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亚飞带着其五个弟兄闯进秦公馆前天井时,秦家大儿媳何晶涵正好在二楼罗马式走廊上往铁艺栏杆晒被头,她一见,就叫道:“哎,哎!先生,你们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秦公馆!”
一个兄弟骂上去:“你这个女人,有眼不识泰山!啥个秦公馆,这搭已经变成魏公馆啦!今朝是魏亚飞魏先生来收房子了,真是勿识相!”
身穿英国进口人字呢大衣,理着飞机头的魏亚飞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秦朝海在吗?你叫他出来!”
说完,他掏出一包“茄力克”牌香烟,给众兄弟打了一圈,顾自点上一支,便在前天井的花架前闲看。
少顷,秦朝海和哥哥秦朝江夫妇、妹妹秦朝云、弟弟秦朝河簇拥着母亲秦门罗氏从前客堂门内出来,到了前天井一楼廊下,秦门罗氏高声说:“先生们!请勿要放肆,秦家还没搬走,人还住在这搭呢!”
魏亚飞掏出一张房契:“秦太太,你错了!这房子已经姓魏了!”他又指指秦朝江,“是我爸爸花了十八万五千块银洋,与你大儿子交割过户了!”
秦朝海闻言一惊,低声问秦朝江:“阿哥,你把房子卖给魏亚飞啦?”
秦朝江也一吃惊:“二弟,怎么真有狭路相逢的事?我是把房子卖给工部局的华董魏先生的呀!”
秦朝海眼睛没有看哥哥,仍然盯着嚣张跋扈的魏亚飞,说:“华董魏先生就是他爸爸。”
秦朝江顿显后悔之色:“原来如此,为兄不经意间让你受胯下之辱了!”
秦朝海又问:“报纸广告上不是标明要卖二十万元的吗?”
秦门罗氏代大儿子回答:“外头债逼得紧,辰光没办法再拖,我同意侬阿哥贱卖了。”
秦朝海轻轻说了一句:“噢!没关系!”
没想到这句话被魏亚飞听到了,他马上指着秦朝海说:“哼,哼!没关系吗?三个月前,我被你赶出震旦大学,今天怎么样,我反而要来占下你的家!哈,哈,哈——”他说完仰天大笑。
秦朝海咬了咬腮膀,对魏亚飞说:“魏老师,我姑且这么叫你,因为在震旦园,毕竟我是学生,你是职员。魏老师,我们曾经是摄影上的同道伴,出事以后,我又挨了你两次殴打,你要出气也出够了,我们之间两清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魏亚飞打断他:“你我之间没那么容易两清,今后还要走着瞧。怎么样?没想到你有扫地出门的一天吧?”
秦朝江走到魏亚飞面前,说:“魏先生,我反正已把房子卖给令尊大人了,但事已至此,朝江有一事相求。”
魏亚飞挥了挥拿香烟的手:“说!”
秦朝江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俗话讲,年夜三边不动屋,请魏先生是否看在我房子卖得便宜的份上,宽限我家过了正月才搬家交房,好吗?”
“兄弟我本来可以答应你的,但是令弟秦朝海在震旦园逼我太甚,抱歉了!老规矩,十天之内,一定要交房!”魏亚飞随即一挥手,“弟兄们,放炮仗!冲掉晦气添加喜气——”
魏亚飞那五个弟兄便到大门外的昼锦路上放起炮仗来,“呯——嘭——”,几只大号炮仗响过之后,便是“乒乒乓乓”的一连串百子炮炸响了,惹得街坊四邻和过路人们都围来观看。魏亚飞得意地站在台阶上,抽着香烟。
前天井里,秦门罗氏听到外头炮仗炸响,便伤心地对天呼叫:
“朝江爹呀!侬睁开眼睛看看吧!秦家作了啥的孽,败掉一个好得霞气的家呀?”
只听得“刷”的一下,众人定睛看时,是秦朝海向母亲跪下了,他一字一句地对着秦门罗氏说:
“阿妈啊——我向你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老人家重新住进华屋豪宅!”
三天后,罗同德、秦朝江跟着一个房产掮客,来到公共租界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上的弄堂“明德里”看房子。
这是一条拥挤、嘈杂的弄堂,不少住家的后门,都装了一只水斗,女人们在水斗边洗衣洗菜,洗好后,脏水就随便一倒,洇得弄堂路面湿淋淋的。一个幼童手拿着一根细铁杆掌控着一只铁圈,辚辚滚过来,正好碰上秦朝江的脚倒了。秦朝江弯下腰拾起铁圈,还给幼童,紧走几步,跟上娘舅罗同德的步子。
掮客漫指着弄堂里成排的水门汀加木头大门做成的门堂子,说道:“这条弄堂,虽然也是石库门房子,因为地段好,所以价钿要比老城厢那里薛弄底街、果育堂街啥的要贵一点,那里一套石库门五千元元足够了,这里我谈下来要六千元,房东讲,少一分也不卖。”
罗同德点点头,指指洗东西的女人们对大外甥秦朝江说:“从此,秦家也要准备过这种小户人家的日脚了。”
秦朝江说:“我们已经有准备了。”
这是这条弄堂里石库门联排房子中的一间。一排房子有六间,每间有个木制对开大门,里边是一楼一底,既有天井、客堂、卧室,又有厨房、晒台,除了没有卫生间,需要使用马桶外,基本上人住其间,生活起居功能还算完备,这种房子中西结合,俗称“一楼一底单开间”。
罗同德和秦朝江舅甥俩在掮客的带领下,打开大门,走进小小的天井,跨入小小的客堂,后面就是被煤炉熏得墨黑的厨房,客堂与厨房之间是一部窄窄的楼梯,半楼梯有间小小房间,俗称亭子间;再爬半部楼梯是一间前楼,往上有三层阁同晒台。
秦朝江看了以后,对娘舅罗同德说:“我看这房子是小了点,但我们一家人家挤一挤,也可以蹲蹲了,魏亚飞记朝海的仇,逼着我要在过年前头收房子,我看还是马上搬来住吧!”
罗同德颔首:“只有这样子了,抓紧搬到这里来过年,也满好!”
腊月二十三那天,五部橡皮榻车就将秦家搬迁停当了。秦府的家具除了必须要继续用的,余多都卖给旧货行了。侍女佣人司机等下人,也都付了双份薪水回头生意了。“雪佛兰”小轿车也抵给上海美丰银行了。
搬好家的当天晚上,秦门罗氏与阿弟罗同德率众小辈聚在小客堂祭奠秦儒本。小儿子秦朝河登上白木方台子,往正中板墙上挂上老爸的遗像,遗像两侧,仍然挂上于右任先生题写的“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对联。何晶涵和秦朝云忙着点香烛、供羹饭。穿着小棉袍的秦家长孙秦天旭,全然不知愁滋味,自来熟般的在小客堂的桌下凳前穿来绕去。
秦门罗氏、罗同德率众小辈,朝着秦儒本的遗像跪下,磕了三记响头。秦门罗氏和阿弟罗同德先起来,坐到方桌两边的椅子上,四个子女和长媳何晶涵、长孙秦天旭仍然跪着。秦门罗氏道:
“秦家败落了倒勿怕,怕的是败落自家的志气!你们今后要像阿爸老头一样,善小而为,积少成多,要像他那样积善为德,柔弱胜强!”
秦朝江以膝代步,移动到母亲面前,大声说:“姆妈,儿子记住了,儿子一定同两个弟弟重立秦家,告慰泉下的阿爸!”
同德在一旁道:“阿姐,有钱是假的,有人才是真的,侬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子,今后的日脚,怕啥?”
祭拜好父亲,老二秦朝海就招呼大哥、小弟和妹子同上楼顶晒台。他们扶着晒台的铁栏杆,放眼望出去,繁星下,万家屋甍相连,千万只窗棂透出灯光,万家灯火与天上星光交相晖映,不由让他们一扫家败之悲情。
秦朝海回过身来,以步当尺,在晒台上走了几步,欣喜地对秦朝江说:“阿哥,这只晒台倒还宽大,既然我跟朝河一道住三层阁,那就让我再占掉一半晒台,搭一间披屋当实验室,好吗?”
秦朝江说:“朝海,我想过了,三层阁就给你一个人住,我晓得你要安静,安心搞发明。真不好意思啊!我有老婆小人,只好住前楼了,姆妈与朝云就住亭子间,朝河住客堂间早起夜搭铺,朝云反正也快要嫁到曹家去了,等她一出嫁,朝河再同阿妈住亭子间去,客堂间就好专门用于一大家人活动了,这样安排好吗?”
秦朝海、秦朝云、秦朝河都表示听凭大阿哥安排。
秦朝海仰望星空,说道:“以后,我要在这个晒台上像孔子的弟子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秦朝江拍了一下二弟的肩膀,说道:“朝海你既有鸿鹄之志,我下个星期就去请工匠来搭披屋。”
天上星河灿烂,将秦氏三兄弟一妹子镀上一层晶莹的银色。
过了一个星期,秦朝江果然为二弟在晒台上搭出一个小披屋,还按秦朝海的设计,在顶上吊下一盏红灯泡,墙角装好洗水池,小窗下摆了一张小木桌,算是实验桌,一面墙体钉上两层搁板,上面放书和化学药粉、药水的瓶瓶罐罐。实验室雏形初具。从此,秦朝海可以在三层阁看书睡觉,在小披屋里搞发明,而且还有半只露天晒台可以延伸使用,他自感如鱼得水。
小披屋完工的那天,妹妹秦朝云和弟弟秦朝河都上来参观。
两只飞鸟停在晒台栏杆上,吱喳鸣叫着。秦家三兄妹从三层阁出来到晒台,两只飞鸟立刻就腾开翅膀飞向白云如絮的蓝天。
晒台对面,紧邻的那家人家几乎可以握手,他们见到那家的老虎窗开着,挂晒着洗净的花手帕、花袜子、绸发带等等,一望而知,都是小家碧玉式女孩的闺中之物。
秦朝云望见那些物件道:“二哥,你可是和一个崔莺莺比邻而居呀!”
秦朝海说:“但是你知道二哥我已经不是飘零无萍之人啦!”
秦朝云顽皮地说:“是喽,你如果见异思迁,小心我去告诉雅芬,我跟她可是同学!”
秦朝海道:“傻姑娘,我在晒台搭个小披屋,是特意要避开你们大家,化学的东西多少有点毒性,让你们外行不当心碰上,要出事体的。”
秦朝云说:“你想得真周到!”
朝河指了指晒台的水门汀地,说道:“二阿哥,我记得报纸上讲过,天厨味精厂老板吴蕴初,当初也是在晒台上发明出他的‘佛手牌’味精的。”
秦朝海抬头向天,无限神往:
“是啊!吴蕴初先生也是学化学的,当年他是不满日本人的调味品‘味之素’充斥中国市场,这才愤而投入研究,想发明中国人自己的调味品。他在南市老城厢淘沙场街一幢老房子的晒台上,反复研究一年多,皇天不负苦心人,吴先生终于成功发明出味精,但是他没有钞票办厂把发明变成产品,好在张崇新酱园老板张逸云出手相帮,出给他五千元,一道合伙试生产,首批产品上市后销得老好。为了纪念这个在晒台上发明的科学成果,吴先生把自己的味精厂命名为‘天厨’牌,因为晒台直对天嘛!”
三兄妹在晒台上正聊得起劲,只听得姆妈秦门罗氏在楼下喊上来:“朝海,下来!”
姆妈说:“快过年了,我准备了一只宣威火腿,一盒大连海参,一只南京板鸭,一坛绍兴老酒,四样东西侬去送给雅芬家作年礼,好吗?”
朝海一口答应:“我也快两个礼拜没看见雅芬了,现在我这‘晒台实验室’也搭好了,正好去领她来看一下。”
秦朝云倚着楼梯栏杆俯视:“姆妈,有没有要我送到金章家去的?”
秦门罗氏抬起头,笑着指着她:“侬这个小娘戆脱了!没有出嫁前头,女家送东西给男家,侬勿变成倒贴户头了?”
秦朝云撒娇道:“哼!姆妈偏心!”随即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