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江声称“有主意”,却又嗫嚅着不说,娘舅罗同德便劝道:“朝江啊!侬叫我来,勿是要一道商量吗?有啥主意就讲出来,只要能够度过眼门前的难关,莫顾虑介多!侬倒讲讲,国卿对侬讲了啥个闲话?”
秦朝江抬起头,眼睛朝天花板转了几转,终于下定决心,吐出真言:“国卿世叔说……他可以借我十万元,但是……叫我必须拿秦公馆作抵押!”
“啊?拿秦公馆作抵押?”秦门罗氏突然又感到天转地旋,不由用手覆额,“其是朝云指腹为婚的公公呀?咋会讲出这种闲话来?”
秦朝江这次没有理会母亲的不适,继续说道:“这几天,我三次到南京路上的上海美丰银行总部,还两次造访了陈襄理的家,虽然没有说通二十八万超期贷款再延期的问题,但倒说动了‘上海美丰’来清永大桐油行的盘子,然后他们再向‘四川美丰’清偿‘永大’的超期贷款。另外,我还要清偿‘永大’欠内地桐油供货商的债务,正是走投无路,倒是国卿世叔的这句闲话,逼我想出绝办法!”
“把秦公馆抵押给其?”罗同德问。
“不是。”秦朝江说。
“抵押给银行再贷款?”
“也不是!
“那么是啥西?”
“卖掉……秦公馆……”
“卖掉秦公馆?秦家介大一家人家,住啥地方去啊?”
罗同德吃惊地说道,他姐姐秦门罗氏也睁大了眼睛。
秦朝江既然说出了最难说出口的话,索性就无所顾忌了:“去买一处石库门弄堂房子落落脚。秦家非同已往,再住这么豪华的公馆就太奢侈了,再讲日常开销上也吃不消,我想,只有清掉永大桐油行的盘子,卖掉秦公馆,无债一身轻了,才好另谋发展啊!”
秦门罗氏的卧室里出现一阵可怕的安静。突然,她低头哭泣起来,但哭声不响,好像有意压抑着似的。朝江帮母亲抽出衣襟腋下的手绢,替她擦眼泪。做阿弟的罗同德却好像视若无睹,起身踱到外头走马廊上,扶着栏杆抬头看着玻璃天棚外的黑黑夜空。
忽然,秦门罗氏夺过大儿子手中的手绢,自己擦干眼泪,大声叫道:“同德,侬进来!”
罗同德闻声进来,复又坐在阿姐面前的紫檀圆凳上。秦门罗氏斩钉截铁地说:
“朝江!姆妈同意侬的主意,假使侬阿爸还活着,我想其也会同意侬这个主意的,因为其一直是宁可失财勿肯失信。”
罗同德也点头:“阿姐,也只好卖掉房子、清掉‘永大’的盘子,来偿还债务了,秦家的桐油生意败了,叫从来没做过生意、搞过经营活动的朝江来起死回生,实在勉为其难。清盘卖房,上海滩资本圈子里这种事体司空见惯。好在朝江已经学成归来,朝海又在埋头科学发明,朝河也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三兄弟团结一条心,说不定啊,秦家还会东山再起呢!”
秦朝江听娘舅也赞成他这所谓壮士断腕式的想法,反而“扑咚”一下跪在母亲膝下,大放悲声:“阿妈呀,呜,呜——儿子不孝,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呀……”
秦门罗氏转头指着墙上秦儒本的单人照片,说道:“朝江,起来!侬阿爸在天上看着呢!”
被母亲一叫,秦朝江双手撑地站立起来,用手背抹去眼泪,说:“两位大人同意了,明朝我就到《新闻报》馆去登广告,卖房子,再联系‘上海美丰’清盘子。”
罗同德道:“朝江,年关也快到了,是勿是再缓一缓?侬广告一登,真有人要买侬房子,介大一家人家,过年就勿安耽了!”
秦朝江说:“娘舅,债逼得紧,我缓不得呀!”
罗同德低头想了一想,说:“只好这样子办了,朝江,侬卖房子,我呢?帮侬去寻寻房子,秦家人介多,我看买个一上一下一开间的弄堂石库门房子,还是要的。”
秦朝江说“好”,想了想,又说:“还有,家里的侍女司机佣人也要回头生意,汽车也要卖掉了,家里的日常开销要节省!”
秦门罗氏说:“好!朝江,侬做主吧!阿香搭佣人都回头了,家务事体我同晶涵挑起来!”
秦朝江点点头:“姆妈啊!没办法,就讲养一部汽车好了,阿王一个月工钱要二十元,汽油每加仑要四角八分,秦家非同从前了,能省则省吧!”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罗同德便告辞要回去。秦朝江送娘舅下楼,迤逦一路送到后门。做娘舅的一边走,一边关照大外甥:这几天叫侬老婆晶涵多注意姆妈的情绪,防其身体出现情况,因为家里连牢变故怕她会承受不住。秦朝江点头答应。
送走娘舅后,秦朝江回过身来,瞥见后天井里二弟秦朝海的实验室还亮着灯光,便过去敲门。
秦朝海闻声来开门,见是阿哥,就请他进来。
秦朝江一进门,就见到“实验桌”的那只“莱卡”照相机。便问:“照相机修好啦?”
秦朝海点点头:“是的,我托我师父帮我拿到犹太人的店里去修好的。”
“多少钱?”
“40块大洋。”
“啊?这么贵?”
“镜头里面的镜片掼碎了,调了一只镜头。”
“这么多钱,你有吗?”
“是姆妈偷偷给我的。”
朝海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朝江又问他,研究有没有进展?他说一点也没进展,主要是一直提取不了做照相纸的主要成分氯化银。朝江问,你不是拿了家里银筷、银勺啥的都去浸药水了吗?
朝海颓然跌坐道:“我思路肯定是不错的,因为从德国人休泽首先发现硝酸银和白粉的混合物具有感光性,到法国人达盖尔发明银板法,一直到我化验过现代英国‘格林’牌照相纸的成分,发现都是银的成分起了大作用,所以我先朝提取银的成分方向摸索,应该是对头的。”
朝江问:“那要花很长时间吧?”
朝海说:“历史上感光材料的发明经历了一百一十二年时间。先是一七二七年,德国人休泽第一个发现硝酸银和白粉的混合物具有感光性,但伊没有印出影像。又过将近一百年,一八二六年,法国人尼斯把沥青溶于挥发性的芳香油中,涂在石板或者金属板上,曝光后在拉达文油中清洗,获得了永久性的影像,但是感光给出迟钝,不实用。再过了十三年,一八三九年,法国人达盖尔发明了银板成像法,得到了逼真的正像,感光性能才算有了真正的改进。我想,我今天来搞照相纸发明,大概不会这么漫长,因为现在人家国家已经在生产照相纸了,我是踏在前人肩胛上走路嘛。”
朝江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可能伤到二弟了,便转而说:“朝海,没关系的,侬搞下去好了,花多少时间都不要紧,家里的事体反正有我。”
朝海的脸上升起一阵赧颜:“阿哥,这么大的一个家要你一个人撑,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倒在吃闲饭。要么我放下研究发明出去寻工作,帮你一道养家?”
朝江马上制止他:“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你已经为了帮家里省学费申请肄业了,千万不好再停掉好不容易起头的研究发明。”
朝海低下头说:“阿哥,我真感谢你,看到你在外头奔波我荡在屋里,心里真不是味道。”
朝江又想,虽然支持二弟当中国的达盖尔,但是家里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要让他知道的,于是便跟他说:“朝海,刚刚我请娘舅过来商量屋里事体了。”
“噢,商量了点啥?”朝海显然有点漫不经心。
“你的研究发明要专心,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但事体太大了,必须给你晓得。因为欠债多,又贷不到资金,‘永大’撑不牢了,只好给银行清盘,”朝江伸手漫指了一下。“这房子,也要卖掉抵债,刚才请娘舅来,就是商量这点事体。”
“啥?到了要卖房子的地步啦?”
“是的,我反复想过,只有掼掉债务包袱,才能另图发展。”
“阿哥,”朝海忽地站起来。“家里发生介大的变故,我再也不能蹲在实验室了,我一定要出去寻工作,哪怕到化工厂当个工人,总也能赚点工资帮家里分点担子。”
朝江也“腾”的一下站起:“朝海,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但你还是蹲在这间土实验室弄下去好,要知道,社会上多一个工人容易,多一个科学家犯难,屋里再难,也应该由我这个长子顶在前头。”
朝海激动地一把抱住哥哥朝江:“阿哥啊!你这样支持我,我假使弄不出名堂,誓勿为人!”
朝江也紧紧抱住二弟,嘴里喃喃地说:“阿爸没有了……只有我们做儿子的团结一心了……兄弟成一心,其利能断金啊!”
两兄弟久久地拥抱着,好像互相汲取着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