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斗。
秦朝海依然借着天上的星光和附近人家的灯光,蹲在自家楼上晒台上调制化学药水。
对面那幢石库门房子,也是与他家属于同一条“明德里”弄堂的房子。上海老弄堂的房子造得密,一幢与一幢之间几乎就是“握手楼”。秦家楼上的晒台,伸一根竹竿过去,差不多可以捅到对面房子三层阁的老虎窗。房子如果是自有的,一般房东都会把中间的亭子间和顶上的三层阁出租赚钱。
对面房子三层阁的老虎窗里,有一个清秀的少女在偷偷注意着秦朝海。那是一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姑娘,名叫庄玉虹,是英商电车公司的卖票员。
秦朝海天天埋头在自家晒台上试制氯化银液,一点没注意到对面三层阁里已经换了租客。
庄玉虹年方十九,苏州人。她从搬来入住的第一天起,就望见对面紧连晒台的三层阁里住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晒台上还搭出一间小披屋,晒台水门汀地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这年轻男子常常蹲在晒台上忙碌于各个瓶瓶罐罐之间,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她常常撩开老虎窗的窗帘一角偷偷看过去,但却越看越好奇:他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呢?然而对面晒台上那年轻人依旧顾自忙碌,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这一天晚上,庄玉虹在小眠床上辗转反侧,百思对面晒台上那个年轻男子在干什么而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捱到一个星期天,早晨她撩开窗帘,又见对面那男子蹲在晒台上侍弄瓶瓶罐罐,她突然升起一个冲动:今天务必弄清楚对面那位老兄到底是在干什么。吃过早饭,她透过老虎窗又见那男子依旧埋首阳台忙碌而不疲。
她想开口搭腔却又感到羞赧,于是灵机一动,便写了一张字条:
君乃太上老君灵霄炼丹乎?
写好后,她把字条包在一条香帕里,做成一只“米老鼠”,朝对面晒台抛将过去,又迅速拉上窗帘,躲在老虎窗里窥视。。
那“米老鼠”正好落在蹲在地上试制氯化银的秦朝海面前。这下惊醒他了。他回首四处搜寻,却是“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只好拆开“米老鼠”看了。看了之后,他又目巡半天,忽见晒台对面那幢房子三层阁的老虎窗大开,但窗帘却没有被风吹动,好似有人在后面紧紧拉着,再回神细看字条,发现字迹娟秀,像是出自女人之手,于是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站起身,回到三层阁,抓过钢笔,回了一张字条:
回禀高邻:是阿里巴巴在寻找藏宝山洞。
然而,这精心包做的手帕“米老鼠”,被秦朝海拆开后却包不回去了。情急之中,他只好用手绢将字条和一只硝酸里浸化过的银匙子扎在一起,朝老虎窗扔将过去,眼见得那支银匙子,如同箭一般直射两块窗帘之间的缝中。然后,他站在晒台上,扶着黑铁栏杆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
果然,对方的窗帘拉开了,宽大的老虎窗,显露出一个穿着毛葛旗袍的少女一半身子,她长着一张黝黑却很秀气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像星星一眨一眨的,小巧的嘴巴朝他微微笑着,一望而知,这是一个娟秀大方的姑娘。秦朝海一激动,就跑到披屋里,搬出显微镜和几本化学书,拿到晒台上,一件一件地朝她示意。姑娘却越看越不懂,一脸茫然不解的样子,还朝他大摊开双手。他一急,便朝她做出手势:先指指自己鼻子,又用手指从自己晒台划向她的老虎窗,意思是“我过来?”这下她看懂了,朝他拼命摇手,意思很明确,是拒绝他过去,还羞涩地拉闭了窗帘。但她越是摇手拉起窗帘,秦朝海却越想见那姑娘。
于是,他回进自己的小三层阁,写下一张字条,约她今晚七点到跑马厅见面。写好后,他用母亲那只也被他在硝酸液里浸化过的银头簪,扔进对面那扇老虎窗的窗帘缝中。没想到,银头簪扔进去后,对方却关上了窗门。他站在对面晒台见了,很纳闷,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交流了,心想,她晚上到底会不会践约?
入夜,秦朝海早早地来到威海卫路(今威海路)与黄陂路(今黄陂北路)交叉口的跑马厅,徜徉复徜徉,就是没见那少女邻居的身影出现,当他荡完第三圈,再次走到跑马厅大门口时,抬头一看,矗立在跑马厅大楼上的大钟时针,正好指向七点,收回视线一搜索,只见一个穿着毛葛面料旗袍的娟秀身影,就出现在他五米远处,于是便急急地迎上前去。
“谢谢你能赏光!我叫秦朝海。”秦朝海绽开笑脸,兴奋地自我介绍。
姑娘朝他莞尔一笑,用带有苏州腔的上海话大方地回应道:“谢谢侬约我,我叫庄玉虹。”
跑马厅辽阔的夜空上,新月如钩,疏星如点。这对相居咫尺天涯的年轻人,依偎在跑马厅外圈的铁栏杆上,极目星月,心驰邈远。两人絮絮相语,好像有讲不完的话。
姑娘告诉秦朝海,她今年刚满十九岁,在姑苏读完中学后没有再升学,因向往大上海,便一个人跑到上海,找了一份英商电车公司卖票员的工作谋生,前不久,她刚刚租下秦朝海家对面的“假三层”居住。秦朝海也坦白地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家败了,肄业了,在家搞发明了……他什么都向她说了,就是没说起曾经的未婚妻吴雅芬。
庄玉虹问道:“我只看见侬每天蹲在瓶瓶罐罐间,不感到乏味吗?”
秦朝海被这新派大胆的姑娘所吸引,便敞开心扉说起自己的梦想:
“玉虹啊,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一八四0年是拿破仑病逝后第十九个年头,人家将他的尸骨从圣赫勒拿岛运回了巴黎。当时,法国的一位舞台布景师达盖尔刚刚于上一年发明了摄影术,于是有人就提出给这位法国伟人的遗体拍一张照片留传下去。但当时拍一张照片的过程最快也要一个小时,‘难道让高贵的拿破仑遗骨在太阳底下曝晒一小时?’拍照留念的动议马上遭到医生们的强烈反对,于是摄影计划告吹,这件事成了摄影史上的一件憾事。然而,达盖尔却把遗憾化为动力,继续钻研不停步,终于发明了银盐留影的技术,以后,人像照片拍下来了以后,就可以制作一张银版的照片啦!我呢?就是想发明纸头版的照片!”
玉虹听了,问道:“既然拍照片和做照片的技术几十年前头就已经发明了,那么侬再搞啥搞呢?”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在我们中国,充斥在市场上的照相纸都是外国货,贵得不得了,搞得普通老百姓拍不起照片,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梦想:假使我能够发明出照相纸,比外国照相纸便宜,中国老百姓不是就可以将自己的形象留下来,传给子孙后代保存了?”
“秦家阿哥,侬的想法太伟大了,我要帮侬一道实现这个梦想!”
秦朝海再也无法矜持不去了,一把搂过玉虹,紧紧贴在一起,说:“谢谢你,玉虹!你的突然出现,让我真的太激动了。”
庄玉虹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喃喃地絮语:“我一个人在上海,多少孤单啊!有侬在我对面晒台上,日脚就实在了!”
秦朝海说:“那好,我邀请你明天就到我晒台上来看我搞发明,好吗?”
庄玉虹在秦朝海怀中点点头,说:“好的,我只能夜里厢上来,日里让人家看见多勿好!”
秦朝海点点头,把她搂得更紧了:“明天夜深人静,你从我家后门的灶披间进来吧,我会事先偷偷地为你开好后门的,你进来以后直接上三楼晒台。”
“好的,不过听听看就像在做贼。”玉虹笑道。
以后,秦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庄玉虹常常漏夜溜上晒台来见秦朝海。两情日益缱绻。家人收到吊下来的饭篮都奇怪:“怎么老二的胃口突然变大了?”
秦朝海也许还不知道,就在他有了新欢之前,也就是在他妹妹秦朝云逝后“头七”,吴雅芬捧着一束鲜花,只身前来祭奠她。
上海南郊普善山庄公墓里,一排排的坟墓如同一个个凝固的生命,排列苍天白云底下。秦朝云竟会服毒自杀,这让她的要好同学吴雅芬悲恸得百身莫赎。
突然,在墓间小道深处,吴雅芬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像是曹金章,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他已经先她一步跪在秦朝云的坟前了。坟前祭台上,摆着水果、糕饼、蜜饯、瓜子,好像要呼唤墓中人出来共享。她见曹金章长跪不起,哀伤欲绝。
吴雅芬便踟躇不前,停住脚步远远看着。她听到曹金章悲痛地哭喊着:
“朝云啊——你为什么要死呀……你不能死啊!呜,呜——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张退婚约书……不是我写的,是我阿爸代我写下的呀!他逼我离开你……呜,呜——我原本以为……我这个胆小鬼离开了你,你可以重新去找一个强有力的肩膀……可以将来更加有依靠,没想到,阿爸逼我送来那张退婚约书……却把你逼上了绝路……呜……哇——朝云啊!我真不是人,你二哥打我打得好!啊——他下手还不够狠……他那天把我打死才好,我死了可以和你葬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做真夫妻……死了埋在一起,就真的能做夫妻了,朝云啊!你……你明白吗?我的心已经碎了,已经碎了呀!呜……哇——”
吴雅芬听得真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她再忍不住伤感,便一把捂住嘴巴,扔下鲜花,逃也似的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