木雕镂金对联一付，上书：
红茶绿茶普洱茶，茶茶开兴；
铜壶瓷壶紫砂壶，壶壶藏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曹国卿道：“罗同德今朝子约侬搭我两家头到此地吃茶，不晓得其有啥用心？”
“凭侬国卿的心计手段，难道还会怕其？”吴士贤拉了曹国卿的手，“走！上去！”
两人遂迈入门槛进了店堂，刚拾级登楼，下边就传来茶房一声吆喝：“两位请——罗医师客人来了！”
楼上正中间，有一对男女评弹艺人在说长篇弹词《文武香球》，正巧说到龙官宝因受牵连遭人追杀，幸遇猎人张桂英姑娘相救，两人同骑一马离张家而去，张父大怒，带着两个儿子拍马追赶……吴侬软语、跌宕情节，引得众茶客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注意曹国卿和吴士贤两位新茶客到来。
东边面窗的一个雅座，罗同德已坐着啜茶。见茶房小伙引曹、吴过来，马上站起拱手道：“曹老板，吴老板，这搭请！”
曹、吴抱拳还礼。吴士贤说：“罗医师有命，不敢不到啊！”
罗同德伸手朝两只空位示意道：“多有叨扰，请坐，请坐。”
三人分主宾坐下来，穿青布短褂的茶房小伙还站在一边等听吩咐。
罗同德问道：“吴老板对茶道是行家，看看，两位吃啥茶？”
对喝茶自然是吴士贤内行，他说：“这息已经入冬了，绿茶走味，还是来一壶铁观音吧！”
曹国卿附和道：“鉴赏古董听我，体验茶道听其，好，就吃铁观音吧！”
茶房小伙边离去边吆喝：“好嘞，铁观音一壶——”
吴士贤随即摸出一包“白锡包”香烟，向罗同德示意是否要抽，见罗摆摆手表示不吸，便抽出两支分了一支给曹国卿后，顾自叼上。曹国卿又掏出景泰蓝质地的打火机，先给吴士贤点着烟，再给自己点着。罗同德顺势把两只烟缸分推到他们两人面前：
“这趟我姐夫不幸仙逝，承蒙两位同金、朱两老板鼎力，后事总算办妥帖了。”
曹国卿淡淡应了一声：“这就好！”
吴士贤呼出一口浓烟说：“罗医师一手操办本公后事，堪称南市一大盛景，也让本公公备极哀荣啊！”
罗同德说：“哀莫大于心死，同德恐怕心过悲伤，安排上多有疏漏啊！”
这时，茶房小伙一手拎一只瓷壶，一手托着一只放有三只小茶盏的盘子来上茶了：“铁观音来了！”他放下茶壶，往三只茶盏一一斟上茶水，再一一递到三人面前，说了声“三位请慢品。”便退下了。
曹国卿啜了一口茶，直接问道：“罗医师今朝子邀请吃茶，不晓得有啥见教？”
罗同德拱拱手：“既蒙垂询，同德只好斗胆相告：姐夫临终前命悬一线，有话无声，无法交代后事，只对家姐伸出四只指末头，家姐暗想，姐夫生前同四位同乡故交最热络了，四指之意会勿会是姐夫临终交代同四位的生意或者资金上头有往来？家姐就委托同德不揣冒昧拜询两位，两位不仅是故交，将来还要与秦家结为亲家，所以熟不拘礼了，对不起，真冒昧了，冒昧啦！”
曹国卿马上放下脸来：“哦——怪不得罗医师今朝拜茶！那么我可直言相告，我当年是得到儒本亲家的资金扶持，但这都是十多年前头的事体了，早就两清了！至于生意，其做其的桐油，我做我的古董，两个行当风马牛不相及，何来生意往来？”
吴士贤也直截了当地说：“我也一样，生意往来没有，借其的钞票也老早两清了，要是还没清，本公一定会有字据，不晓得本嫂拿得出吗？”
曹国卿索性来个狠刹车：“对啊！阿拉宁波生意人做事体讲规矩，借铜钿必留字据，做生意必录帐簿，请罗医师转告令姐，即便是亲家，也不能凭空说白话呀！
罗同德没料到他们两人会这么快翻转脸色，原先还以为他们都将成为秦家的亲家，比较好说话，便于了解实情，但没想到他们根本不给他探风询事的机会。便拱手道：
“两位勿要误会，勿要误会，请多包涵，谅解家姐，她一介女流之辈，突然碰到顶梁柱折断，六神无主啊！同德也只好帮其出个场。”
“六神无主也勿好信口乱说啊！曹某告辞！”曹国卿拱拱手站起身来。
吴士贤紧跟着也拱拱手：“吴某也告辞了！”
茶叙不欢而散。罗同德疑惑地看着他们下楼的背影。
当天晚上，罗同德在秦公馆前客堂，向秦家老小叙说他下午约曹国卿、吴士贤打探股份的冷遇。
破挖过的前客堂仍如原样。秦门罗氏与阿弟罗同德分坐八仙桌两边主位，三子一女分坐两侧的西式高靠椅上。于右任题写的对联仍然端挂，只不过中间的吴昌硕所作中堂已被秦儒本的大幅遗像取代。
“娘舅问过说没了就没了，就算有，也勿讨了，”秦门罗氏环视众子女、媳。“阿爸一生行善积德，阿拉大家勿要去惊动其亡灵了！”
罗同德在一边也点点头，表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又转换一个话题，对姐姐秦门罗氏道：“看来外头人终归靠勿牢，秦家和‘永大’今后都要靠自家了，好在四个外甥都已长大！”
这时，秦门罗氏指着四个孩子，说道：“来！你们四个都朝娘舅跪下来！”
秦朝江、秦朝海、秦朝云、秦朝河闻声站起，一一走到红木八仙桌前，朝右首坐着的罗同德一齐跪下。
左首秦门罗氏发话道：“宁波人有句老古话，叫做‘娘舅大石头，讲话独句头’，阿爸殁了，今后阿拉屋里就是娘舅代父，你们四个人都要听娘舅话，有事体要多跟娘舅商量！”
四兄妹异口同声说：“听凭娘舅做主！”
罗同德站起来一一扶起他们，操宁波话说：“都起来，都起来！自家娘舅客气点啥？”
秦氏兄妹四人回归原位坐好。
“我做娘舅，当仁不让，况且我受姐夫生前大恩，做牛做马也报不光，秦家今后有事，阿拉舅甥之间一道商量办理。”罗同德原位坐下，又问秦朝江：“侬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三年，学了不少么事，今后有啥打算？”
秦朝江一听，马上站起来：
“依我个人兴趣，还是喜欢教书育人。胡适之先生去年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讲得我蛮有同感。他讲，‘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所以我想步适之先生之后尘，到上海哪一所大学里去谋一个教席，把我在美利坚学到的东西传授给学生，促进中国跟上西方文明的发展潮流。”
罗同德听后，婉转地说：“朝江啊！侬年纪轻，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这勿错，但现在家道变了，侬阿爸在，可以去当侬的讲师、教授，现在阿爸没了，侬自己还有妻儿老小，要不要挑起长子为父的责任来呢？”
秦门罗氏说：“是啊，朝江，娘舅的话没错，长子责任重啊！”
罗同德又对秦门罗氏说：“阿姐，老姐夫的桐油生意我毕竟外行，我自己又有骨科诊所要开，不能天天前来帮衬，秦家的桐油生意，需要后继有人啊！”
秦朝江半天不出声，他看了膝上搂着儿子秦天旭的妻子何晶涵一眼，良久才说：“娘舅的话音，朝江听出来了，现在三个弟妹还都在读书，只有我算毕业回家了，为了让阿妈安养天年，让弟妹们安心上学，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了，从明天起，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挑起永大桐油行的经营担子！”
罗同德大喜：“好——朝江，但愿青出于蓝胜于蓝！阿姐，大外甥答应接班，我放心啦！”
“娘舅，我还是勉为其难哪！为了姆妈安养天年，弟妹们安心上学，朝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秦朝江说。
这时候，一直在一边没有吭过声的秦朝海突然出声：“姆妈，娘舅！有件事我今朝要对大家讲。”
秦门罗氏问：“侬有啥事体？”
秦朝海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扑咚”一下跪下了，面向母亲和娘舅说道：“我想向学校申请肄业！”
“啥个？”秦门罗氏大惊，差一点从红木太师椅上滚落下来。“朝海，侬作死啊！”
一客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朝秦朝海看。
娘舅罗同德镇静下来，他好声好气地劝说：“朝海，侬还有两年就好拿大学文凭了，申请肄业，半途而废，可惜了吧？”
秦朝海不慌不忙地说：“阿爸已经殁了，家里经济条件将大不同从前，负担我同弟妹三个人读书会有困难，大阿哥表态挑起永大桐油行的经营重担，朝海不好再花家里学费增加负担，我今朝郑重告诉大家，我想搞一项发明，如果发明成功，于国于家都有利。所以想来想去，只好选择肄业回家这条路。”
娘舅同德道：“朝海，侬起来，好好交讲，侬想发明啥西呢？”
秦朝海站起，从学生装内插袋里摸出那筒英国“格林”牌照相纸。秦朝江先接过，用英语念出标识，然后交给罗同德看。罗同德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不知道二外甥要发明什么，便想打开封筒盖子，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秦朝海急忙阻拦：“娘舅，不能打开，里面的照相纸会曝光的！”
老大秦朝江明白了，他问二阿弟：“你是不是想发明照相纸？”
秦朝海点点头：“是的。阿哥你刚才引用胡适之先生的话，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西方人为什么强大，就是因为工业文明给他们带来了科学技术上的进步。相反，我们中国，外国货充斥市场，更可恨的是，东洋赤佬日本人居然也到上海也来大办其厂，用中国的廉价原料、劳动力，大赚其钱。我作为一个理科大学生，知识救国，科技救国，责无旁贷啊！”
秦朝江说：“那是于国有利，于家呢？”
秦朝海回答：“如果我成功发明照相纸，我就学范旭东发明氯碱成功后办起永利制碱公司、吴蕴初发明味之素成功后办起天厨味精厂，给秦家开拓新的产业，到那时候，你经营桐油行，我开工厂，一慰阿爸在天之灵！”
秦朝江赞成道：“好，朝海，侬的想法蛮好！晚清以降，中国积贫积弱，连荷兰、意大利这些蕞尔小国，都敢千里迢迢上门打中国，侵略者依仗什么？还不是依仗科学发达，船坚炮利？中国再不搞科技救国、实业救国，恐怕真会成了世界列强的俎上之肉了！从今往后，家里的事由我顶，侬就安心搞研究，搞发明，争取早日获得成功！”
秦朝海激动地发出一声：“大阿哥——”
秦朝云和秦朝河在一边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
秦门罗氏急了，正色道：“就算要搞发明也勿能勿读书呀！侬一个青年，大学文凭总要拿着的！”
秦朝海对母亲讲：“姆妈，我已经读到大学二年级，够了！再讲学校冤枉过我，我为了洗刷自己又得罪了校董父子两个人，震旦大学我再读下去，没意思了，他们随便捉捉我的小辫子，把我赶出去，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考虑过了，无论是为家里的变故，还是我在学校的变故，我还是申请肄业，回家搞研究发明为好！”
罗同德一直注意在听，他掂量了二外甥的话后，终于点头，跟他阿姐说：
“阿姐，年轻人有志向，我看就让朝海肄业在家搞发明研究吧！上海滩上是已经有好几个年轻资本家靠科学发明起家了，什么胡西园啊、吴蕴初啊，朝海假使成功，前途还不可限量呢！”
秦门罗氏终于点头了。
秦家掘出地藏的第二天，秦朝海叫上吴雅芬，一起去震旦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