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秦朝江用水牛皮包装上秘藏银元,坐上阿王开的“雪佛兰”去娘舅的诊所。娘舅罗同德知道大外甥的来意后,马上暂停诊所生意,挂出“下午再诊”的牌子,与朝江一道坐车去八仙桥的高同泰钱庄。娘舅说,那爿钱庄同侬阿爸关系好,常常贷款给他。
“雪佛兰”开到八仙桥“高同泰”门口,罗同德、秦朝江舅甥俩下车就见一块硕大的黑底白字木匾高高悬在钱庄上头。木匾左右两侧竖写着“高同泰,钱庄”五个大字;木匾中间还有两行小字:
专门兑换各国金钱银币,
敬诚吸储商贾富户钱财。
木匾下面乃是钱庄的沿街店面,曲尺形木柜台一面临街,一面弯进;临街的木柜台上有粗粗的木栅栏隔开柜里柜外,只开着一只上圆下方的小窗,供店里伙计与前来兑钱换银的顾客交易。小窗边挂出今天银元调铜板的市价。秦朝江瞥了一眼,才知道今天一块“袁大头”(即银元)调一百二十八只铜元(俗称铜板)。小窗外,有几个顾客排着队等着兑换铜板,没轮到的百无聊赖地用手中的银元“丁丁”敲着悦耳的声音。
秦朝江拎着水牛皮包,随娘舅罗同德走到钱庄门口,一个伙计上来问明身份和事由,一听罗同德说是找黄经理的,就放他们直入内里。
上海滩上开钱庄的,宁波老板居多,那“高同泰”的黄经理,正是宁波奉化人。他坐在内室帐房“劈啪”打着算盘,隐约觉得有人进来,便从老花镜框上抬起眼睛,一看是相熟的中医骨科罗同德医师和一个年轻人,便立即放下算盘站其笑迎:“啊呀!这勿是萧石山大师的得意门生罗医师吗?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来,快请坐!”
罗同德拱手寒暄过后,便与秦朝江在待客的太师椅上落了坐,黄经理亲自泡上了茶,又问:“罗医师光临小号,不胜荣幸,这位是?”
“这是我的大外甥秦朝江,其来存一笔银元!”罗同德介绍道。
黄经理顿时眉开眼笑,他回到自己的藤椅上落了座:“哟!太好了,太好了!秦大公子,侬正是给小号落下了及时雨了呀!对令尊大人的不幸去世,鄙人深表哀悼,府上出殡时鄙人正好有事体脱身不开,丧仪倒是叫店里伙计奉上了。”
秦朝江呷了一口茶,说:“谢谢黄经理!‘高同泰’重信誉有情义,家父生前一直夸念不已,我娘舅也叫我把家父留下的一万二千只银元,特地存入贵庄。”
黄经理立即拱手称谢:“承蒙罗医师和秦大公子抬爱,我马上安排人手办理存入手续。”说完,他喊了一声“来人,存钱!”
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伙计拿着两只银元夹盘进来。黄经理马上吩咐他当场点钱收储。那伙计手如闪电,令人眼花缭乱,只一小会,他三对六面,将一万二千块银元就全部点清,然后装进两只银元夹盘,说“银票稍顷奉上”,便拿走了。
伙计走后,黄经理又不住的称谢,说着“感谢抬爱”的话。
秦朝江见气氛好,便开口说:“黄经理,有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跟娘舅说过,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回不但黄经理,连娘舅罗同德也一齐朝他看了。黄经理说:“小号与令尊大人是多年的老关系了,有事但讲无妨。”
罗同德也说:“朝江侬有啥事体直言无妨。”
秦朝江便说:“家父故后,家母命朝江接盘经营‘永大’,然而,朝江审理帐目之后,方知‘永大’的经营急需资金,今天特来央求黄经理贷款十万元,不知能否恩准?”
黄经理马上面露难色:“秦大少,‘永大’是小号多年的老客户,况且大少爷侬是初次登门,理应允贷,只是小号目前还有六百四十万元的逾期贷款不能收回,另外要命的是,跟‘永大’一样的老主顾许多都不来存钞票了,再这样落去,小号开出的庄票快没有信用啦!”
罗同德也开腔帮大外甥说话了:“黄经理,姐夫生前同贵号乃’多年合作伙伴,钱银往来一直信用良好,如今我外甥初掌‘永大’,有一时资金周转不灵之难,黄经理还是卖我已故姐夫的面子,一施援手吧!”
黄经理仍然把话说得蛮诚恳:“罗医师勿要误解,勿要讲秦大老板的在天之面,就是看在今朝子罗医师屈尊下临小号,秦大少又亲自前来存进一万二千块大洋,我也应该允贷,这样吧,秦大少今朝存进一万二,我再加三千,贷给‘永大’一万五千大洋,咋话啊?”
秦朝江一听,只好站起来:“谢谢黄经理了,这点钱实在是慢郎中难救急惊风啊,娘舅,我们走,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秦朝江同娘舅罗同德走出“高同泰”,闷闷不乐地上了小汽车,只吩咐司机阿王一句:“先送娘舅回诊所”,然后就无话了,闲看车窗外的街景。做娘舅的知道大外甥的心事,一路也不多响。
到了诊所,朝江送娘舅下车,他才开口说话:“侬要末去拜访拜访曹、吴两位同乡老板试试,其拉同秦家毕竟算是亲眷,看看能勿能帮忙调点头寸。”
朝江说:“可能也不来事吧,娘舅不是约他们喝茶问阿爸四指之嘱,也碰了钉子吗”
罗同德摆摆手:“哎!这不一样嘛!我是去讨铜钿,侬是去借铜钿,讨铜钿讨走勿还,借铜钿则有借有还,其还可以赚利息,侬度‘永大’难关要紧,只好再去热面孔贴冷屁股了!”
朝江点头说好,因从娘舅诊所去隆通祥茶号和青云轩古董店都不远,他便叫阿王开车先回去,自己则步行前往。
他先来到隆通祥茶号,吴雅芬不在,她阿爸在。伙计说,小姐上课去了,老板在楼上。他登上楼梯,到前楼,见到了吴士贤。果然谈得不投机。
吴士贤摇着头,叹苦经:“朝江贤侄啊,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啊!照理侬同我两家理应相助,但是去年到今年的北伐战事,搭进了我一半身家性命,茶叶款早就放出去了,可是从春茶开始后,我就没收进茶叶过,一来一去,亏大了,真是爱莫能助啊!”
出了“隆通祥”,秦朝江又到坐落小九亩地(今露香园路大境路)的“青云轩”。曹国卿迎他进店堂说话,他儿子曹金章陪坐在侧。但一番话说下来,秦朝江不但没能借到钱反而还受了辱。
曹国卿居然说:“‘永大’居然会到这步田地,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今年上半年,亲家公派头还很大,向黄浦江上的船家宣布缓收他们的桐油款,以帮助他们度过北伐军打军阀的难关,没想到他尸骨未寒,秦家露出败相来。”
秦朝江说:“国卿世叔言重了!秦家没有败,秦家只是遇到资金上的困难。现在时局稳定了,只要国卿世叔能帮忙调个头寸,朝江是有希望重振家业的。”
“朝江侬挑得起吗?侬阿爸人称‘桐油大王’,勿是也捅出一只大窟窿了?”
“朝江可以的,现在只是需要续上资金链,只要借到资金,我想我是能够重振家业的。”
倒是未来妹夫曹金章在边上帮忙说话:“阿爸,侬就帮朝江阿哥一把吧,朝云也叫我向侬求个情。”
“生意上的事体,侬懂啥西!侬跟我闭嘴!”曹国卿却叱责儿子,转而又问朝江,“侬大概要我出多少?”
“十万元,借期三个月,利息照奉国卿世叔。”
曹国卿闻言站起来,在店堂踱了几步方步,到秦朝江面前停住,目光如同鹰抓小鸡:“十万可以!但是侬必须拿三牌楼昼锦路的秦公馆作抵押!”
曹金章闻言,开口道:“阿爸,朝云阿爸当初出钞票帮侬开店,没要侬拿东西作抵押呀”!
曹国卿一听大怒,狠抽他一记耳光:“臂膊朝外弯的物事,滚下去!”
曹金章猝不及防,捂脸下去了。秦朝江就再也坐不下去,便草草告辞走了。
其时,在忆定盘路(今江苏路)的中西女塾校园里,秦家女儿秦朝云却一点儿感受不到大阿哥秦朝江山一样的压力。
下午课上完,秦朝云约出同学吴雅芬,到校园深处的一座亭子里坐下,从木柄拎袋里掏出一件用牛皮纸精心包装的东西给雅芬,说这是我二阿哥叫我带给你的。吴雅芬拆开一看,原来是她与朝海在万方照相馆拍的那张订婚照,已经用镜框精心装裱好了。她不由喜上眉梢。
秦朝云凑过去一看,喜道:“哟!订婚照都拍好啦?看样子我可以叫你二阿嫂了!”
吴雅芬甜蜜地说:“那天你二阿哥同我一道去老城隍庙为秦世伯求佛做超度,出来后就去他师父的照相馆里拍了这张照片,他说算是我们的订婚照。”
秦朝云拿过镜框,仔细看了,羡慕道:“真漂亮!啥辰光我同金章也去拍一张。”
吴雅芬问:“朝云啊!金章待你好吗?”
秦朝云说:“你跟我二阿哥是长大后才好上的,互相还这么亲热,我同他是还没出生就指腹为婚的,还会不好的?”
吴雅芬反而丧气了:“亏你还讲‘互相还这么亲热’呢,自从你二阿哥迷上照相纸研究后,就整天想当中国的达盖尔,不大来寻我了,他倒是同你家后天井的柴房亲热上了。”
秦朝云告诉吴雅芬:“这倒是真的,现在我家的银器被他拿去不少,说是要提取什么做照相纸的银元素。”
吴雅芬不说话,爱惜的眼光久久停留在手中照相镜框里的秦朝海脸上。
星期六的晚上,秦朝云放学回到秦府,天早已黑了。侍女阿香告诉她,娘舅来了,同太太、大少爷早早吃过夜饭,在楼上太太卧房里谈事情,还关照谁也别去打扰。朝云听说了,便回自己房里温功课去了。
此时,在斜对面秦门罗氏的卧房里,她正坐在床上,与阿弟罗同德、长子秦朝江谈家务。当着他们的面,朝江原原本本说出了他这两天到处告贷而不得的详细情况。
说到后来,秦朝江还痛心疾首:“‘上海美丰’、‘高同泰’这些金融机构不肯贷款倒还好理解,因为阿爸不在了,他们怕‘永大’的信誉也倒了,但是曹国卿、吴士贤两位同乡世叔也不肯帮我一把就不好理解了,倒勿去讲阿爸生前同两位世叔廿几年的老关系,就讲他们两家同秦家的儿女亲家关系,哪能也会一点点面子都不卖,看着我们陷入困境!”
罗同德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对秦门罗氏讲:“阿姐,朝江讲的我也看在眼里,我也帮其一道跑过,情况确实是蛮严重的,特别是姐夫欠四川美丰银行的那笔二十八万款子,应该是去年十二月就到期的,硬被姐夫通融延期一年,因为他信誉好,利息照付的,可是现在姐夫不在了,墙倒就众人推了。朝江毕竟刚接手秦家的生意,突然又碰着资金链断裂,其又到处求借无门,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帮勿上其,真难啊!”
突然,秦门罗氏“啊”了一声,口吐白沫,向后倒去,罗同德、秦朝江闻声马上站起跑过去,扶起她,脱掉鞋,将她放平在床铺上。
秦朝江急唤:“姆妈,姆妈——你醒醒,你醒醒!”
罗同德用手绢擦去姐姐唇边的唾沫,一边用右手拇指狠掐姐姐的人中,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罗同德马上吩咐朝江:“把茶端来!”
秦朝江端茶递给罗同德,他接过茶,右臂弯扶着姐姐后脑勺,左手持茶盏小心地喂她喝着。热水进腹,秦门罗氏感到稍稍舒缓。
秦朝江问:“姆妈,你怎么样了?”
秦门罗氏软软地回答:“好过点了。”
罗同德给姐姐搭脉。稍顷,他自言自语:“嗯!脉象还好!”又问他姐姐,“要不要叫朝江去叫杜中野医师来看看?”
“不要了。”秦门罗氏捂了捂心口,“我咋会像做梦?你们讲的都是真的吗?朝江阿爹走了才多少辰光?咋会响响亮亮的秦府眼睛一眨就山穷水尽了?”
罗同德宽慰秦门罗氏:“阿姐,侬还是放宽心吧!有钱是假的,有人才是真的。姐夫走了,但侬还儿女成群啊!人在,铜钿还会来的,侬莫急哪!”
秦朝海也说:“是啊!姆妈,你最重要了,你在秦家就在呀,难关再难,毕竟也是会被人闯过去的!”
秦门罗氏叹了口气:“唉,你们说得都对,可真看到天塌了,到底心发慌……”
秦朝江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的神情被娘舅看出来:“朝江,侬有啥的话就讲出来哪!只要可以度难关!”
秦朝江躲闪着母亲和娘舅的眼光,才终于说了:
“姆妈,娘舅讲得对,我家现在要紧的,还是先要过眼面前的难关,上个礼拜我寻国卿世叔,钞票倒没借到,但是他讲的话,倒逼出我一个主意,不过……唉!讲出来实在有愧阿爸在天之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