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秦朝江拎着水牛皮包又去南京路上的五味坊南货店。
他把这家南货店看作是他跑街生涯成功的“福地”,因为它进了他几次澳洲咸肉,卖得都还很不错。老话说,“主雅客来勤”,更何况它又占领着南京路这一上海滩的商业高地,它销得好,自然会产生辐射效应,这就不由秦朝江跑得不勤了。
然而,他不知道,当他踏进店堂时,朱大成南货店老板朱连生正好在店堂楼上。“五味坊”的沈经理指着楼下正在穿堂进门的秦朝江,操着宁波话对朱连生说:“就是这个人向我推销澳洲咸肉的,我销到现在出货倒还勿错。侬上回问我这种外国货色咋进来的,今朝侬碰巧了,正好看见这个跑街先生,要勿要阿拉一道下去见个面,我把其介绍给侬也赚眼铜钿?”
朱连生伸头一看,顿时一惊,原来是秦家大公子朝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当年桐油大王家的大少爷,堂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如今居然会落泊到为澳洲咸肉商当跑街先生的地步!不由一阵恻隐之情涌上心头。他朝楼下看了良久,感到心里好像很不好受,但他表面上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没有说出自己认识这个人,更没有应同行沈经理之邀下楼去面见,只是也用宁波乡音对沈老板说:
“沈经理,既然澳洲咸肉好销,侬就转批一点让我销销看,佣金就按其拨侬的进价,我再每斤再加侬1角,只有一个条件,侬莫对这个跑街先生讲起是我要其的货色,要讲,侬也只讲是向同行宗搞二道批发。”
沈经理心里奇怪老朱为什么不让他对这个跑街先生说出“朱大成”也要经销澳洲咸肉?而且他更奇怪的,是老朱为什么不趁这个跑街先生来店的机会下楼直接去当面洽谈“头道进货”,而是宁可“二道进货”加价给自己赚钱。但一听老朱承诺自己仅仅转一转手就有一角一斤的差价好赚,当然不去多想别的而满口答应下来:
“一句闲话,侬打算进多少?”
“先进三百斤试试看,卖得动,我还会再加货的。”
“好!既然这个跑街先生来了,我总要下去敷衍敷衍。”
“好,沈经理侬自便吧,我就不下去当面碰头啦!”
“可以,可以,侬就在楼上喝茶吧!”
沈经理不去多想多琢磨了,下楼进了店堂,突然出现在秦朝江面前,拿模拿样地招呼了他一下。
秦朝江见了,马上抱拳道:“沈经理,谢谢,谢谢!真要感谢你!你‘五味坊’是全上海澳洲咸肉销得最好的一家,不愧是南京路上的大店家!”
那沈经理没一下答腔,顾自来到木柜台旁落座,然后又拿起柜台上面的水烟筒,慢吞吞地擦燃火柴点着烟管口,两口抽下去,方才抬起水烟筒指指一把椅子,说:“坐,坐!”
秦朝江落了座,把水牛皮包放在膝盖上,等着对方说话。
沈经理又抽了两口烟,说道:“秦先生,侬的澳洲咸肉嘛,敝店卖得还勿错,跟侬交道下来嘛,觉得侬人也勿错,这样子吧,从下一批次起,敝店就每批次再加三百斤。”
“啊!太好了!”秦朝江喜出望外,站起来放下皮包抱拳作揖,“谢谢沈经理,谢谢沈经理!”
沈经理神秘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秦先生,侬勿要只谢我呀!”
秦朝江不解:“那么我还要谢谁?”
沈经理笑而不答,顾自“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
秦朝江追问:“请沈老板明示,我还应该谢谁?”
沈经理被逼问不过,只好打哈哈:“反正侬秦先生有贵人相助,否则,沈某纵有三头六臂也不没用场呀!”
秦朝江低声咕哝:“我也在奇怪,看看你店里来买咸肉的顾客并不多,但是进货量倒确实数你最多。”
朱连生的朱大成南货店进了几批澳洲咸肉,果然销路不错,虽然进价贵了,但毕竟也有赚。他心里一高兴,便亲自拎了一块五斤重的肋条去青云轩古董店,想讨好宁波镇海同乡曹国卿。他进门时,曹国卿正在仔细察看一只新进的宣德炉,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见是朱连生,便不冷不热地操口乡音招呼:“喔,连生阿哥,侬来啦!”
朱连生高高提起手中东西:“国卿,最近我店里进了一眼澳洲咸肉,我割了五斤胁条,送来给侬尝尝新。”
曹国卿放下宣德炉,上来引朱连生坐:
“连生阿哥,你客气了!来,快点坐呀!”他拔直喉咙朝里屋喊,“金章,快点出来给连生伯泡茶!”
他的儿子曹金章马上出来,给朱连生奉上了茶盏,轻轻叫了一声:“连生伯!”
朱连生要与曹金章寒暄,只道曹秦两家还联姻,故用长辈口吻道:“哎!金章!侬啥辰光讨新娘子啊?”
曹金章一听,顿时红了半边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是尴尬地嗫嚅着。
做父亲的曹国卿赶紧抢答:“金章结婚肯定要请侬迭位老长辈吃喜酒的。”他转而又对儿子挥挥手:“侬去吧,阿拉大人要讲两句。”
曹金章忧郁地退回里屋去了。店堂里就曹国卿、朱连生两人在聊。
朱连生呷了一口茶,对曹国卿说:“国卿,侬晓得这澳洲咸肉是啥人在跑街推销吗?”
曹国卿漫不经心地问:“是啥人啊?”
“是秦家大少爷秦朝江呀!”朱连生说。
曹国卿一惊:“是其啊?侬搭其进货了?”
“没有,我是通过‘五味坊’沈老板转手向其进的货,多付了一道间接进货的佣金,却避免了叔侄见面交易的尴尬。唉!秦朝江堂堂一个美国留学生尚且落泊卖肉,可见秦家现在的日脚一定很窘迫。”
曹国卿警觉地盯着对方:“侬有啥意思啦?”
朱连生坦诚地说:“我进朝江推销的澳洲咸肉,实际上也是想帮秦家一把,吃没了秦家的股份,总勿好一世泻出良心。”
曹国卿闻言,顿时挂起一脸阴森神色,低头不语。朱连生见他没什么好聊了,就告辞回去了。
晚上,曹国卿就打电话,向吴士贤说起白天朱连生送咸肉时说的话,还说:‘士贤兄,侬搭我是亲家了,有事体就不能相瞒。朱连生刚才下半日来,还讲啥个吃没秦家股份总勿好一世泻出良心,我担心其这样子下去,会出卖了阿拉弟兄。”
吴士贤电话里问:“那么依老弟之见呢?”
“当初我在‘瑞香池‘就讲过,四人成约,守口如瓶,谁要透露,当如碎盏。如今老朱虽然还没有透露实情,但我不能不防。”
“侬咋弄弄?”
“我想买通其屋里厢的佣人,在其茶壶里下毒,叫其的声带哑掉,今后有嘴巴就跟没嘴巴一样。”
吴士贤在电话里暗暗惊道,这曹国卿不但是“宁波算盘”里的智多星,而且还有地狱阴间里的“阴司鬼”手段。但自己如今已经同他在一只船上了,为了自保,也不得不照他办了。于是,他便应道:“这样子稳妥!秦家有弟兄三个,再加上他们娘舅,就算没有官势也算有人势,阿拉勿得勿防啊!”
“还有金树松,其为人精明,而且还总是善谋自保,我怕秦氏兄弟一旦逼牢伊,伊为了解脱自己会不会也……”
“好!反正一不做二不休了,金树松那里也要防其一脚,国卿侬有啥个办法?”
“这样吧,我去暗中买通其屋里厢的佣人,做我眼线,一有动静,就来报告,咋话啊?”
“好,好,好!国卿老弟不愧宁波算盘中的智多星!阿拉讲好,侬去出力,我来出钱,塞给朱家、金家两家佣人的好处,就由我来开销。”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朱大成南货店老板朱连生起床后,突然感到喉咙干涸发燥,发不出声音。老婆问他,这几天吃过什么了,他想了半天,说就吃饭喝茶,跟平时一样,好像没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去看了中医、西医。中医配给他二十余枚“胖大海”,叫他每次五枚和细碎冰糖泡开水喝,没有见效;西医让他住了一星期院,也不见好。问他们原因,有的医生说是“受上风寒”,有的医生说是“心火崩上”,都莫衷一是。
喉咙发不出声,生意却是要照样做的,朱连生只好强打着精神上店堂。由于听得见而说不出,他只好备了纸和笔,与人交流。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顾客拎着一块澳洲咸肉,气咻咻地踏进朱大成南货店来,一进店堂就把手中的澳洲咸肉朝柜台上一甩,对两个伙计说:“我买去这三斤澳洲咸肉,只割了一斤光景烧烧吃吃,一家门就都肚皮泻了,还止也止不牢!”
两个伙计轮番翻来覆去看那块吃剩的咸肉,红白相间,肥瘦相当,腌得很透,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粗大的盐粒,分明是自家卖出去的货色,但却感到蹊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伙计便问对方:“敝店出售澳洲咸肉至今一直没有不良反映,先生是与什么东西烧在一起吃出问题来的?”
对方依旧气冲牛斗:“跟冬瓜烧在一起,做了只咸肉冬瓜汤!哪能啦?”
朱连生闻声赶出来,连忙向那顾客作揖,意在劝他不要吵,有话可以好好说。但另外一个伙计却扯了扯他的长衫袖子,耳语“这只面孔蛮陌生的,有没有来买过澳洲咸肉也勿一定。”
朱连生耳朵听得却嘴巴说不得,便抓起柜台上的纸笔,写给对方看:“我这货色是向上家‘五味坊’批发来的,待弄清来龙去脉后答复先生。”
没想到对方吵得越发厉害了,扬言“我连‘五味坊’一道公诸报端。”便拎起那块澳洲咸肉头也不回地走了。
《晶报》一登朱大成南货店的澳洲咸肉吃出问题的负面新闻,还配了一张那块“问题咸肉”的特写照片,“朱大成”马上门可罗雀,生意清淡起来,甚至连平时十分好销的宁波咸戗蟹、黄泥螺、咸黄鱼、咸蟹糊等,都一点也卖不出去了。
秦朝江正为之信心满满,踌躇满志的澳洲咸肉生意一下遭遇巨大打击,“五味坊”、“金扬观”、“方荣和”、“千隆”等南货店、酱园、糟坊,沪上凡是向秦朝江进过澳洲咸肉的店家,都向他提出退货,秦朝江一时应接不暇,招架不住。
“朱大成”怎么也进了他的澳洲咸肉销售过?秦朝江看过《晶报》上的报道后心里不由突然一惊:当初,他是曾经想去求同乡老板朱连生,请他将他开的朱大成南货店作为推销澳洲咸肉的第一店,还期望“朱大成”第一炮打响,形成同行发散效应,从而扩大自己的推销。但碍于秦家与四个同乡老板中的曹国卿和吴士贤发生了退婚和自己妹妹朝云寻死的一连串事件,他才望而却步。然而,他从“五味和”沈经理嘴里了解到,他所谓的“贵人”,居然就是朱连生,但奇怪的是这位世叔为啥不直接找他头道批发,而是转而向“五味坊”二道批发,还宁可加价,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由?他决定不揣冒昧,去找朱连生了解一番。