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江刚在《新闻报》上登出卖房广告，曹国卿就看到了。当天晚上，他拿着报纸跑到隆通祥茶号去。吴士贤见他晚上过来，知是有事要谈，便屏退老婆和女儿雅芬，单独领他上了前楼坐定，给他泡了一杯西湖龙井，还摸出一包“大英”牌香烟，分给曹国卿一支，自己叼上一支，擦了一根火柴分别点燃。
曹国卿待吴士贤坐下后，便从袖管抽出报纸：“秦朝江登出广告要卖秦公馆啦！”
吴士贤听了一吃惊：“啥？有这种事体？”便接过报纸看起来。他果然看到了这则卖房广告，偌大一座秦公馆，秦朝江标价为二十万元。
曹国卿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城府颇深地看着吴士贤。吴士贤看完报纸，递还曹国卿，操宁波话说：“这貌介讲来，秦家败脱了？”
曹国卿悠悠道：“都到卖房子的地步了，侬讲算不算败脱了？”
吴士贤叹道：“秦儒本死脱不过三个多月，钟鸣鼎食的秦家就风云突变，真是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曹国卿见时机已到，便单刀直入：“士贤兄，秦家卖勿卖房子同侬同我勿搭界，搭界的倒是那天罗同德约侬与我吃茶，还好秦儒本死前只伸出四个指末头，没开口交代清爽啥事体。如果交代清爽了，阿拉四个人是勿是还要破费一大笔银洋钿了？”
吴士贤倒不以为然，他悠悠抽了一口烟，然后又慢腾腾地往烟缸掸掉烟灰：“就算交代清爽了也不怕其，老头子当初投股在阿拉四爿店里的辰光，阿拉都没签啥个字据给其，没字据也就是没证据，秦家的活人咋好来讨还呢？”
曹国卿见他想得这么简单，不由皱了皱眉头。说道：“事体莫想得介简单，桐油大王秦儒本是死了，但其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何况都长大成人了，特别是其舅佬罗同德，现在在中医界也做出名气来了，秦家的人势，勿可小看啊！”
吴士贤一听，觉得也有点道理，便又吸了一口烟，问道：“那么依老弟之见，应该咋弄弄？”
“罗同德请我这茶一吃，倒叫我下决心斩断同秦家的关系了！我想一勿做，二勿休，索性退掉金章与朝云的儿女婚约！”
“国卿，金章同朝云，是还没出生就订好的指腹婚，退掉这桩婚约，生意场上哪能看侬啊？”
“嗨！士贤兄啊，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侬我都是商人，在商言商，本应趋利避害呀！何况，阿拉宁波人的婚姻，历来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秦家败了，我儿子总勿能够再踏进这只沉船上去了喽！”
吴士贤不响了。这时候，他才明白，曹国卿夜里来访，原来又是要来同自己联手。他肯定是从秦家要卖房子的事情上出发，不但斩断自己同秦家的儿女婚姻，而且还想动员我斩断女儿雅芬同秦家二儿子朝海的恋爱关系。
曹国卿见对方不响，只是闷着头抽烟，便知道他内心在矛盾，于是就跟踪追击道：
“士贤兄啊，就算侬勿讲门当户对，愿意让女儿嫁到秦家受穷，但侬就不顾忌将来的女婿秦朝海不务正业了？这个小赤佬，一息息偷拍黄色照片，一息息申请大学肄业，一息息又要发明啥个照相纸，我听内行的人讲，这照相纸人家外国人都经历一百多年才发明出来，其秦朝海小鬼头一个，一没资金二没技术，讲本事充其量只读到大学二年级，学过一点化学，也不过皮毛而已，侬的雅芬是千金小姐，真的跟了其，今后有得苦了！”
吴士贤一听，顿时激起了心中的怨气。是呀！自从三个月前秦朝海在学校里出了事情，特别是他父亲秦儒本死后，女儿雅芬就像苍蝇被磕掉一个头到处嗡嗡乱飞，连家都成了她过路凉亭一样。再说曹国卿也没说错，如今这秦朝海是一文不名了，既不去读大学又不去找工作，成天荡在家里搞什么发明；老大秦朝江虽说是美国留学学了点东西回来，却也没有好好接上永大桐油行的班，况且班没接上，却来跟自己和曹国卿借资金，好在没有借给他，否则像今朝他把恁好的一座秦公馆都卖了，真借给他银洋钿还不勿晓得其拿啥西来抵押呢！
想到这里，吴士贤烦闷地往烟缸揿灭香烟，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却又不马上咽下，而是含在口腔里“咕噜、咕噜”地久久滚动着，滚动好一会，才一口吞下肚子去。
曹国卿见吴士贤一直不响，倒也不急不逼，只顾在一边悠悠地抽烟喝茶。透过淡淡的香烟氤氲，他眯着眼睛悄悄观察对方的神情。他自信，就像上个月在“瑞香池”，他成功动员对方与自己联手，一起压服朱连生、金树松两个同乡老板，共同赖掉秦儒本生前投资的股份一样，今天，他同样有把握促使对方再度与自己结盟。只是他也估计到，对方在下决心斩断女儿同秦家老二朝海情丝前，一定会顾忌到女儿已经十九岁了能不能再嫁份好人家的问题，没关系，反正对这个问题，他上门之前也有准备了。
正在冷场时，吴士贤突然开腔了：“好！当断不断，反被其扰！”
曹国卿揿灭烟蒂，大喜道：“士贤兄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晓得根据季节时令进货出货的重要性。”
果然，曹国卿又听到吴士贤来试探：“国卿老弟，侬刚刚讲宁波人的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那么……我同侬两家人家门户当勿当对勿对呢？”
曹国卿马上抱拳道：“哎呀！士贤兄看得起我家金章，那真是天赐良缘了！”
吴士贤见对方接令子，也抱拳回敬道：“哪里，哪里！国卿老弟是‘宁波算盘’中的智多星，士贤能与老弟同乡再加上亲家，就更有依傍啦！只是阿拉雅芬比金章大了一岁，勿晓得老弟同令郎金章是勿是介意？”
“哎，士贤兄！老话讲，‘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金满罐，女大三，抱金砖，’，比起来，当然是‘抱金鸡’更好，因为鸡会生蛋嘛！”曹国卿不由站起来抱拳相敬，“雅芬比金章大了一岁，国卿要感谢士贤兄相赐会生金蛋的媳妇。”
“哪里，哪里！”吴士贤又分了一支“大英牌”给曹国卿：“是我要感谢国卿老弟不弃小女年纪大，不嫌曾与秦朝海来往多年。”
“不敢，不敢！阿拉两家人家联了姻，结成儿女亲家，今后生意场上就更有依傍啦！”曹国卿掏出景泰蓝打火机给对方点上。
“哈，哈，哈——”隆通祥茶号前楼响起一阵得意的笑声。
吴士贤送走曹国卿，就叫来老婆，把刚才同曹国卿说的话摊了一遍。夫妻俩都认为事不宜迟，还是马上把女儿吴雅芬叫上前楼，摊牌为好。
吴士贤坐在前楼没动，他等老婆领女儿吴雅芬一上来，便开口道：
“雅芬啊，阿爸姆妈就侬一个女儿，当然希望侬今后能够能过上好日脚，侬过去同朝海来往，秦家人家挺刮，阿爸姆妈都赞成，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啥人晓得秦家突然败落，实际上，这败落的原因还要怪在朝海头上，是其弄出‘黄照’事体来让秦老板受气中毒送了命。侬想想看，秦家人家败掉了，朝海人又勿安分，侬嫁给伊，将来还会有好日脚过？”
吴雅芬一听，这才明白阿妈刚才来叫她的意思了。便道：“阿爸，我将来日脚的好坏同秦家败勿败没关系的，朝海人勿安分，这正好说明他有冲劲。再讲我同朝海来往，也是你跟秦世伯同意的，秦世伯病重的时候，也当着你的面把他随身佩带的赤金怀表送给我当信物，当时我不要，你还说，这是秦世伯把你当作自家人了，叫我收下。如今，秦家一败，你就嫌弃秦家，嫌弃朝海，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传出去，你在外头的面子还要吗？”
说完，雅芬掏出那只金怀表来，表链下吊着的翡翠坠子，在灯光底下更显得油光碧绿，分外诱人。
听了女儿这番话，又见她拿出秦儒本相赠的赤金怀表，做娘的也在一边劝了：“雅芬呀！阿爸这是为侬好，刚刚曹家爷叔来讲，秦家都到了要卖公馆的地步了，败成这副样子，侬还要去跟朝海，还讲其有冲劲，大家庭都败了，还能靠啥去冲？侬跟这样落魄的家庭，嫁给这样活乱转的男小人，侬讲讲看，阿拉会在外头有面子吗？”
吴雅芬顶撞道：“家败了还可从头来过嘛！再讲朝海也争气，他现在埋头搞发明，成功了，秦家会东山再起的。”
吴士贤说：“东山再起？介便当？就算朝海发明成功，咋变钞票呢？其自家做产品又没资金！这小赤佬，我算看煞其了，不务正业、无事生非！侬看看，秦儒本死前死后其弄出多少事体来？先是弄出偷拍黄照的风波，再是得罪了工部局魏董父子，后来又申请肄业，现在又说要发明照相纸，我看其就是一个志大才疏、不肯安分的家伙，学历学历没有，职业职业没有，侬真要跟了其，今后有得苦了！”
吴雅芬道：“阿爸阿妈哎，做人总要讲讲良心，秦世伯在世，我们一家同秦家往来这么闹热，秦世伯一走，我们就同秦家断往来。生意场上最讲究的‘信义’两字，你们还要不要啊！”
吴士贤一拍高脚茶几，怒道：“生意场，侬一个小娘皮懂个啥生意？我作为一个生意人，老实告诉侬，做生意就是要在商言商，讲究的就是趋利避害，规避风险！”
雅芬一看爸爸发火了，急了，忙道：“请阿爸姆妈原谅，雅芬已经在菩萨面前许下了我与朝海的婚事了呀！”
做娘的一惊，问道：“咋啦？”
雅芬“咚”地一跪在父母面前：“秦世伯‘断七’的辰光，我同朝海一道到老城隍庙祭拜过城隍菩萨，还跪下许过愿哪！”
吴士贤不耐烦道：“侬这只小娘啊，咋会介戆？还到城隍菩萨面前去现世报！好了，好了，反正侬必须同秦朝海断掉，阿爸已经为侬另觅佳婿了！”
吴雅芬大惊：“啥人啊？”
做娘的赶紧抢来说：“就是青云古董店小开曹金章啊，侬两个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其阿爸曹国卿又经营有方，在南市一带古董业已经做发达了，阿拉吴家同曹家，正好门当户对啊！”
吴雅芬叫起来：“阿爸姆妈啊！哪能好乱点鸳鸯谱呢？金章是啥人？金章是朝云指腹为婚的未来丈夫啊，南市生意场上，啥人不晓得啊？”
吴士贤道：“指腹为婚，毕竟还没成婚，况且，曹国卿已经退了这门亲事，同我结亲了！”
吴雅芬如梦初醒：“喔——阿爸，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侬是搭曹家爷叔商量好一道要同秦家赖婚的！”
吴士贤斩钉截铁地说：“是又咋了，勿是又咋了？不要多讲了，我已经决定侬要嫁给曹金章了！”
吴雅芬跪着顿时哭了起来：“原谅我呀，阿爸姆妈哎！我跟朝海已经拍过订婚照了呀！呜——呜……”
这次是吴士贤同老婆一起惊诧了：“啥？你们去拍过订婚照了？”
雅芬站起来，下到半楼亭子间自己的房间，取出一只照相镜框，又“腾腾腾”地跑到前楼，给她阿爸姆妈看。
其父吴士贤接过一看，这正是自己女儿同秦朝海在万方照相馆拍的合影照，乍看之后，顿时恶从胆边生，将这照相镜框狠狠一摔，“哐啷”一声，镜框在吴雅芬脚边碎了！她捡起一看，破碎的玻璃已经模糊了她与秦朝海曾经花好月圆的影像，便“哗”的一记大哭起来。她爸爸吴士贤却还狠拍一下高脚茶几子：
“侬给我记牢，从今往后，我的女婿叫曹金章，侬假使再到秦家去，我就前脚进去斩前脚，后脚进去斩后脚！”
雅芬依然大哭不停，涕泗滂沱。
吴士贤恼了：“我是给侬重新许配一家好人家，又勿是叫侬下地狱，侬还哭啥？还有！”他对女儿狠狠伸出右手掌，“把秦儒本送给侬的挂表拿出来！”
吴雅芬闻言，顿时惊吓般地缩向墙角哭叫起来：“啊？不……不，挂表是秦世伯的临终信物呀……呜……哇——”
吴士贤“哗”地一下拉开高脚茶几的小抽屉，拿出一把裁纸刀，刀锋放在自己右手食指上，大声嚷道：“好啊！侬不肯同秦家拗断是吧？侬勿断我断！”
吴雅芬泪眼一见，马上瘫软在地，她跪着向阿爸讨饶：“阿爸，你不要这样……你千万不要这样啊……雅芬听你就是了呀……呜……呜——”
这时，她母亲在一旁厉声喝道：“那侬还勿快点把怀表给侬阿爸？”
可怜的雅芬，在父母的逼迫下，抖抖索索地掏出秦朝海父亲临终前相赠的赤金怀表。吴士贤马上扔下裁纸刀，一步冲过来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